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康在書案上摸索一番,拿出兩封信來,向前推去。周賢放下了茶碗,上前兩步扯過信來,又坐了回去,拆開便讀。
“你現在讀的那一封,是你出事之後,你師公寫給本王的密函。”魏康說,“當時還沒定下劫法場的事情。只是央本王,務必要救你性命,保全於你。”
周賢擰着眉頭讀完了信。確實是岑秋風的筆跡,字裡行間意切情真,但從這封信就能看出來,自己師公和魏康交情不淺。
然而周賢更糊塗了。他把信折了兩折,塞回信封,沒着急打開第二封。而是隨手一甩,讓信落回到了魏康的桌上。
周賢沉聲道:“我師公是個頂聰明的人,怎麼這個時候做起來糊塗事了呢?如果我是你的話,收到這封信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讓周江遠活着到京城。”
“不錯,當時你們還在路上。”魏康笑道,“若我當真是竊國之徒,讓世子你死在半路上,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然而我不是,我說我所作所爲都是爲了大林江山,爲了百姓社稷,你偏偏不信,我又奈何呀?”
“權當你所言是真,這封信我還是瞧着彆扭。”周賢的眉頭沒有一點兒要舒展的意思,“要知道你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師公這樣一封信寫過來,不顯得太過天真了嗎?”
“你要爲他着想,他也是在走投無路之下才想到了這個法子。”魏康輕笑一聲,“他此一時所作所爲,就好比當年平南王受擒之後寫信來與我求情,是一模一樣。”
周賢眉梢一挑:“此事,我倒是未曾聽我師公提起。”
“他既沒有救下你父,與你講來又有何用?”魏康一敲桌面,“收到信之後,我也又驚又疑,本王要你師公給我一個理由,救你的理由。你師公這纔是把周穆宣犯下的案子一五一十與我講明,就在這第二封信裡。”
周賢拿起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沉了許多。展開來手指一抿,足有十八頁,厚厚一疊,盡是蠅頭小楷,寫得密密麻麻。將周賢協同郭子衿一起調查邪教與極樂館的事情,寫得好生清楚明白。
“事已至此,岑道長也只能賭一賭,賭我仍是他認識的那個魏康。”魏康笑道,“好在他賭對了,我對此事全不知情。我也不能容忍,大林朝有這樣一個皇帝。既然皇帝要殺你,我自然要保全你。我時日無多,必須立刻決斷。”
周賢眯起眼睛來,把這第二封信也擲回魏康的案頭,靠在椅子裡閉目沉思許久,搖搖頭:“你跟我說謊是一點用都沒有的,不若實話實講。我實在是沒法相信,你對這此毫不知情。哪怕你說極樂館有你的股份,你現在只不過是爲了撇清干係,我都信你。”
“哎呀啊,別說得好像我騙你能得到什麼好處似的。”魏康苦笑着擺手,“咱們不說這個,接着說先前的話題。長公主那邊,是我通知的。先帝尚在的時候,我偶然間得知她乃是道德之士。這麼多年不顯山不露水,我不相信她手底下沒有真東西。更何況岑道長向我保證過,長公主的師父,不弱於當今帝隱觀的觀主。”
“啊?”周賢一驚,轉而想到那個葫蘆的主人,瘋顛顛的算卦老道。莫非,他就是長公主的師父?很有可能,要不然哪來那麼多煉虛合道的大能行走世間?岑秋風曾說,因爲長公主的天資不適宜青要山的法門,纔是把她託付給一位朋友。
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能和岑秋風平輩論交的,要麼是魏康這等人,要麼就得是大能一衆神仙人物。
“可還有皇家供奉聽憑周穆宣差遣,哪怕你攝朝掌政,你也差不動這些人,你怎麼能保證,一定可以把我救下來?”周賢還是有疑問。
魏康點點頭:“能這麼問,是你不明白皇家供奉意味着什麼。當今皇家供奉共有六位,其中四人你已經見過。有兩位皇家供奉是皇族親養,能隨時隨地差遣得動的。其餘四人可以聽調不聽宣,在他們願意的時候才服從皇帝的旨意。你當煉虛合道的大能是大白菜嗎?若不是弘武大會的關係,蘇建義也不會回京城。”
“讓我猜猜,”周賢揉着眉心,輕嘆一聲,“公輸兀和岑老是皇家親養的供奉,而朱前輩和蘇前輩,則可聽調不聽宣。那還有兩位呢?”
“這兩位其一在塞北邊關駐門立戶,另一位久居秦嶺,少有入世。既然都不在京城,就可以不做考量。”魏康伸出四根手指來,一個個指給周賢看,“兵對兵,將對將。岑老和公輸兀其中一人,必須要時刻守在陛下身邊,不能輕易動手追襲。另一人有云安子阻攔,奈何你們不得。長公主手下這麼多客卿,還救不出你來嗎?”
