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長城畢竟在江湖裡翻過風掀過浪,在武林中也打過滾撲過火,這陣式一擺出來,司馬挖倒戈反向,加上鄭七品顯然是劉破的人,對方劉破、劉幾稀、劉上英、關大鱷、鄭七品、司馬挖一齊六大高手。自己這邊老的只有自己一名,少的有四人,外加一個意向不明的卜筮者和老僕方纔,可是大大吃虧。他生性粗魯,但面對生死關頭,以及大多遺孤反而壓住了怒火,鎮靜了下來,並不立即發作。
方休怒不可遏,以爲來的人盡是朋比爲奸,冷笑道:“我都說了;這是方家的事,請外人來,只是搗亂而已,黃鼠狼給雞拜年哪有安着好心眼?要嘛,一劍把姓方的殺了,要搶我妹妹,休想!”
劉破眯着眼道:“你叫方休,是老二,對吧?”
方休冷冷地哼了一聲,目中殺氣愈重。
劉破笑道:“年輕人幹嗎火氣如許大?我橫說直說,都是你長輩,你父生前,也叫我做劉老三,現今是你三叔,不久還是你妹妹的家翁,你怎可如此對待長上?”方休手按刀柄:“我沒有你這樣的長上。”
劉破依然笑道:“你隨時手按刀柄,像動不動就把事情用刀子解決般的,可知道世上的事,憑傲慢衝動,滋事、生事倒可以,解決事情卻不見得。縱說今朝你殺得了我們一人二人,有一個回得了去,你們方家,只怕從你身上的毛髮起到你爺爺的骨灰,便沒有一塊肉是完整的,這又何苦。”西廠手段殘毒,人所皆知,劉破這番話,是帶笑的恐嚇,但不無道理。
劉破又道:“何況,今時局勢委實太過明顯,憑你們,司馬大俠和鄭兄二位便收拾得了,根本無須作頑抗的。”
古長城聽了,心中暗暗盤算,這番出手,無論如何。不能容情,不能教一人逃回去西廠,否則,可是抄家滅門禍。惟觀此局勢,對方佔盡優勢,自己等可連三成勝算也沒有,心悔自己魯莽。邀來了窩裡反的司馬挖,真是老鼠拖秤舵,自塞了門路。
方離見素來衝動的古長城默不作聲,他年齡三十不到。沉穩有餘。果斷不足,便以爲這二叔父也是劉破這一夥的,帶了司馬挖來,還引出了個鄭七品,只恨自己信錯了他,心中大恨。暗自蓄力,心想:無論如何,先除內奸再滅外賊,自己守護無能,也要拼得一條命,換個奸賊的人頭再說!
這時那個劉上英,色眯眯、笑嘻嘻的一眼一眼往方輕霞那兒瞟,像一把蘸了污水的刷子,在方輕霞臉上、身上刷來刷去一般。那劉幾稀見弟弟如此,便一把擊過去,責道:“二弟。這是你哥哥的媳婦,你別碰!”
劉上英癡癡地道:“我又沒碰,看看也不可以嗎?”這人平常癡愚,但對美色可是十分張狂。劉幾稀側着想了一想,就說:“也罷,念在以前你把小紅給我來過,待我用完了。再把媳婦給你用用也無妨。”在一個剛去世未久屍首猶未蓋棺的靈堂前,公然如此,說出這等話,連李布衣也變了臉色。
劉破等卻神色自若,似把這種事情早已習以爲常,當下聽了。竟似十分欣賞自己兒子所說的話的,跟司馬挖、鄭七品一齊曖昧的笑了起來,倒只有關大鱷肅着大嘴沒笑。
古揚州務農出身,跟他父親一起,說話都粗魯不文,但聽得這種淫呷的話,也氣瞪了眼,斥道:“你們……枉爲武林前輩……這種話都……都說得出口來!”古長城卻不說話,暗自運氣,準備全力出手,搏下罪魁禍首劉破再說。
劉破哈哈笑道:“古賢侄見識未免太淺……武林前輩又怎樣?就算九五之尊,也是一樣——”說到這裡,自覺失言,便沒說下去。
原來武宗即位後,除將忠臣死諫之士下獄,充軍的充軍外,就與各羣小在西華門外之豹房,尋歡作樂,太監、皇帝、宮女。民婦鬧作一團,分而享之,劉破跟隨太監八虎之一谷大用,自是不以爲奇;甚至覺得跟皇帝老子比起來,他姓劉的還算有人品、有教養、有道德得多了。
那古揚州護在方輕霞身前,方輕霞早已氣紅了臉。劉幾稀笑道:“耕牛也學人護花麼?
