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布衣笑了。
他聽完項笑影那一番說詞之後,嚴肅轉爲輕鬆,連大堂上繪的一條虯爪怒龍,也輕快得像旁邊所繪翔於九天的鳳。
“原來是這樣的,”他微微笑道,“我聽茶桐的一個劫後餘生的老掌櫃說,那地震之後,項兄夫婦遇襲,後來又出現一位金弓金箭的……之後又聽得道上有人看見項兄夫婦被人‘挾’上凝碧崖,所以先過來看看,原來是一場誤會。”
他抱拳揖道:“真不好意思。”
樊可憐笑道:“李神相哪裡話了,這是關心大哥大嫂……不過,我已跟大哥大嫂結義,怎麼容得旁人動他們一根汗毛?”
李布衣微微一笑道:“大先生高義。”
轉首問項笑影:“卻不知爲何不見項夫人?”
項笑影:“她……有病,未能出迎,請恕罪。”
李布衣忙道:“快別這樣說,我此來唐突,倒是騷擾了大先生和項兄。”
樊可憐大笑道:“布衣神相是稀客,請恐怕還請不上凝碧崖哪。”話題一轉,道:“可惜,我和項大哥一見如故,還想多聚幾天。”
李布衣微笑道:“我也該告辭了……不知項兄何時才準備下山,咱們再好好敘一敘?”
項笑影喉頭一酸,勉強笑道:“快了。”
在旁的秦泰忍不往道:“少爺,這幾天我跟湛少俠來到這裡,也見不到你,你到底去了哪裡。”
樊可憐道:“我是跟你家主人研創一種劍法,怎麼能容讓旁人騷擾,那還請秦泰伯多多包涵。”
秦泰重重哼了一聲道:“我看這地方,也沒有什麼好留。”
項笑影道:“泰伯,你先下山吧。”
秦泰道:“少爺,你真的……那我跟少主人一起走了。”
他原是賣入項家做奴的。項笑影一直待他甚好,所以他仍以“少爺”相稱,李布衣則是他從前的少主人,追尋多年終於在風雪古廟遇見,但李布衣始終不讓他追隨服侍,而希望他退出江湖,享享晚福。
項笑影澀聲道:“去吧,去吧。”
李布衣忽道:“項兄好像也不大舒服?”
項笑影一震,生怕李布衣看出,見樊大先生臉色微微一沉,怕殃及愛妻性命,忙道:
“可能是染着了病。不礙事的。”
李布衣道:“項兄的氣色也不大好。”
項笑影強笑道:“是嗎。”
李布衣道:“我替項兄卜一卦如何?”
項笑影忙不迭道:“不用,不必了,我……好得很呀。”
李布衣道:“項兄不信這個,那就隨便寫個字如何?”
項笑影慌忙地道:“寫字?做什麼?”
李布衣道:“測字呀!”
項笑影只怕讓李布衣瞧出,一味地說:“我看不必了……”
樊大先生乾咳一聲道:“布衣神相點課拆字,千金難買,大哥又何苦堅拒?”
項笑影一呆,道:“這……”卻見樊先生跟他眨了眨眼睛,一時沒意會過來。
李布衣笑道:“項兄既然不信,也不必勉強……”
樊大先生道:“要拆的,一定拆的………”心裡轉念,想到怎樣構思一個最簡單而又全無相干的字,忽念及茹小意是巴山劍派門下,他一直是傍項笑影而坐,而今用手指在他背後寫了個“巴”字。
這情景李布衣是向着兩人坐的,自然看不到了,項笑影卻頓悟了樊大先生的用意:這字既然是別人寫的,自然就拆不出自己的心思,也不可能測得準了,於是道:“好,怎樣寫?”
李布衣道:“隨便,隨意。”
項笑影抽劍,劍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巴”字。
寫完以後,項笑影棄劍問李布衣:“我的病算不算重?”
