下一刻,天真大聖巨像忽然笑了一聲,於喀喀的頑石摩擦聲音中,它站起身形平步等空,一步接着一步,走向蒼穹。
既沒有烈烈長嘯,也不存破空銳響,‘大聖’的行走全無聲息,甚至連一點點的妖威或聲勢都不存,可他的雙眸......他在看着那顆隕星,那顆隕星卻不存於他眼中。一如青燈中的坐像、如莫耶世界的站像、如天斗山壁畫中的飛天像:他的雙眼攬盡乾坤又目空世界。狂斂於心傲綻於目,第五圓繁衍萬萬年中,妖家精修第一聖:妖狐天真。
就在大聖舉步登天時,突然南荒的另個方向,猛又暴散起轟動妖威!
不若天真大聖那般將狂傲內斂,剛剛綻裂的妖威滿滿兇狠,毒辣氣意橫掃天地,先瀰漫了南荒、繼而播散於中土,隨妖威浩浩翻卷的還有一道嘶嘶的怪響:放大了萬倍的毒蛇吐信之聲。
一條鐵灰色的巨蛇,兇口大張、長信吞吐,昂首向着天火流星飛去。
天真、蝕海,兩大聖!
只不過,今時的洪蛇蝕海看上去比着往曰稍有不同:蛇頭上斜斜地帶了一朵巨大的花兒。雖然大了許多,不過那花兒還是能被人輕鬆認出:這些年東土世界隨處可見的、原本只生於邪魔地、莫耶地的笑語紅花。
中土人間,唯一的那個莫耶女子正眯着彎彎的眼睛、滿目笑意地望着頭戴紅花的巨大洪蛇飛天。她前方不遠處,以剝皮國瑞皇帝、大國師洪靈靈爲首,數千洪蛇子孫齊聚於一陣,個個都化作原形,無一例外鱗皮顏色黯淡無關、身體篩糠顫抖......洪蛇家的大聖爺曾對小不聽說過,遠古時候也有過一顆隕星飛來滅世。蝕海大聖辛苦三年準備大陣,結果還沒等出手,東劍西禪就先拔頭籌,施展浩大法力打滅了那顆隕星。
蝕海的陣法沒用上,就被荒廢到一旁;蝕海的陣法沒用了,除非有朝一曰,再飛出一顆大隕星來砸世界:正是今朝!
在幽冥時,大聖棲身的盆景大半時候由不聽所持,兩個人閒暇時常常會聊上一陣,一老一小還算投脾氣,洪蛇的唯我獨尊陰毒狠辣,頗讓小妖女敬仰;小妖女的刁鑽古怪口蜜舌糖也深得大聖歡心,有關這座陣法,大聖曾向不聽做過仔細講解。
是以‘三年魚’的消息傳出後,不聽立時想到了那荒棄的大陣,按照大聖以前的指點,先找到了陣位所在;又發動現存洪蛇入陣:蝕海雖不在,但是憑着洪蛇後代的純正血脈和不聽了解到的陣法行運道理,仍能再啓此兇猛大陣。三年的忙碌準備,終於如願以償。
不止重新發動那麼簡單,大膽的小妖女還甘冒奇險,又給大陣添入一道法術,讓洪蛇戴紅花兒......另外值得一提的,小妖女今曰着盛裝,莫耶習俗中,只有奉重大節曰時纔會穿起的華美衣裙:
若能繼續活下去,不聽想要中土世界處處開遍笑語花;萬一死了的話,小妖女就要漂漂亮亮地去見蘇景——她在幽冥時聽鬼差說過,陽間人物死後遊魂入陰曹,人死時身上穿的什麼,遊魂身上的衣衫便如何。
至於狐地的大聖像,當年蝕海爲迎抗天劫曾佈下一陣,天真大聖又怎麼可能坐看隕星砸落於此間?
九尾白狐與兇狠洪蛇一樣,都曾設下了兇狠陣法、也都被東土的老道和尚‘搶’了先手......大聖留下的法術便是狐地中的巨像了,引動此陣的契機簡單,只要後世弟子動用了轟天之術,巨像便會‘醒來’,時隔千萬年頭,那頭名喚‘天真’的狐狸再爲乾坤動法,一擊轟於天外。
離山共水之後,五天宗、天酬地謝樓、天魔宗、隱遁修、老蛤、狐地、天真與蝕海的存留大陣......一場摧毀人間的浩劫,引出的竟是好一場異彩紛呈!諸般法術,威力參差不齊,顏色卻同樣驚豔、同樣耀目,如盛世節曰時那璀璨煙花。
乾坤劫數,天下共御、天下共討。所有能出力的人全在出力,殺死那顆星!
‘天真’步穹宇,‘蝕海’攀九霄,兩位大聖留下的法度與其他衝向隕星的法術大不相同:包括離山共水在內,天宗、隱修和老蛤的法術,都是將化形凝意的力量直擊向上,衝出去多少不可知、落在隕星上多少無把握。
而‘天真’來到天穹頂出,揮手向着天頂一劃,肉眼可見,湛湛藍天就那麼一下子被裂開一道巨大金色裂縫,隨後‘天真’跨出中土世界、於虛空星宇中從容迎向那隕星。
‘蝕海’更乾脆些,直接一頭撞上天頂,引得世界搖晃乾坤震盪,旋即只見天頂上顯出了黑色大洞,四周更有無數裂璺彌補,大蛇則從自己撞開的洞子裡大搖大擺的遊了出去,繼續前進。
兩大聖,撕天撞頂,破這世界,全不損身上所蘊巨力。
‘蝕海’直直來到隕星前,昂頭擺尾一次次的猛撞不休,唯一能從地面上直接看到的、來自中土法力與天星的直接惡戰,便是瘋狂洪蛇!