方姑娘姓劉的吃得,姓古的可沾不得。”
古揚州怒道:“不知廉恥的傢伙,我呸!”
方輕霞也寒着臉罵道:“我寧死,也不嫁給你們些豬狗不如的東西,我呸!”她也隨着古揚州“呸”了一聲。李布衣瞧着眼黑。覺得男的粗豪篤實,女的刁蠻活潑,倒纔是匹配,便不覺微微一笑。
他只是那麼微微笑一下,劉破便已警覺到了,便問:“這位是何方英雄?”
李布農也微微笑道:“一介布衣,不是英雄。”
劉破“哦”了一聲,笑道:“是深藏不露吧?”
李布衣悠然說:“擺明了是看相的,有銀子便替人指點迷津,哪有藏私的道理。”
劉破說:“你也是江湖上混的,懂得做人的道理;想來是不用我多說的了”!他說着掏出一錠黃金,道:“待會兒,這兒要辦大喪事,很大很大的喪事,然後我們回去,趕辦喜事,今天。方家的喪事和劉府的喜事,你眼見了,耳聽了,嘴巴卻不能說出去。”他牽動嘴角笑了笑:“然後,這錠金子就是你的了。”
他兒子劉幾稀道:“爹,我看您老人家索性連這金子也省吧,待孩兒過去把他――”
伸手一比,作刀切狀,劉破搖首道:“這人既上得了‘大方門’,自是高人,衝着這點,又何止這錠金子,不可胡說。”
方休冷笑道:“江湖郎中,果然改不了騙飯吃。”李布衣本待出手,聽了方休這話語的狂妄,又暫且壓了下來。正在轉念問,古長城的身子驟然激起!
古長城用的兵器是揚耙。揚耙長三尺一,以鐵桿五枝,前尖後直,嵌入兩半圓形之劃木內,另以三尺長木柄一技,與中杆及劃木結緊,形成有柄之柵牌,古用以舟師防禦,但步戰更得以助守之效,格架槍刃,乘隙攻擊,乃變化自耕耘工具之耙,威力甚巨。
他蓄力已久,一聲怒叱,一耙劈刺劉破。
他身形甫動,另一人也在間時飛快出手。
這人一刀刺向古長城的背心。
古長城久候時機,想擒賊先擒王,射人先射馬,先將劉破擺平才說,沒料忽遭暗襲。
若換作旁人出手,古長城也早暗留了心,但他設想到出手的人會是方離!
這一下他無及細思,回耙一格,格住單刀!
原來他回身架刀,以刀勢迅疾凌厲,只怕至少要掛彩,但方離甫出刀時,眼見古長城凌空飛襲劉破,但他刀已出手,收回不及。及時將刀勢減輕,所以古長城還是能及時將他一刀接得下來。
但這一來,方離想猝殺古長城,古長城想偷襲劉破的計劃,全部毀了。
古長城黑臉漲得發紫,戟指方離怒罵道:“你龜兒子——”想到是亡友之子,便忍往沒罵下去。方離自知理虧,忙解釋道:“二叔,我見你一直不吭聲,以爲也是他們一夥的,所以才——”
古長城氣得吹鬍子、瞪眼睛、踩腳,但又有何辦法?忽見方離臉色發白,搖搖欲墜,心中大奇,自己在回格時並未下重手,何以他不濟一至於斯,卻覺自己也腳輕頭重,揚耙拿在手裡,也沒感覺到拿着東西。
只聽劉破笑道:“這叫三個土地堂——妙!妙!妙!其實,你們只有一招之力,我們也早等着招架了……卻沒想到天助我們,連這僅有的一招,也教你兩叔侄自己玩光了。”
這時方離已一個咕咚栽倒下來,方輕霞趕忙扶住,急喚:“大哥,大哥,怎會這樣的一一一?”
