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入驕陽中,修煉。
蘇景閉關了。
所有需要他來照顧的小金烏都收入身內洞天自行修煉。那頭至關重要的問靈詭將金老了,蘇景強開自己祖竅,將其納入元火靈臺。
這是一道重術,其一開祖竅定靈臺、將虛無法根凝化有形空間用來裝人絕非易事,即便蘇景的修爲來行轉此法也頗爲吃力;其二,靈臺爲思須集、元魂根,仙人身體中最最要害的地方,收進來一個外人,一旦此人造反,蘇景必死無疑。
但這樣做的好處也很明顯,對金老了的修行有大好處,小金烏可隨蘇景齊修共長!
天知陽破特意關照的孩子,蘇景怎會有丁點怠慢。
真正意義上的閉關,定鼎天照關。
五感封絕,身如寶鼎巋然,雖憑火燒油烹不動分毫;靈心元照,縱有萬般靈思卻不存絲毫真慧,心空空而智慧唯一,僅在修煉一事間!
烈小二執仙鈴守在驕陽中,除非蘇景修行圓滿自行破關,否則就只有烈小二手中仙鈴能喚他歸來。
鈴鐺被烈小二仔仔細細地收好,什麼情形事關重大非得喚醒蘇景不可、什麼事情無關緊要不必打擾蘇景,小二哥心裡有數……
定鼎天照關內無日月,晃晃又是六百年。
整整、十個、甲子。
宇宙安寧仙天無事。凡世間幾次王權興衰、凡人的十輩輪迴,宇宙的眨眼光景而已,一切平靜且安好。
或許是因爲太過祥和了,以至宇宙間都泛起了一絲極極淺淡的清甜味道,只要用心體會就能嗅到,普通仙家都覺得這味道讓人很舒服,但落在天知陽破的鼻端,這股清甜味道……像極了血腥味!
天知陽破的情形很糟糕。
本應流淌身內的鮮血,此刻盡於身外‘飛舞’。真的是飛舞啊,千萬滴血彷彿擁有了智慧的生命,在陽破身周輕輕飄蕩、輕輕盤旋。金烏的血也如陽光一般是金紅色的,遠遠望去滴滴鮮血像極了螢火蟲,好漂亮的景色。
‘螢火蟲’很漂亮,金烏卻醜陋不堪,血液全都飛舞於體外。陽破的身體就變得枯萎乾澀,原本燦爛豐滿的翎羽再沒了光彩,羽毛下的體膚蒼白到幾近透明,還有陽破的眼睛,渾濁到無以復加……原本清澈的泉變成了發臭的死水,但尚未徹底乾涸。那汪水會是什麼樣子?看看陽破的眼睛就知道了。
但是,如果這時候有人敢靠近陽破、仔仔細細去觀察他雙眼的話,很快又能發現,渾濁、醜陋、甚至已經泛出腐敗氣味的烏目中竟然有一絲笑意。
陽破在笑。十個甲子裡,他逆轉經元倒衝血脈,時時刻刻深受煉獄之苦,整整六百年的痛苦足以讓無數上仙隕落讓千萬世界飛灰。可陽破忍下了、堅持住了,終於完成了他的法術,所有飄舞在身外的鮮血都是他的咒,此世今生、神鴉知將的最後、也是最毒辣的一咒!
毒辣於己,更毒辣於仇的咒。
緩而又緩,陽破吐出一口濁氣,擡頭望向前方。他太虛弱了,以至‘擡頭’這樣一個小小動作都吃力異常。
在他面前。神鴉衆將、三千金烏都在,有的坐有的站,有的抱着酒罈子喝酒行令,有的勾肩搭背大聲說笑,有的圍成一圈正在……鬥蟋蟀賭錢呢。
亂糟糟的一羣傢伙。
幾乎吵翻了天的嘈雜喧譁,就在陽破擡頭一刻突然散去了,所有大金烏都停止了說笑。大家擡頭望向陽破。
陽吞棗坐在蟋蟀罐前,手裡還拿着一根趕蟋蟀去打架的草針,他問陽破:“妥當了?”
“妥當了。”
“鬥完這一局成不?”