李布衣深注地上的“巴”字,沉吟良久,不發一言。
倏地,一道急風,破空打入,射向李布衣後腦。
李布衣忽然矮了下去。
原來他的頭是在椅靠之上的,這一縮,使得他人和椅全合爲一體,飛刀射空,“叮”地釘在“巴”字上。
樊大先生怒喝道:“誰?!”
孫祖、織姑雙雙掠起,追了出去!
李布衣徐徐坐直了身子,笑道:“兩位巡使好輕功!”
樊大先生自惱怒未息:“好大膽的狗賊,居然在凝碧崖上暗算我的貴客!”
李布衣哈哈笑道:“大先生息怒,在下結仇大多,何況這兒是綠林要寨,難免有人手癢一試,反正對方徒勞無功,那就算了,請大先生不必再作追究……”
他笑了笑,道:“何況,追究下去,綠林同道會說大先生偏袒外人,大先生身爲綠林領袖,可不能因在下而左右爲難。”
樊大先生氣忿地朗聲道:“道上朋友不賞面,暗算布衣神相,那就是跟樊某人過不去……”
李布衣站起欠身道:“這事就此算了,我這就下山,可免大先生爲……?’樊大先生拍首道:“這……這怎麼可以……!”
秦泰道:“少主人……這測字……?”
李布衣歉然道:“也給這一刀搞混了,測字,必須要神氣無礙,福至心靈才行。”
樊大先生跺足道:“都是我,沒好好約束部下……這樣吧,不如再測一個……”
李布衣道:“測字有測字的行規,寫不許改,筆不許填,寫對寫錯寫正寫歪倒不要緊,最忌是非心裡所寫的字,一字不中,天機已封,就不必再測了,……依我看,就此告辭吧。”
樊大先生忙起身道:“我送李神相下山……”
李布衣忙說不必,結果樊大先生還是送李布衣和秦泰到了山道。
李布衣、秦泰離開凝碧崖之後,樊大先生拊掌道:“項大哥。你真是個一諾千金的人。”
項笑影無力道:“你放了她吧。”
樊大先生故作吃驚地道:“誰?”
項笑影強抑怒氣道:“你答應過放了小意的!”
樊大先生詫異地道:“我幾時答應過了?”
項笑影“哇”地吐了一口血,吭聲道:“你……你答應過的。”樊大先生笑道:“沒呀!”項笑影怒道:“枉你是武林中人……說話沒口齒,丟盡了江湖人的顏面……!”
樊大先生有趣地看着項笑影,像看一個小孩子,道:“在人前,我說過的話,一定履行,人人都會豎拇指說我重諾守信,但我有何必要對一個階下囚守信?我有何義務對一個死人守約?對一個再也不會出去說我毀諾的人,我從來不履行對我不利的承諾!”
他笑嘻嘻地瞧着項笑影,補充道:“這故事是叫你不要隨便相信人。”
孫祖一旁插口道:“大先生,此人留着,終是禍患。”
樊大先生道:“我知道。”
孫祖進一步道:“不如殺了。”
樊大先生道:“殺不得。”
他冷笑又道:“布衣神相也不是笨人,瞧他這副有氣無力的樣子,也難保不生疑,如我們立即把他殺了,萬一李布衣藉故上山來找人,交不出人來的時候,豈不功虧一簣?”
孫祖想了想,道:“那麼,李布衣會不會倒回山來?”
樊大先生道:“這次這位項老哥很合作,李布衣縱有些奇怪,諒也無疑點可尋……再說,我己派黃八沿路跟蹤他們了,萬一有何異動,飛鴿傳書,布衣神相難道還能飛不成?”
孫祖忙道:“大先生神機妙算,計無遺策!”織姑也嬌笑道:“什麼布衣神相,在大先生手裡,也不過是一具木俑……”
樊大先生也作嘉許地道:“不過,我初時也有些擔心那布衣有神機妙算之能……黃彈適時適地射出那一刀,擾亂了他心神,自是最好不過了……哈哈!”