古長城沙啞着聲音怒叱道:“姓劉的,你搞什麼把戲?”
鄭七品挺身笑道:“這些繁瑣小事,劉大人可沒暇跟你們玩把戲,把戲是區區在下與司馬大俠動的手腳。”
司馬挖這時摸摸他頭上的儒巾,說:“我們這藥物,就叫‘湘妃酥’,是皇上用來對付不聽話的女人的,你們是男子,也能服用,算是有福了。”
鄭七品也和和氣氣,但笑得暖曖昧昧的說:“我們想過了,若用普通的藥物,要毒方家不如用迷藥的好。——才告發作,一發呀,不可收拾。”
司馬挖也笑得捧腹,加入說:“皇上要尋歡作樂,當然不能要個死美人、睡豔屍,所以,至少也得意思意思,稍微稍微掙扎一下,那麼一下下,嘻嘻,皇上就更那個眉開眼笑了,但這藥用在武林人的身上,就叫做‘一招了’,一招過去,什麼都了,至少要大半天功力才告恢復,那時——嘿嘿,要看到劉大人高興了。”
鄭七品補充道:“要是劉大人高興吃烤肉,你們就變烤肉,要是劉大人要吃醃肉,肉就得變成醃肉,要是劉大人什麼都不吃,你們的肉。只好切成片片,丟到漢渠裡喂狗……”說着又樂不可支的怪笑起來,劉破也撫髯長笑,那白癡兒子劉上英一面笑一面道:“爹,讓他也吃吃自己的肉嘛,塞幾片他股肉到這黑臉鬼嘴裡去,一定過癮極了。”
古長城大怒,拼力衝前,但終於敵不住體內藥力,軟倒在地,古揚州慌忙過去攙扶,方離掙扎道:“你……怎麼……下的毒……”原來中了這“湘妃酥”、“一招了”,只是功力全失,勁道全消,但神智依然清醒,就是有氣無力。
鄭七品望向司馬挖。司馬挖望向鄭七品,一起抱腹大笑起來,方輕霞這時也想了起來:
“……你們……也喝了茶,怎會……?”
劉破笑着道:“這種只毒你們不毒我們的功夫麼?就要問你們方家的忠僕了。”
只見方纔徐徐站了出來,方離、方休、方輕霞皆目厲叱道:“你——”方纔卻不去理他們,走到劉破面前,單跪在地,道:“方纔幸未辱命。”
劉破微笑道:“起來。”又向方家三兄妹道:“你們也不能怪人家,人家一把年紀了,在你們家也做了十幾年,也沒什麼遷升,今日方爺子死了,俗語有道:樹倒猢猻散,人望高處,水往低流,當年的‘方妙手’到我劉某人麾下,纔是如魚得水。哈哈哈……”
方纔堆起了巴結奉承的笑容:“多謝大人提拔。”劉破一揮手。方纔便垂手退過一邊。這時忽聽一人淡淡地道:“劉大人人多勢衆。佔盡上風,還要收買對方的作臥底,下毒暗算,也真可謂算無遺策了。”
劉破回首向李布衣得意地道:“我做事,一向不求冒進,講求穩字。沒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我寧可先觀望,不妄動,以前我不得志,便先跟姓方姓古的結義,便是如此。”
李布衣點頭道:“所以,方老爺子死難安息,這靈堂果然成了劉大人歡晤部下凱旋所在。”
劉破撫髯道:“其實現刻所謂拜祭弔唁的,哪個不是藉機會結交朋友、商議會敘的:死者已矣,來者可追,已死的人,再追悼也沒有用。先生是聰明人,拿人賤財,替人消災,先生拿了金子,也可以一瞑不視。”
李布衣微笑道:“可惜。”便沒有再說下去。
果然劉破追問:“可惜什麼?”
李布衣道:“可惜那茶,我沒有喝。”
劉破動容道:“哦?”