“成。”
哄一聲,又亂了。金烏們繼續造反,喝酒說笑鬥蟋蟀……
鬥一局蟋蟀又能用多少時間?一盞茶不得了了。
對於強大的金烏們來說,時間有怎樣的意義?時間沒意義,因爲他們的壽命漫長到根本沒辦法計算,只能用‘永恆’、或者‘無限’這樣字眼來形容。
時間沒意義又是什麼意思?沒意義就是沒衡量,失去了衡量的時間,一盞茶就是一輩子,萬萬年不過一盞茶。
鬥一局蟋蟀要用一盞茶的時間,鬥一局蟋蟀要用此刻在場所有大金烏的一輩子。
很快,蟋蟀咬完了架,陽吞棗贏了。
只又喧譁了一盞茶光景的星天再度沉寂,陽吞棗起身,隨手一攬身邊一頭大金烏的肩膀,邁步走向被鮮血包裹的天知陽破。
被陽吞棗攬住的大金烏伸出另一邊的翅膀,又攬住了另一個同族,那位同族也一樣、他也去攬住了別人……就這樣一個攬着一個,說不出的古怪也無以形容的混亂。
三兩個人勾肩搭背很正常,凡間隨處可見;但三千多頭大金烏全都攬在了一起,又是怎樣的景色啊。
“來吧。”殺將陽吞棗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很好,他早就在等了。
陽吞棗如此,其他所有大金烏如是,他們早都在等候了。
陽破想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可是天知陽破,生平第一次,一肚子話卻無從開口,愣片刻後只有一句:“對不住你們。”
神鴉知,主族中玄,望氣卜卦猜辯陰陽揣摩福禍,他的職責就是引領着全族趨吉避凶,無論什麼緣由讓金烏遭遇滅族大禍都是他的責任,他失職了,所以他說對不起。
陽破失職了……只是陽破自己這樣想。如果沒有陽破呢?金烏一脈本就不是代代都有神鴉知出世的,如果沒有神鴉知其他金烏就不用活了麼?
神鴉知在,大家能活得更踏實些,僅次而已。以前金烏不理仙天爭鬥,他們看過無數仙魔爭奪、無數大壇興衰了。貫穿今古看遍宇宙,再如何強大的仙魔也不可能包打天下……這麼淺顯的道理金烏們早都明白。
如果沒有陽破,大禍該來還是會來,誰都別想逃,這樣算來滅頂之災和陽破又有什麼關係呢。
正相反的,因爲陽破在。當大禍無可挽回的時候他又找出了一個辦法、一個大金烏們想一想就忍不住要哈哈怪笑、鼓掌叫好的反擊辦法!所以陽吞棗搖了搖頭,他回答:“謝謝你啊。”
“謝謝你啊。”所有的金烏都這麼說。
陽破不知自己該不該領受大家的謝意,既然不知道就不去多想了,他對面前同族點點頭:“開始了。”
話音落時,瀰漫在陽破身周、正輕靈飛舞的無數金紅血珠遽然猙獰,滴滴相撞彼此相融,頃刻間化作根根長翎羽箭。飛射向前……飛射向陽破身前那三千頭大金烏!
血箭鋒銳血劍如電,箭鋒直至金烏心窩要害,必殺!
陽破親手斬殺所有在場金烏……所有、在場、金烏,陽破也是其中之一,他也不例外的,一支血箭自他身邊掠出。旋出一道淬烈的弧後那支血箭射向陽破自己的心窩。
這是陽破在今生此世中施展出的最強大、兇悍的法術了,可就在這場法術裡,他忽然走神了:當血箭堪堪觸碰胸膛、即將洞穿心口的時候,陽破轉頭向着西方望去。
他是天知陽破,金烏族中玄冥之感最最強大的聖獸,望向西方只因收屍匠驕陽在西方,陽破感知:那裡的同族、重大突破。
不止神鴉陽破。
極樂世界、靈山之巔上閉目端坐的佛祖忽然張開眼睛。目中精光轉轉;
西南無名星石上,正和一個瘦骨嶙峋但長相異常醜陋的紅袍惡鬼微笑聊天的閻羅神君忽然收聲,神君雙瞳微微一縮、跟着他老人家笑了起來;
還有道尊,他在行途中,剛剛路過一座正處萌發時候的凡間世界,他伸手一抄將這座凡間的大海掬入手中,凡間無盡汪洋、他手心中淺淺的一汪水,正待仔細看一看海中有沒有魚兒生出的時候。他的手忽然一顫,道尊擡頭……於此一刻,仙天世界大能爲者盡數望向收屍匠驕陽方向!
火暴漲、焰瘋卷,炎陽神氣轟烈四散,那枚安安靜靜地在西方仙天中懸掛了無數年頭的收屍匠金輪突然膨脹開來,第一息,驕陽展闊三成。第二息驕陽擴大三倍……第十息時,收屍匠驕陽整整展拓三百倍!
