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厄伏在窗臺上,往下看去。
這是距離箭矢之地最近的一座城市,和他們經過的大部分南方諸國的城市一樣,這裡充滿了空洞的繁華與輕浮的虛榮,尤其他們的大公還是一個得過且過的庸才,在內戰的烽火已經點燃的時候,作爲一個距離曾經的王都如此之近的地方,仍然沒有一絲一毫緊張的氣氛,只是街道上不免多了許多傭兵與盜賊——不過作爲這裡的主人,那位大人還是有一點腦子的,他沒有可靠的軍隊,也沒有可信的法師或是術士,但他毫不猶豫地拿出了數代積存的金幣與資產,只留下了勉強可容許這個小小的公國苟延殘喘的少許資金——對此希瑞克的主任牧師表示非常滿意,在罪魁禍首的暗示下,皇帝的所謂軍隊接手了這座公國的“管理”,大公躲回城堡終日沉湎於酒精與女人,而他的子民們也只有聽天由命。只是相比起另外一些陽奉陰違,甚至以爲自己能夠聰明過那些暗日牧師的人們,他們得到的待遇簡直是好的不能再好了——他們的大公沒有如同一個可憐的小賊那樣被懸掛在城牆上,他們的子民也沒有完完全全淪落爲奴隸,祭品或是用來隨心所欲宰殺的牲畜,只是如果你仔細查看這些倖存者們的眼睛,你就會發現,裡面除了恐懼就是茫然,他們還居住在家裡,還保有性命與自由,但這種情況什麼時候會結束誰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他們又何必爲今後的長遠考慮呢,一場畸形的狂歡就這麼開始了。
更不用說,這裡的盜賊與傭兵引來了的可不止是戰爭,還有數之不盡的娼妓們,這裡的人們也十分地歡迎她們,畢竟如果沒有她們,外來的野獸不會介意從他們的家裡奪走妻子與姐妹,或是女兒——那支有着吟遊詩人,舞娘以及樂手的隊伍就是這樣招搖地進入到城市中的。他們一行總有二十人左右,無論是男性和女性都皮膚白皙,身形纖細,只有吟遊詩人象徵性地佩戴着一枚短劍或是匕首,沒有攜帶如同寬劍長矛之類的武器,就連弓弩也沒有配備,一定要說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他們乘坐着六輛精緻的篷車。不過他們一進入到城市裡,就將篷車的頂棚與四壁拆除,然後身着火焰般赤色長袍的舞娘就在篷車上跳起舞來,街道邊擁擠着目不轉睛的人羣——這些舞娘身體輕盈的就像是鳥兒,小巧的雙足上套着與長袍同色的絲緞鞋子,她們的長髮就像是波濤那樣在空中飛舞,細細的手指就像是施加了魔法的花蕾那樣不斷地收攏張開。
有人讚美她們舞蹈起來就像是精靈,這讓露西厄感到了一絲不快,雖然她必須承認這些舞娘確實有着極其高超的技藝,但她們低賤的身份卻註定了永遠無法被人類尊重,而且精靈們起舞只會是爲了讚美生命之神安格瑞斯,自然,以及愛,這些人類女人卻只是爲了取悅男性,迎合低劣的欲求,謀求的也不過是一兩枚叮噹作響的錢幣罷了。
當露西厄從窗臺上消失的時候,一個舞娘往上看了一眼,“是她嗎?”她身邊的同伴問道。
“不是。”那個舞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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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行人中,凱瑞本與克瑞瑪爾已經去到了皇帝身邊,而亞戴爾,以及露西厄的監護人艾洛赫留了下來,一則是因爲露西厄與阿芙拉,二則是他們要在盜賊與傭兵們尋找可能的線索。
亞戴爾一早就披上了黑袍,潛入到城市的巷道與郊野的廢墟中去了,艾洛赫也有他要做的事情,只是距離他們暫時的住所不是很遠,以保證露西厄與阿芙拉不會遭到什麼不可挽回的傷害,但露西厄實在不想和阿芙拉在同一個房間裡,她也想和亞戴爾與艾洛赫一樣去做事,而不是在房間裡發呆,只是這個城市現在正處於非常混亂的情況下,在沒有徹底明瞭其中的勢力之前,她的監護人不建議露西厄隨意外出,但讓露西厄不高興的是,阿芙拉卻可以。
是因爲阿芙拉有着如同他們一般的力量嗎?是自己仍然過於弱小?露西厄知道他們都在做危險的事情,但她還是會遏制不住地感到沮喪——她爲什麼會離開翡翠林島呢,難道不正是因爲她在成爲林島的主人之前必須接受的考驗?但艾洛赫總是牢牢地將自己帶在身邊,這樣的測試還能稱得上是測試嗎?