李布衣繼續說下去:“而我又生平最不喜歡人家屍骨未寒,便有人來糾衆欺凌孤苦的事情。”
司馬挖冷冷加了一句:“可是,我親眼看着你把茶喝下去了。”
李布衣道:“不錯,是喝下去了,但都吐到袖子裡去了:兩位一到就殷勤灌人茶水,我又怎敢貿然喝下?”方離和古長城聽了。心裡一陣慚愧。方離是方家長子,敬茶自然要代喝,古長城一上來便讓司馬挖慫恿向鄭七品敬茶,便着了道兒;鄭七品向李布衣敬茶時,李布衣留了心。其餘古揚州、方休、方輕霞等沒有沾茶,當然沒有中毒。
司馬挖冷笑道:“憑你這個江湖術士,又能怎樣?”
李布衣說:“也沒怎樣,只不過能主持一下公道而已。”
劉破忽道:“司馬,那就給他一點公道吧。”
司馬挖解下武器,獰笑道:“好極了。”原來連珠雙鐵鞭只是柄、把手與劍同,但末端嵌有尖刺,前端有一鉤,鑲有二節鋼杆,粗若甘蔗,並環以連綴軟鞭,因而名之,其鞭柄插於腰帶,但鞭身圈繞胯腰,馬戰步戰各適其用。司馬挖解下連珠雙鐵鞭呼呼揮舞了兩下,方休、方輕霞、劉幾稀、劉上英都覺臉上一熱,不禁用手向臉上摸去,才知道並未受傷。四人站離丈遠,但已感鞭聲之威。
李布衣道:“好鞭。”
司馬挖道:“鞭法更好。”
他的鞭繼續飛舞着。鞭首過去,掃在樑上,石樑崩了缺口;掃在柱上,木柱裂了隙縫。
但司馬挖的鞭卻仍未出招。
只有武功愈高的人才知道,司馬挖越遲發招,一旦出手,對方就越沒有活路。因爲鞭勢已發揮至淋漓盡致,而鞭威已將人心魄奪下。
古長城心中大急,但苦於手足無力,否則以他膂力奇大,強用揚耙破雙鞭,或許可以一戰。但見李布衣依然端坐椅上,像被鞭影懾住,不閃也不躲,古長城嘶聲叫道:“快衝出鞭網……”
李布衣側首過來,向古長城一笑道:“有勞提點。”古長城這下可急得頭皮發炸,果然在李布衣一掉首間,司馬挖已出手。
鞭影排山倒海,劈在李布衣的頭顱。
“波”的一聲,檀椅粉碎,古長城怕見李布衣的頭,也如西瓜被砸破一般唏哩嘩啦——
但眼前一花,李布衣忽然蹲下身去!
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間,李布衣竟已躲過那力勝萬鈞的一鞭,這個倦慵的江湖人彈起如一頭豹子,貼地如壁虎,“刷”地一聲,竿挑刺而出!
竹竿破鞭網而入。刺入司馬挖左肩裡。
司馬挖吃痛,右手一提,提了個空,李布衣已坐在另一張楠木椅上,竹竿也放到了茶几上,就像根本沒有出過手一般。
司馬挖這時才覺得肩膀一陣子刺痛,但他還沒弄清楚怎麼一口事,強吸一口氣,壓住痛楚,揮鞭又待撲去!
――無論如何,都不能在劉大人面前摔上這個斤斗的。
司馬挖想到自己日後將來,升官發財,說什麼也得豁出去拼了老命,也得贏回來。
劉破暮然沉聲喝道:“住手!司馬挖頓時停了手,劉破拱手問:“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尊駕究竟是誰?”卻聽那古長城也嘎聲問:“你……你是誰?”劉破一聽,知方、古這邊似對這人也不熟悉,心裡算是穩了穩。
李布衣斜着自己的招牌,喃喃自語道:“李布衣啊李布衣,你已亮出字號,卻偏偏沒有人相信。”
劉破眼睛一亮,笑道:“天下叫李布衣的相師,沒一千也有一百,聽說那位俠蹤飄忽的神相大俠李布衣近日出現荊翼一帶,若尊駕就是……請恕我等有眼不識泰山,相交個朋友如何?”