最近這些年中始終與蘇景彼此守望的生將金亮亮大驚失色,她感受到收屍匠驕陽的狂暴氣勢,但她分不清眼前情形究竟來自精進還是毀滅。若精進怎會如此來得如此暴烈;若是毀滅她簡直不敢想象後果。
可是再如何焦急驚慌,金亮亮也沒辦法靠近去查看。非但不能靠近,還要急急後撤,帶上自己的生將神陽迅速退後。
生死不能並立,當收屍匠驕陽擴展,金亮亮只能後退再後退。
萬幸的是,十息之後來自西方的狂暴氣意就平靜了下來,一下子膨脹了三百倍的收屍匠驕陽也停止了瘋長的勢頭,開始緩緩地收縮了。
一炷香的光景,收屍匠驕陽恢復了原狀……第一千刀!
六百年精修終告圓滿,大圓滿!來自歷代殺將的神兵盡數收服、化作蘇景本命重器;創自赤尻魔猿、傳自神鴉殺將的殺千刀徹底修煉完成:
練成第九百九十刀的時候,一切都還是平靜的。收屍匠驕陽安安穩穩,蘇景修煉所在的百里驕陽平平靜靜。
殺千刀在譜上只有九百九十刀的記載,最後十刀是‘因人而生、順勢而成’的,不在譜卻是整套殺法的奧妙所在、精髓所在。
不妨這樣說,如果沒有最後十刀,殺千刀只能算是一品鬥法,修習徹底後能讓仙家戰力大漲,但也僅僅是變得能打些而已;最後十刀的發生,卻由技入法,由殺入道……沒有最後十刀,殺千刀是殺千刀;有了那十刀,殺千刀便是殺千、道!
不久前,煉成第九百九十刀,蘇景靜坐調息一陣,待氣息平穩後一躍而起,九百九十刀從頭施展、九百九十刀一瞬斬落,而前刀落盡後刀自生,無需刻意琢磨更不用有心爲之,最後十刀自然成勢、自然斬出。
第一次施展。最後十刀很慢,沒了之前的一蹴而就,但卻行雲流水……一刀一息,仍在閉關中的蘇景根本不曉得,隨着他的十刀揮斬,整座收屍匠驕陽都在發瘋、暴漲。
但更讓蘇景沒想到的,當真正的千刀落盡。一陣開懷大笑從冥冥中落入腦海,很陌生的笑聲,以前他從未聽過。不過冥冥笑聲伴隨冥冥之感,即便沒聽過這笑聲,蘇景也還是能曉得它來自殺將前輩陽崩巴。
修煉殺千刀的百里驕陽就是前輩殺將的執念神思,當後輩金烏完成了他的遺願。將這道神奇殺法傳承下去後,百里驕陽中自然大笑滾滾!
不止大笑。
隨笑聲,百里驕陽急速收縮,層層神炎化作萬千火龍,自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直接扎進蘇景周身大竅……這是前輩殺將留給後生小子最後的饋贈。
或者說是當後生小子完成他的心願後,前輩陽崩巴的賞賜。
絕學已傳承。百里驕陽沒了繼續存在的意義,化歸精純元靈涌入蘇景身體……陽崩巴的大笑聲迴盪,蘇景卻似隱隱聽見他在說:小子,賞你的!
修行圓滿。
道尊將手心的水輕輕放回凡間,大海重歸那座世界,道尊拍了拍手,給閻羅神君傳出一訊:下次百年會,記得把蘇景帶來。
蘇景出關。
先做內視。大羣小金烏在洞天內,似模似樣地修煉着;獨自安身靈臺的金老了化作金烏本相,於熊熊烈火的盤繞中閉目微笑。小金烏都安好,他們不知外面的事情,也不曉得自家收屍匠再跨上了一重天。
蘇景閉關所在:收屍匠驕陽內、化境陵園間、百里驕陽內。此刻百里驕陽化歸元靈,不再有形狀,蘇景回到陵園內。
人在化境陵園。精進使然、修爲使然,蘇景立刻發現自己以前未能察覺的一些異樣,可還不等他仔細分辨,金亮亮的靈訊就傳來。訊問究竟發生何事。
蘇景暫停查探,先飛出收屍匠驕陽去給金亮亮報個平安,免得她混亂擔心……
金亮亮都急瘋了,不是蘇景如何,更要緊的是所有小金烏都跟在蘇景身邊。
明明訊問蘇景的靈訊纔在一息前傳出,金亮亮卻在心裡抱怨了三十遍:這麼久還不回訊?!正咬牙切齒,金亮亮面前人影一閃,蘇景趕到身邊了。
“啊!”金亮亮一聲怪叫,伸手就抓住了蘇景的手:“沒事啊?沒事吧?小傢伙們都還好?剛纔怎麼回事,這麼久不回訊……”
太緊張了,一見蘇景還活着又太激動了,小結巴都神奇地忘記了口吃。
蘇景拍拍她的手:“都沒事,好得很。是修行突破……”
“啊!”金亮亮又是一聲怪叫:“你你你摸我手?你怎能摸我手!”
