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見耶律德光的表情,卻能聽出他話中的自嘲。
任誰被一個不如自己的人耍得團團亂轉都會怒火沖天,更何況是一代梟雄耶律德光?說不定,這就是當年遼國薩滿覆滅的原因。
耶律德光的怒火在持續了千年之後已經變成了深深的無奈,他除了自嘲之外,已經沒有其他的情緒了。
耶律德光緩緩說道:“當年那個直到現在我都叫不出名字的小薩滿帶着黃金面具找到了我,他跟我說:人的軀殼只不過是一個容器,真正永恆的是人的靈魂,也就是薩滿教常說的‘神’。神纔是人的主導,神不滅則人永生。”
“黃金面具就是宿主移神的載體。但是,並非所有人都適合移神。宿主在移神之前,必須定下三個條件,只有滿足了三個條件的人才能作爲宿主新的軀殼,這叫機緣。”
耶律德光說出“機緣”兩個字的時候,就等於說薩滿在騙自己。
佛家、道家講究“機緣”,薩滿並沒有“機緣”的說法。當時那個小薩滿只不過是在混淆視聽,但是,正符合耶律德光的胃口。
耶律德光說道:“朕,爲天之驕子,屠城滅國縱橫一世,自然不會允許平庸之輩寄託朕之神識。朕當時立下三個條件。”
“第一,寄朕神識之人,必須是大契丹後裔。”
“第二,寄朕神識之人,必須雄才大略、卓爾不凡、文武兼備。”
“第三,寄朕神識之人,必須百折不撓、堅韌不拔、心智超羣。”
“滿足了這三點,就可以成爲朕的繼身。”
耶律德光說到這時,微微揚起頭顱向我看了過來。
我平靜地說道:“結果,你沒找到那樣的人,對嗎?”
“對。”耶律德光道,“當時,朕雖然也懷疑過那個小薩滿,但是他把決定權交給了朕。朕以爲,既然條件由朕來定,朕又何必害怕他們從中作梗?結果,朕錯了。你能猜到朕錯在了什麼地方嗎?”
我沉默片刻才說道:“你的條件看似苛刻,其實要想達到並不困難,百萬之衆的契丹族人,不可能只有你一個人傑。但是,你忘了一點,那就是你的條件太過籠統,沒有一個衡量的標準,更沒有選擇該由誰去衡量。”
千古英雄皆由後人評說,就好比有人推崇曹操,有人膜拜劉備一樣。同樣的人,同樣的事,在不同人的眼裡會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同一個人的看法也會因爲外界的因素髮生改變。
耶律德光等於是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死套,只要鑽進去就別想再出來。
耶律德光點頭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我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道:“其實,你挑選繼身的重心是在第三個條件上吧?”
“哦?”耶律德光驚異道,“何以見得?”
我緩緩分析道:“你之所以死在歸國途中,無非是因爲內火攻心。而你內火攻心的原因就是因爲你是契丹,甚至是草原之上第一個真正入主中原的皇帝。”
“匈奴、突厥這些曾經稱霸草原的霸主,雖然驕橫意一時,卻從沒有人真正攻陷過中原皇朝的帝都,登上至高無上的寶座。而你,卻在執掌契丹僅僅十年之後就做到了。所以,你躊躇滿志,甚至不可一世。”
我話鋒一轉道:“而你卻僅僅在王座上坐了幾個月就被打回了草原,所以纔會內火攻心。甚至御醫提出你內火太盛,不可再近女色的時候,你明明知道自己的癥結所在,卻仍舊不肯承認。你瘋狂地縱情聲色,只不過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做法正確,兵敗中原不是你個人的原因。”
我緊盯着耶律德光道:“其實,那個時候你就已經頹廢了,就算你能活着回到大遼,最後的結果也是一蹶不振。”
“放肆!”蕭姓大臣暴怒之間,山洞當中狂風乍起,刺骨寒意隨風而至,猶如萬千利箭直逼我全身要害。
我僅僅做了一個想要防備的動作就放下雙手,神色坦然地站在了原地。
耶律德光的雙拳驟然緊握之間,關節之上發出陣陣猶如斷木般的脆響。這時,形同殭屍般坐在王座上的耶律德光第一次挪動了身軀,可見當年的失敗對他的打擊沉重到了何等地步。
蕭姓大臣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點,立刻沉聲怒吼道:“王歡,還不跪下謝罪?”
我仰頭道:“我何罪之有?”