李布衣悠然道:“不敢高攀一一一”他說到“高”字時,背後的方纔已向他出了手。
方纔用的是把棹刀,棹刀兩刃;而方家以“攔門寨刀法”成名,這一刀自後直劈而下。
方輕霞、古揚州一齊驚呼一聲。
在這閃電驚虹一霎間,李布衣的竹竿倒刺回去,“嗤”地穿方纔掌心而去,“哨”的一聲,刀掉地上,李布衣只不過說到“高”字頓了一頓,說到“攀”字時,方纔已刀落掌傷,蹌踉而退。
古長城脫口道:“好厲害!”方輕霞緊張奮悅得情不自禁抓住古揚州的臂膀,歡叫起來,兩人兩情相悅,多怕外力拆散,如這次無法拒敵,他倆情願身死,卻見來了個武功深不可惻的幫手,心下大是喜歡。
劉破等都沉下了臉,方纔捂掌身退,卻道:“他完了——”衆人未明,只見李布衣閒定的神色,忽一皺眉,臉色這變。
方纔嚷道:“他一人門,輕易躲去了方家三人合擊,我知他武功非同凡響,所以,連他茶杯上也下了毒,他確沒喝,他手心沾着了,縱功力高深,也支持不過三招一一一”
李布衣伸手拾住竹竿,衆人只見他手肘一擊。五指已搭在竹竿上,可渭快到極點——但不管如何快捷,畢竟是讓人看得見,不似他前兩次出手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如何出手,便無論乎閃躲了。
劉破向方纔嘉許地笑道:“方纔,你立了這番大功,前程大大有的是!”轉目向衆人道:
“這傢伙已是強弩之末了——”司馬挖冷哼一聲,連珠雙鐵鞭一鞭打出,中途行成四鞭,到了對方身上,成了八鞭,端的是奇變百出!
原來司馬挖聽到劉破嘉獎方纔。怕自己丟了臉、失了威、不被見用,便橫了心,知這李布衣已中了毒,功力大打折扣,這時不搶立功,尚待何時,當下竭盡所能攻去!
李布衣二招傷二敵,本不想殺人,但二招一過。忽覺丹田氣弱,腳步虛浮,心知仍是中了毒,饒是他鎮定過人,但如自己如果一倒,單憑方休、方輕霞和古揚州來對付這一干魔邪,是絕對應付不了的,心下大急。
這時司馬挖鞭影已到,只見條青龍,破鞭而入,“嗤”地沒入司馬挖咽喉中!
司馬挖狂吼一聲,身形倒退,喉嚨的竹竿也給他一退倒抽了出來,只見他八鞭變十六鞭,十六鞭變三十二鞭,舞到後來,八八六十四鞭齊出,煞是好看!
此人不愧以鞭成名,近攻時鞭診織密,但退時鞭法更加排山倒海;只是一路鞭法使完,他的身形也剛站定,便一陣抖顫,終於“砰”地垮在地上,手中鋼鞭,也脫落一旁。
血自他咽喉孱孱流出來。
李布衣那一刺,穿了他咽喉,他餘力未盡,終將一路鞭法使完,身形甫定,才氣盡身亡,如此可見此人也確真有一番驚人造詣,但李布衣的出手勁道,更是可畏!