這是新一重驚駭了,生死二將不能並立共處,以前兩人見面都得相隔好幾十裡,否則陰陽互侵天雷地火,那可是不得了的後果,如今蘇景卻直接跑到了自己面前。剛纔太擔心小娃的安危,金亮亮忽略了蘇景竟直接來到生將驕陽內。
大家算同族,金烏一家親,給蘇景摸摸手倒沒太大關係,關鍵是……怎麼可能?
蘇景正拍金亮亮的手背來做安慰呢,被她這麼一叫,蘇景也好像燙到指尖似的,趕緊把手縮回來,咳嗽了一聲抹去尷尬,眼睛眨眨清淡笑意浮現,拿捏着清清淡淡彷彿全不在意的語氣:“得精進、大突破,我已超脫生死……”
“好、好、好好說話。”小結巴繼續結巴了。
“真的啊。”蘇景還想矯情幾句。
超脫生死,得看怎麼說了,字面理解是成就無上威能從此遊離陰陽之外,刀砍火燒法術天劫都打不死他了,蘇景的超脫生死不是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生、死二將不能靠近是因彼此真修氣意各自代表了陰陽一極,元修相斥一旦靠近就會傷害彼此,但如今蘇景再得一場大精進,他的法已能穩穩壓制兩人間的元修相斥,所以他已‘超脫生死’,超脫的只是生死二將間的互斥而已。蘇景的話是這個意思……
可還不等蘇景繼續顯擺,仙天中異變突生!先是一聲烏啼洞穿天地,旋即兵戈鐵馬、號角戰鼓之聲轟轟震裂,戰場上纔有的聲音跨越冥冥,傳遍八方!
三息過後,生將驕陽、收屍匠金輪、這宇宙間所有金烏鑄就的驕陽無一例外,皆於同一瞬間暴射出一道金光,萬萬金光自個個角落而起,彈指洞穿虛空,盡數來到蘇景身周,跟着道道光華彼此糾纏飛速流轉。
再轉眼,宏宏金光凝化長刀之形,那是一柄百丈威武、奪目燦爛的戰刀!
刀斜插、落在蘇景身後……
“啊!”金亮亮第三次驚呼:“殺、殺將!”
神鴉七將,除去詭中收屍匠,其餘神將皆爲‘天加封’,封授‘神鴉殺’的標誌就是萬道陽炎凝化長刀之象了。蘇景受封,神鴉殺將。
天大成就了,卻絕非天大喜事。在剎那驚訝過後,金亮亮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哭到在蘇景懷中。
神鴉七將,燥風真知生殺詭,詭將之外,其餘六將大位無一可並立,詭將能並立也是因爲‘不同詭’,這是天意:金烏族中永遠不可能同時有兩位生將、殺將或者其他神將的。蘇景此刻受封神鴉殺……那就說明前一位神鴉殺已經不再了。
陽吞棗不再了。
陽吞棗與其他金烏在一起的,他們一起面對滅族之禍。
無可挽回的災難,當陽吞棗不再,其他所有金烏也會是同樣下場……金亮亮早就知道這個結果,早就明白大家都會離去,可是當這一刻真正降臨、當新的神鴉殺受封如鐵證一般證明了這一刻終於到來時,金亮亮還是崩潰了。
神鴉胡鬧,神鴉貪玩,神鴉也是靈物,她們的心承受不了太多離別。
堂堂神鴉生,堪比鬼主星君的強大聖獸,此刻在蘇景懷中哭成了一灘泥。
蘇景抱緊了金亮亮,精純元火自他掌心源源不絕送入金亮亮身內,爲她護住心脈。
來自蘇景掌心的火,是金亮亮唯一能感受到的溫暖了。崩潰時候最後的依賴,是不是一種享受呢?金亮亮嚎啕大哭,她看不到正緊抱着自己的蘇景也和她一樣,早已淚流滿面。
蘇景是收屍匠,他有望死眼,剛出關時沒來得及察覺什麼,但此刻他已清清楚楚地‘看到’:死亡。
都不再了,他們都死了。
今日起,從三流聖獸到精進突破、完成自我進化後又在宇宙中橫行了無數年頭的金烏,好勇鬥狠扎着翅膀隨時準備打架的兇禽強族,到處打聽小道消息又四處造謠取樂的壞傢伙們,煉就了數不清的驕陽溫暖了數不清的凡間又滋哺萬萬凡間生靈的功德聖獸,就只剩下蘇景、金亮亮、陽三郎和那羣小傢伙了。
神鴉大族已走,仇人卻還不肯顯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