“大膽!”蕭姓大臣怒吼之間,耶律德光忽然開口道:“算了,他也沒說錯什麼,朕當年確實如此。”
耶律德光道:“朕最害怕的是第三條,也正是因爲如此,朕在挑選繼身的時候,都讓薩滿出手使其陷入幻境,去重複朕中原敗北的經歷。可惜的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重新振作,甚至各個比朕還不堪。”
我搖頭道:“你上當了。天下人不計其數,但是能經得起這種大起大落的卻屈指可數,即使是一代人傑,也未必能經受住這種打擊,更何況是從沒登基稱帝的普通人。能從這樣的打擊中重新找回自我的人,只要不死,必成一代大帝。縱貫華夏五千年,能稱之爲大帝的人又有幾個?”
耶律德光贊同道:“你說得對。可惜,朕當時確實當局者迷。那些繼身表現得越是不堪,朕就越是厭惡,越不肯移魂。最後的考驗竟然成了朕的心魔,只要無法擺脫,朕就無法移魂。”
“厲害!”我忍不住讚歎道,“薩滿的佈局看似簡單,實際上卻是讓你自己封死了自己的移魂之路。他們把握人心的本事出神入化啊!”
我還有一句話沒說——即便耶律德光當年不是求助於薩滿,而是其他的宗教,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結果。退一萬步講,即使某個宗教真的有讓人長生不死的神通,他們也不會讓任何一個帝王永世在位。
千百年來,古今中外神權與皇權之間發生了無數次的碰撞,也各有勝負。但是,可以判斷的是,皇權鼎盛對於宗教而言並不是什麼幸事,一代雄主長生不死的結果,必然是宗教被皇權永遠禁錮,成爲只能掌握在帝王手中的禁臠。這並不符合宗教本身的利益。
當年的薩滿即使明知道自己的做法會招來滅頂之災,也會選擇犧牲薩滿教的一個龐大的分支去斷絕耶律德光的妄想。
耶律德光微微點頭道:“你說的沒錯,當母后發覺自己中計也已經晚了。她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朕葬在平天海當中來鎮壓遼國氣運。”
耶律德光長嘆道:“朕當年最大的夙願就是要一統天下東臨滄海,母后纔將這裡改名爲平天海。”
我雙目不由得微微一縮:“你既然已經被葬進了平天海,又怎麼會死而復活?或者說,你的意志爲什麼還會被完整地保存下來?”
耶律德光道:“那是薩滿的報復。自從我戴上這隻黃金面具被下葬平天海之後,母后也將八百薩滿全部囚禁於此,爲我殉葬。只不過,母后並沒把他們埋進墳墓,而是困死在了平天海當中。”
“八百薩滿以全部自盡爲代價發下了三條詛咒,一是詛咒讓朕找不到繼身,永世不得解脫;二是詛咒契丹滅族。”
我微微一皺眉頭,並沒去接對方的話頭,而是轉移了話題道:“那你派出姓蕭的人不斷給我們製造麻煩又是爲了什麼?”
“因爲我太無聊了。”耶律德光理所當然地說道,“如果,你也在一個地方被禁錮了千年,除了去看樹上的枝葉周而復始地新生凋零,再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可做時,說不定會比朕更爲瘋狂。”
耶律德光道:“一開始,朕還有尋找繼身的打算,不過,很久之前我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很多年來,朕唯一的樂趣就是利用好黃金面具,讓人陷入掙扎當中,看他們能否破局而出。”
“幾十年前,有一羣不知死活的蠻夷闖進了平天海,朕就跟他們做了一場有趣無比的遊戲,最後把他們殺得只剩下了三個人的時候。朕,突發奇想,何不把他們全都放出去,看看他們會給朕帶來什麼樣的驚喜。”
“朕把他們放走之後,再重新佈置了平天海,用一羣半死不活的人制造出了熊羆營,結果,他們給朕帶來的驚喜越來越多,朕甚至利用黃金面具到平天海外圍跟你們小過了幾招。”
原來是這樣。難怪我一直都覺得一開始金大仙出現,就像是有另外一個人在參與其中,他不僅在暗中推波助瀾,也在不斷地給我們製造麻煩,好幾次都帶偏了我的思路。
只是我這一直都沒想到,黃金面具還有一個真正的主人。
我不得不說,耶律德光雖然沒能重新繼身於人,但是他卻成了一個活着的薩滿,他控制着黃金面具,也就等於控制了整個平天海,他潛意識裡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神明。
只不過,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罷了。一旦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將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誰都無法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