李布衣卻無法不殺他,因他連竹竿也快握不住了。他只好先殺了一人再說。
司馬挖一倒,他也雙手撐在楠椅扶手上。衆人都靜了下來,靜得彷彿連這靈堂裡棺槨中死屍的呼吸聲都聽得到。
劉破終於說話了:“好武功。”然後他再說:“很可惜。”說完之後他就向鄭七品點了點頭。
鄭七品不懷好意地笑着接道:“好武功又怎樣?還是在送性命而已;”他冷笑,慢慢抽出了兵器。他的兵器也是鞭,但跟司馬挖大大不同,他用的是竹節鞭,蟒皮把手,鋼質尖銳,共十一節,呈寶塔狀,鄭七品向前逼去,一面說:“你殺使連珠雙鐵鞭的,死在竹節鞭下,也算不冤。”
李布衣強自運氣想迎敵,“騰”地一聲,手下所扶的檀椅翻倒。他一個蹌踉,及時扶住茶几,但因失去平衡,茶几又告翻倒。
鄭七品趁李布衣狼狽之際,一鞭打去,“喲”地一聲,這鞭給雙刀架住,鄭七品一看,竟是方輕霞的”蝴蝶雙刀”,她寒着玉臉。英姿颯颯的持着雙刀。
鄭七品笑謔道:“劉大人的兒媳婦,我可不敢打。”
那劉幾稀揚聲叫道:“是我的媳婦兒,讓我來教教她怎樣侍侯夫君。”搶身而出,攔在方輕霞身前,涎着笑臉道:“來親一下。”
方輕霞氣得粉臉拉了下來,“刷”地一刀,劉幾稀色迷心蕩。幾乎躲不開去,幸得鄭七品及時一拉,纔沒將一張臉被削成兩半。鄭七品勁道:“大公子,這女娃子可刁辣,待我把她捆了給……”
劉幾稀是見色不要命的登徒子,見方輕霞一怒一咳如此可人;心都酥了,便說:“不用,不用了,我這媳婦兒喜歡刀刀劍劍,打打殺殺,我就跟她廝搏一番,遂了她心願……”
話來說完。方輕霞又刀削來。這次劉幾稀可有了準備,閃身避過,抽出雙刀,上前跟方輕霞交起手來。
劉幾稀使的是雙刀,叫子母刀,跟方輕霞的蝴蝶雙刀原是同一類兵器,當年方信我、古長城、劉破三結義時,武功互有授受,其中以方信我武功最高,劉破最爲藏私,多學少授,但三人武功畢竟有互相影響處,教出來的子弟武功招式也是同起一路。只是方輕霞的蝴蝶雙刀是南方短打,以黏貼敵手。急攻密起、上下翻飛爲主。劉幾稀的子母刀,近乎北派雙朴刀,重點擊走位,兩人打起來。長攻短擊,煞是好看。
鄭七品想下手殺害李布衣,但方輕霞始終挺身護住,教他無法下手。他要助劉幾稀一把,擒住方輕霞,當非難事,但知這劉幾稀好色又好勝,這一幫可能反害了自己大好前程,便退過一邊。
戰得一會,劉幾稀的弟弟劉上英看刀風中的方輕霞。越是纖美,便拔出一柄九尺長的寨刀,叫道:“哥哥,我也來玩!”便要加入戰團。
劉幾稀回道大叫道:“不行,不行,這媳婦兒我還沒玩,你不能玩——”這貪花不要命的傢伙,惟恐弟弟過來先沾了,他本來縱情酒色,所以元氣耗得七八,武功本不及方輕霞,加上色迷心蕩。分心喝住他弟弟,給方輕霞順刀撥上,切了他左手二指。
劉幾稀“哇”地叫了出聲,左手刀也嘟地落地。劉破可變了臉色。
鄭七品見自己在旁,劉破的兒子還教人殺傷,這還得了?指斥道:“大公子請退下,我把這潑婆娘收拾了給你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劉幾稀舞着右手的刀,逞強不退下來,這時劉上英早不理他哥哥不悅,寨刀如潑風一般,罩向方輕霞,盡向輕薄的地方挑去。
方休手緊執刀柄,大聲叫:“三妹,到這邊來,我來護你。”
方輕霞以一戰二,蝴蝶雙刀影夾雜着她靈巧的身子,捨出性命對抗劉氏兄弟,一面答:
“不行,你過來。”
方休傲然道:“我的刀不見血不回去!那兩條小狗。我還不屑動手。”他這一句可激怒了劉破,劉破重重地哼了一聲。
方輕霞竭力道:“不行,二哥哥,我不能到你那邊去,那相士在這裡,不能叫他受到傷害。”這時劉氏兄弟的刀早已罩住了方輕霞,要不是劉氏兄弟只存逗她之心,無傷她之意,只怕早已傷在刀下了。
方休奇道:“一個江湖術士,你理他作啥?”方輕霞拼出了性命。劉氏兄弟猶自不敢攖其鋒,方輕霞:“不行,他爲咱們方家的事受累。我不能叫他死在方家的人前面……”她一連說了三次“不行”,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一次聲嘶,但方休依然自居刀俠身分不過去相助。
李布衣聽方輕霞所說,心頭一陣熱。他四海爲家,也沒得過什麼人間溫情,見一刁蠻女子在要緊關頭時如此俠義,大是感動。忽見“呼”地一聲,一人撲到,一耙就劈了下來!