露西厄不知道的是,不在房間裡的阿芙拉也在發呆,只是在酒館裡。
她一個人獨自佔據了一張桌子,但沒有人敢於去挑釁她——這個據說是個宦官的傢伙在陰影中蓄養了無數魔鬼,他的敵人不但會被殺死,還會被吞噬得一乾二淨,就連靈魂也未必能夠完全,還有的就是有傭兵傳說他嗜好先幹掉敵人那個……嗯……男人最重要的東西。這些邪惡暴虐的傢伙們或許不會在意受傷,卻會在這種可怕的刑罰前退縮,只要是男人就不會有人不在意這個。
就在阿芙拉擡起手,準備叫上第二杯蜜酒的時候,酒館的人們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他們還坐在座位上,但眼睛已經不受控制地向外看去,從街道上緩緩走過的篷車上,跳下了兩位舞娘,她們一路歡笑着,拋灑着玫瑰花瓣,旋轉着身體如同有形的春風一般吹進了昏暗潮溼的酒館,她們白皙的臂膀更是比酒館廳堂中的鯨油燈還要亮,已經有人忍不住去觸摸和抓住她們,但他們的手掌合攏的時候,只能握住空氣。
“來吧,”舞娘之一親暱而快樂地喊道:“來吧,”她揮動手臂,“來吧,讓我們度過一個沒有憂慮,沒有煩惱的夜晚,跟我來,小夥子們。”她做出一個親吻的動作,“和我們一起起舞吧!”
她捉住了阿芙拉的手。
“那是一個宦官!”一個聲音突然在人羣中響起,顯然因爲舞娘沒有選擇他而倍感惱火。
“所有人都可以與我們一起共舞。”舞娘說。而她的同伴也來到了阿芙拉的身邊,一些人捶胸頓足,不明白如何一個又黑又瘦的宦官也能比他們更討女人喜歡。
阿芙拉看了舞娘一眼,舞娘的脖頸與手臂上都佩戴着令人眼花繚亂的項鍊與手鐲,其中的一個徽記引起了阿芙拉的注意,這讓她放棄了原先的無動於衷,“好啊,”她說:“我很願意和您一同起舞。”
於是一羣人就這麼高高興興地擁擠着走出了酒館的門,鈷藍色的天光照耀着街道和房屋,路面上覆滿了舞娘們拋灑下來的花瓣——也不知道她們是從什麼地方弄來這麼多新鮮又芳香的花朵的。和它們一起的還有樂師,吟遊詩人與更多的舞娘,看上去,就像是整條街道的人們都被他們召喚了出來——那些樂師演奏的樂曲就像是柔韌的蛛絲,不斷地牽引着人們手舞足蹈,慢慢地,一些兇暴的有,憂愁的,悲傷的,或是茫然的面孔都變得欣喜起來,他們一直走到了街道的盡頭,也就是一個圓形的小廣場。
舞娘的隊列就在廣場的中心,位於一座固定着高高的軲轆架的深井邊,他們的吟遊詩人只輕輕一躍,就從地上躍到了架子的頂端,在上面一邊彈奏着索爾特利琴一邊高聲歌唱,而樂手們興高采烈地敲打着鼓,搖晃着鈴鐺,吹着長笛短笛爲他們伴合,而十二位舞娘們就在他們身邊如同豔麗的鳥雀一般翩翩起舞,人們如同着魔一般地簇擁着他們,根本無法控制住自己涌動的情感與欲wang——城市中原先的居民固然終日壓抑,惶恐,但恐嚇與玩弄着這些凡人的盜賊與傭兵們也同樣難以鬆弛緊繃的神經,他們最初的時候還能夠保持警惕,但隨着花瓣,雪白的手臂與馥郁的香氣逐漸佔領他們的感官,他們的臉上也露出了呆滯的笑容。
他們就這樣跟着舞娘一起舞蹈起來,從黃昏一直跳到黎明,他們筋疲力盡,神情恍惚,但舞娘們卻絲毫不見疲憊,就連吟遊詩人清亮的歌聲與樂曲聲也從未停止過。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吟遊詩人突然摘下了自己的匕首,向地上一丟,一個盜賊被金屬撞擊石塊的聲音猛然驚醒了一下,但通宵舞蹈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他就連挪動腳步遁入陰影的機會都沒能找到——他看着第二柄匕首被扔在地上,頓時連同第一柄一起被花瓣覆蓋,當他還在思索這是一個多麼令他熟悉的儀式時,舞娘高舉的秀足從他的眼前掠過,掀起的袍下一片雪白柔嫩的旖旎風光讓他遲鈍的一笑,而後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曾經聽過許多次,在其他人身上。