雲安子,周賢默默把這個名字——或是道號——給記了下來。心說這應該就是周玉嫃的師父的名號了。
“你漏說了蘇建義和朱載堉兩位前輩。”周賢出言提醒。
“嗯,不錯。”魏康點點頭,“但是朱載堉一定會幫着你,他不會眼睜睜看着你死的。”
周賢疑惑不解:“爲什麼?”
“這件事,嚴格來說算是他和你之間的私事。”魏康端起茶碗來輕飲一口,長嘆一聲,“好茶,沏得也用心。既然他沒有跟你說,由本王一個外人來告訴你,不大合適。你可以去問他自己。岑秋風到京城以後,和朱載堉私下有過接觸,今天早上你還未到刑場的時候,隨着岑秋風一同來的那個老婦人,去向朱載堉傳了口信。畢竟你師公不能出現在法場上,他的身份太敏感。”
“隨着岑秋風一同來的那個老婦人”,說得一定就是郭子衿了。周賢心中已然有了一個大概,但是他還是沒想明白。
“你還是得跟我細說說……”周賢冥思苦想,想了好久才擠出下文,“這場大亂你打算如何收場?你保全我,僅僅是因爲我師公的信嗎?若是如此,你爲何當初沒有同意保全我父呢?你留我何用?”
“你輸了。”魏康一拍手,哈哈大笑,“少年人沉不住氣,你輸了?”
周賢更糊塗,都被魏康這副樣子氣笑了:“我輸什麼了?”
“你與我講,不問生意,看咱們誰能耗得過誰。”魏康一攤手,“你沒沉住這口氣,所以是你輸了。”
周賢臉上的表情非常精彩,哭笑不得:“那就是我輸了吧,也沒賭點兒什麼,真虧了您了。還是剛纔的話,你留我何用。”
過了好長時間,魏康才收住笑意:“說起來不過兩件事。其一,有許多曾追隨過你父的江湖人在京城外集結,誓要救你或是爲你報仇。救你是救不了的,畢竟我們已經救了。更何況周穆宣在京城外佈下了天羅地網,他們根本殺不到城裡來。你可能還不知,從半月以前,京城就已經許出不許入了。”
“所以……”周賢有了些想法。
“所以我要你在明日現身城外,以平南王世子的名義,遣散這些江湖中人。”魏康沉聲道,“俠以武犯禁,這麼多江湖中人遊蕩在京師,多多少少,是個隱患。”
周賢點點頭:“所以你是要把周穆宣的事情公之於衆了嗎?”
“萬萬不能。”魏康搖搖頭,“這等滔天大禍,可以罰,不能明。罪首可以是當朝一品,不能是當今聖上。皇帝可以犯錯,但是不能犯下這種錯,否則,國祚將近,中原又將動盪不寧。”
“那我要怎樣說?”周賢疑道,“還有,既然不能宣周穆宣的罪,那又要如何處置他?”
“我自有安排,你照着我說的話講,就不會有問題。這些東西我早就準備好了,到時候長公主會爲你安排。”魏康輕笑一聲,“至於周穆宣,這個皇帝他一定是不能做了。現在,他應該已經被擒下了。”
“你說什麼?”周賢大驚,“周穆宣現在應該被擒下了?”
“當然是被擒下了。”魏康點點頭,“有云安子、岑秋風、朱載堉三位大能出手,周穆宣何有不被擒拿之理?”
“嘶——”周賢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說……”
“不錯,大林朝下一位皇帝,恐怕要是一位女帝。哈哈哈,千古第二人。”魏康拍着桌面,“寧王也是這個意思,他根本就不想當皇帝,要不然當初怎麼容得我做這麼多手腳?”
周賢把身子向椅子裡更沉了一些,只覺得腦袋裡的神經在蹦着那麼疼:“那你還要我做什麼?”
“報殺父之仇啊。”魏康指着自己說,“整個兒忠文王府上下再無能與你對敵之人,此乃千載難逢之機,你身爲平南王的獨子,有報仇之義,更有雪恨之理。面對着我,你此時不動手,更待如何?”
更待如何!這四個字魏康喊得是聲嘶力竭,脖子都快掙出血來了,聲音仍然是那麼沙啞,動靜卻是不小。
若是放在以往,早就有衛兵衝進來了。可如今,只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
面對着這等天賜良機,周賢卻是緩緩搖頭:“你想死在我手裡,我也樂得成全你,但是好些事我還是不明白。咱們還得接着聊,來人吶!”
周賢不過是試着叫了這麼一聲,未曾想還真有人答應!先前領路那個小答應推門就進,躬身下拜:“世子爺,您有何吩咐?”
“吩咐廚下備上好酒小菜,我與千歲移步涼亭,觀景飲酒,談風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