這人當然就是古揚州。他本來把守在父親古長城、方離及靈堂前,但此刻見方輕霞危殆,早不顧一切,衝了過去,揚聲叫道:“阿霞,我來助你!”
兩人聯袂作戰,劉氏兄弟自是不敵。劉上英邊打邊說:“哥哥呀,你那媳婦兒看來早過了人家的門啦……”劉幾稀聽了氣得呼哩嘩的提刀跟古揚州硬拼,他本來是貪花不顧病,而今再加鬥氣不要命。
鄭七品在旁呼道:“兩位退下,讓世叔來一一一”劉氏兄弟礙着,他也真插不下手。劉幾稀罵道:“他媽的,我自己的媳婦兒,我自己上。還要勞你來!?”
劉上英接道:“是呀,哥哥不行弟弟來,還輪不到你老!”
劉氏兄弟說的是淫褻話語,古揚州自小耕田,跟農佃胡謅十句裡倒有六句是粗話,但他生性樸實純真,總算聽懂了一半,一面揮耙擊去,一面罵道:“去你的奶奶的,什麼大官的龜兒子,李鬼劫路欺世盜名之業!雷公打豆腐,他媽的你們專撿軟的欺,今兒個教你們騎馬拜判官去!”方輕霞問:“騎馬拜判有做什麼?”
古揚州道:“馬上見鬼呀!”“啊”的一聲,劉上英已給他一耙鋤在大腿上,登時血流如注,丟了兵器哇哇地哭了起來。
古揚州笑罵道:“你孃的熊!你真個武大郎賣豆腐,人熊貨軟!哭什麼勁兒……”劉上英還是哭道:“你——你敢鋤我命根子!要不是我躲得快。早就……”古揚州哈哈大笑,方輕霞世家之女,對男女間事可一竅不通,對結婚而言,只是一男一女睡一個晚上便叫夫婦,怎知道如許多?她跟古揚州多在一起,而爹爹又跟古叔好,方信我素來明達,古家父子出口粗話,方輕霞也耳漏目染,聽慣了也會說幾句。方信我溺愛這小女兒,聽了搖搖頭也就罷了,亦沒斥罵。方輕霞而今聽劉上英如此說,也笑了起來。
方輕霞可不懂什麼是“命根子”,所以才笑得出聲,劉幾稀見方輕霞這一笑,又美又嬌,含羞帶嗅,他一看,便癡了,也給古揚州一耙掃倒!劉破眼見兩個兒子這般窩囊,沉喝道:“拿下!”鄭七品這時正好趁劉氏兄弟的哼哼卿卿的倒在地上,搶身撲去,竹節鞭展開招法,罩住二人!
方休握刀冷笑道:“嘿,嘿!大爺我等那麼久了,倒無一人敢來惹我!”
關大鱷跨步向前,他的人比平常人稍高一點,但這一步跨去。足比常人跨闊了五倍有餘!只聽他冷冷地道:“你很想找人決鬥麼?”
方休淡淡地道:“怎麼?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關大鱷道:“聽你語氣?倒是像一代大俠;看你樣貌,也像刀法名家……就不知你真實武功如何?”
方休眉一揚昂然道:“你如不服,一試便知。”
關大鱷大嘴一張,喝道:“好!”閃電般一拳擊在方休臉上!
方休沒料關大鱷說打就打,正要拔刀,但驚覺右手已給人按在刀柄上,“砰”地已中了一拳,眼前一黑,蹌踉退出七八步,雙手捂住了臉,鼻血長流。
原來關大鱷以左手按住他持刀的手,右拳擊中了他,“方少俠。怎樣?決鬥不是小孩子拿刀拿劍,配搭比劃,拳來腳往,就可以稱大俠的!”
方休雖被擊中,眼淚鼻血長流,但意志卻很悍強,他長吸了一口氣,清醒了一下,刷地拔出刀來,揮刀喝道:“剛纔小爺一個疏神,爲宵小所趁,而今——”他的刀花舞得漂亮,但也遮住了自己的視線——當然這一遮只不過比剎那還短時間——關大鱷遽然衝了過去!