那是滾熱的血液從鼓脹的血管中迸出的聲音。
盜賊徑直倒了下去,而他身邊已經環繞着更多與他同一命運的惡人,舞娘帶着微笑旋轉起來的時候就像是一朵翻卷的木棉花從枝頭輕盈地飄落,但她們的鞋底暗藏的刀刃就像是花朵生出了尖刺,一個接着一個地,那些曾經令得善良的人們爲之心驚膽戰,終日不得安寧的盜賊與傭兵悄無聲息地死去了,在他們呼吸停止之前,甚至沒有能夠大叫一聲,比起他們不屑的凡人更可悲,更可鄙……等到舞娘們的舞蹈終於停止,這個圓形的小廣場已經被鮮血覆蓋。
沒有人知道他們是何時離開,又是怎樣離去的,等到皇帝的軍隊得到通報,趕到這裡的時候,鮮血都已經凝結,變黑,從空缺的圓心開始,他們就像是一朵多瓣的花朵那樣向外展開,每個人的致命傷都在咽喉或是心臟,但奇怪的是看上去竟然沒有反抗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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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歡樂之神黎兒拉,喜悅女士的追隨者。”阿芙拉說。
而爲首的舞娘低下頭來,默認了,她向阿芙拉深深地鞠躬,而後屈膝,無論何時,她的動作都像是在舞蹈,優雅又舒展,看上去就令人賞心悅目,“向您致敬,新生的蓓蕾。”
“你們來這裡做什麼?”阿芙拉問道,看向遠方,晨光正如同金紗一般地漸漸覆蓋上整座城市,人們的喧擾聲距離這裡很遠,清晨的風裹挾着光迎面而來,驅散了這位黎兒拉牧師身上的血腥氣。
千年之前的諸神之戰改變了許多,不但是人類,神祗亦然。就像是一向以平和,寬容態度待人,厭惡暴力與武器的歡樂之神黎兒拉也是如此,雖然她只是弱等神力的神祗。但在那場混亂的浩劫之中,她失去的東西並不比其他神祗更少,一定要說的話,也不過比那位失去了所有的魔法女神略好一些罷了。
她失去了友情——在諸神之戰開始,諸神以聖者的身份被驅逐到主物質位面上的時候,爲了返回神國,沃金女神與無底深淵的格拉茲特大君達成協議,企圖藉助他掌控的三個層面偷偷回到自己的神國——爲此她在動身之前,明智地將自己的神格交給了摯友黎兒拉保管,這個決定無疑是正確的,我們都知道,後來格拉茲特大君撕毀協議,將沃金女神囚禁了數百年。但問題是,沃金女神終於得以離開深淵之後,她因爲自己的信徒有一部分轉而信仰黎兒拉而勃然大怒,與她大吵了一場。雖然之後她們還是和好了,但碎裂的瓷器即便彌補完全,也仍會留下一條鮮明的裂痕,時間越久,裂痕就越明顯。
如果沃金的行爲只是讓黎兒拉惱怒的話,那麼她的愛人,她最忠誠的追隨者柯蘭娜.安傑洛斯在動盪時期被勞薇塔(痛苦女士)的信徒謀殺一事則讓這位生性樂觀的女神遭受到了嚴重的打擊,喜悅女士的“猩紅女伶”暗殺教團就是從那個時候被建立起來的,她們最初的目標僅限於痛苦女士勞薇塔的信徒與追隨者,還有她一向的死敵盜賊之神瑪斯克的牧師和盜賊們,但到了後期,因爲邪惡的神祗組成了同盟的關係,“猩紅女伶”的打擊面也變得愈發廣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