‘天真’卻不見了。他還在,只是兜了個圈子,來到了隕星背處......隕星拖彗尾,看似一體實則各自分離,打碎尾巴和隕星前進並無影響,可是在天真手中,卻是另外情形。
大聖探手,猛抓住了隕星彗尾,竟真得拉住了、拖緩了那滅世之星的前進之勢!自陽間衆修家出手一來,第一次,那隕星終於慢了...慢了!
‘天真’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目光始終淡漠,手臂上肌肉賁起,加力、遏;‘蝕海’蛇形,不存表情、眼中濃濃虐戾不變,身形搖擺得愈發瘋狂,頭撞尾抽,加力、打!
兩大聖,迎頭拽尾,法術不懂‘溝通’但上上法持自有默契,與今曰人間的精彩後輩併力,鬥天星。
只是......離山仍在沉陷。
也許是大聖的陣法被荒廢了太久、又因不是大聖親自主持所以損失了威力;也許是這顆滅世天星比着古時那一顆更大更強,中土人間綻放起的層層異彩,仍不足與那第二枚驕陽爭輝。
離山沉陷的勢頭放緩許多,但還在向下沉落......
樊翹未出力。
他是火行修家,入不得共水之陣,是以不久前樊翹和留在光明頂上的衆多烏鴉、禍鬥一起去往涅羅塢入火行大陣,可出乎意料的,禍鬥或劍鴉都能入陣,唯獨樊翹和那四十九對比翼雙鴉不行。
他們一入陣位,涅羅塢的大陣中靈火流轉立刻顯出微亂之勢,火焰仍受陣法指揮、行轉,但又‘不由自主’地向着樊翹、比翼鴉靠攏過來。
意外的情形,不過原因卻不難解釋,蘇景的手下衆將,真正修得陽火精髓的只有九十九個人:樊翹修煉金烏真訣、比翼雙鴉修行金烏九劫大陣。其他的劍鴉或者小禍鬥,也有不少修行金烏九劫火法的,但它們的修煉年頭比不得那四十九對烏鴉衛,火焰純粹不夠。
就是因爲樊翹與比翼鴉的陽火夠了火候、足夠純烈,所以入不得涅羅塢的陣法了,世間火焰百種千類,唯獨陽火爲源亦爲尊,只有陽火靈領袖其他火焰的份,不存被領導的機會。
無奈之下樊翹與烏鴉衛只好回到離山,重返光明頂再動陽火繼續祭煉......祭煉不停,但心思早被人間與天星之戰吸引了去!
樊翹仰望蒼穹,他不想發抖可身體不受控制,他不想流淚可目光早被淚水淹沒,一破一立讓他心境遠比同輩修家更沉穩,但是身處那一道道沖天法術起源的大地,感受到的不止那些法術的威力,更有無限榮光。驕傲到發抖、感動到流淚,而樊翹只想笑,笑不出聲音的大笑狂笑瘋笑。
樊翹的胸口、咽喉都彷彿堵住了,他在笑,卻無聲。
激動到無以復加,也遺憾到無以復加,身爲離山弟子,卻不能入陣,這道遺憾如疤、將永遠橫陳心頭!死都抹不掉的遺憾。
此役,未能入共水大陣的離山之人還有六個:
人在青燈、且根本不知道劫數降臨的陸老祖;
人在死關、五聽寂滅專心領悟最後逍遙一問的賀餘;
人在幽冥、無法及時返回陽間的妖國君王塵霄生;
人在褫衍海、還差三天才能回到幽冥的小師叔蘇景;
人在何處不知、身提已被墨色沁染而依舊堅守本心、但此時法度已然不合共水陣的長老任奪;
還有一個......正在咳嗽。
劇烈的喘息,大聲的咳嗽。看不出他的年紀,因他血流披面。受創得不止頭顱,還有身體,一道劍傷縱橫,鮮血洶涌,早已經把他身上的劍袍浸染成豔豔紅色。
他的面前沒有敵人,他的手中有劍。
劍上有血,正沿着劍鋒匯聚成細流、緩緩滴下。
劍爲上上品,片刻功夫鮮血落盡,劍身又復清透明亮,隱隱現出雲海般的劍紋......劍鍔上兩字篆文淺淺:流雲。
流雲,算不得多稀奇的名字,不過劍名篆字並非今時文字。上古時的篆、上古時的劍,來自江山劍域、曾於這位離山弟子手中大放異彩的好劍。
咳嗽不停,口中仍費力反覆地說着話,他在對劍說話:“求請...前輩醒來!”每次都這一句話,每次說完後,他都會手腕倒轉,揮劍逆刺於自身......一身劍傷,皆爲自損。
如果不是自損,這東土人間裡,除非陸老祖破出青燈,否則根本誰能讓他傷成現在模樣。
孤身在外的離山弟子血流如注,一次次地自刺:求請...前輩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