關大鱷這一衝,方休心一慄,揚刀要劈下,忽覺腳踝一痛,已教關大鱷一腳踢住,痛入心澈,出手慢得一慢,關大鱷左手迅疾無倫地扣住他的刀,右手拳,又擊中方休臉門.霍然身退!
方休“哇”地一聲,這次咯了一口血,掉了三顆門牙,半晌出不得聲,只覺眼前盡是星星太陽;連站立也不穩,但他個性確也倔強,猶自舞刀。護住全身。
關大鱷卻並不迫擊,冷笑道問:“方大俠,你現在砍誰呀?砍蒼蠅是麼?”
劉破在一旁道:“老關,宰了他吧,別替人教好兒子了,免得夜長夢多呀。”
關大鱷道:“是。”目中兇光大現。
方休忍痛忿然道:“你趁少爺我不備,巧施暗算,有種就來放手一搏——”關大鱷搖首,十指扭得格勒作響,道:“你這種人。殺也多餘。”說完倏地闖入刀網中,右手執住方休拿刀的手,左拳擊出!
這個關大鱷猛打方休的眉上陽白穴,下的是重手;若然擊中。方休是非死不可。
但方休忒也機警,連中兩拳,知關大鱷身形甫動,他就立定主意,果然關大鱷又扣住他執刀的手,他立即一低頭,蹲了下去!
關大鱷一拳擊了個空,倒是意料不到,但他身經百戰,臨危不亂,左膝一擡,已封在胸腰之際,免受人所襲。不料方休也確機警,趁勢全蹲了下去,一掌切在關大鱷右足腳踝上!
關大鱷痛得叫了一聲,弊在他單足而立,這一下切個正中,他連站也站不穩,右手只得一鬆,方休得勢不饒人,一刀掃了過去!
關大鱷的武功,畢竟遠勝方休,在這等忙亂間,右手雖鬆,但易爪爲拿,推了出去,“啪”地將方休撞得倒退十幾步。
只是方休那一刀,也在他肩膊上劃下了一道長長的血口!
關大鱷這下可惱火了,沉下了臉掣出了雙鐗。關大鱷的“平陵雙鐗”,世所稱著,爲秦漢以來七大使鐗高手之一李鱷淚的傳人;他雙鐗舞將起來,矯捷騰綽,無可羈勒,而且前攻後顧,矜奇炫異。關大鱷雙鐗一出,古長城的心完全沉了下去,知道這個子侄的性命,可以說是丟定了。
忽聽了是“咕”地一笑。原來古揚州、方輕霞二人力敵鄭七品,鄭七品的招招有度,虎虎生風,在鄭七品的鞭影下,古揚州的揚耙威力大減,方輕霞的蝴蝶雙刀也只有守的分兒。
可是兩人卻並不驚惶,只覺不能共生,而能共死,兩人心滿意足,也沒什麼遺憾。那劉幾稀瞧不過眼,便叫:“七叔,不要傷我媳婦兒,我還得跟她進洞房哪!”
鄭七品這時已佔上風,好暇以整,便道:“你放心吧,只管原樣奉上。”
古揚州憤於他們胡言亂語,調笑方輕霞,拼力反攻,邊罵道:“王八羔子,你們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劉上英頭腦不清楚,便傻愣愣的說:“王八羔子當然不是東西呀,會爬會走的,跟你和我一樣,還會鑽洞哪!”
方輕霞是小女孩,跟大人一起打罵慣了。不懂男女間事,聽劉上英傻裡稀睬的說話,忍不住“咭”地一笑。這一笑。將劉幾稀瞧得色授魂飛,把傻憨憨的劉上英看得失魂,連鄭七品也不禁爲色香心動,這動念一到,險此兒捱了古揚州一粑,可見美人一笑之力,真比刀劍武功還可怕。
鄭七品忙斂定心神,心知這個臉可不能栽在兩個小娃子手裡。何況還在劉大人面前。當下沉着反擊,又漸佔回上風。
李布衣可瞧得心裡搖頭,方輕霞純真可愛,但也未免太純真可愛一些了,迷人不打緊,但跟江湖人笑在一團、罵在一堆。對一個女兒家,只怕未必是好事,想到這兒;忽面前一黯,方纔已逼近了他,陰陰冷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