孫祖附和道:“什麼測字拆字,看來也不過如此!”
織姑更道:“什麼布衣神相,只是些村夫愚婦的迷信,裝神騙鬼的玩意!”
樊大先生臉色一寒,道:“也不是這樣說…??李布衣能闖過五遁陣殺得了何道里,不會是簡單的腳色,只是因緣巧合,我們是有心人算計無心人,他才致失算而已……”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李布衣和秦泰已走到山腳下,李布衣向秦泰低聲道:“有人跟蹤我們。”
秦泰訝然,道:“綠林角色,總是庸人自擾,把戲多多。”
李布衣道:“只怕不止是一個把戲。”
秦泰怔了怔,道:“少主人的意思……”
李布衣道:“項氏夫婦有險。”
秦泰一震,道:“什麼?!”
李布衣疾道:“小聲,裝作無事,低聲笑談。”
秦泰這才憬悟,答:“是。”
李布衣道:“你上凝碧崖後,一直沒機會見到項氏夫妻嗎?”
秦泰道:“是呀,那時我就懷疑………”
李布衣截道:“你不是跟湛若飛一起上凝碧崖嗎?”秦泰道:“對了,今天卻不見他,這書生瘋瘋癲癲的,我對他沒好印象,倒沒留意……”
李布衣微嘆道:“只怕他已出事了。”
秦泰道:“他……少主人是如何知道的?”
李布衣道:“你真以爲我只因爲道聽途說就上來凝碧崖找人的嗎?我受傷未愈,本要回到天祥就醫的,而今先上凝碧崖,也是因爲事態嚴重,才迫不得已的。”
李布衣原來在大同被藏劍老人暗算,四肢重創(見“布衣神相”故事之“葉夢色”),後經賴藥兒金針度穴,穩住傷勢,以俾他闖過了五遁陣後,再返天祥醫治,但途中發生了一件事,使得李布衣遣傅晚飛等先回天祥,他要獨上凝碧崖。
這事情便是他遇上了土豆子。
土豆子殺師求生(詳見“布衣神相”),然後勾結樊大先生,倒戈閹黨,取得厚酬,優哉遊哉地享受去了,因他方便,比起負傷的李布衣等,沿途還葬了張布衣,並帶着屬眷跋涉,反而給土豆子趕在前頭的路上。
土豆子姚到當然是無意要趕上李布衣這一行人,若他早知如此,走避猶恐不及。
只是,冥冥中一切早有安排,許多事情的發生,不但事有湊巧,有時候,連夢想都不及的事情,發生得比荒誕傳記故事更奇妙。
土豆子遇上李布衣的時候,剛好他把一頂轎子裡的商賈揪下來,他要坐上去的時候。
這時候,土豆子已經殺了三個人:富商的妻子和兒子、女兒。
這種事給李布衣碰到了,就一定管,而且,他再良善,也不想放過土豆子這等爲患天下的人物。
土豆子知道自己絕對逃不過厄運。
他的武功連傅晚飛也未必敵得過。
只是他天生是一個“適者生存”的人物,他只及時叫了一句:“你們放了我,就等於救了一對你們的朋友,好朋友。”
等到諸俠躊躇的時候,他又加了一句:“他們情形極慘,但只要你們放了我,我就告訴你們這個秘密。”
他見諸俠動容,自然一再強調:“你們放了一個我,可以以後再殺,但死去的朋友,就再也不能復活。“李布衣終於答應了他。
殺人無論如何都不比救人重要。
土豆子有李布衣這一句話,頓時放了心。
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因爲李布衣不是樊大先生。
有些人,說過的話不值半個子兒,有些人,真的是一諾千金。
土豆子知道李布衣就是那一類人。
所以他說出樊大先生託他對項氏元婦的所作所爲,雖然他不知道項氏夫婦上山後的情景;但情形之險惡已可見一斑。
李布衣沒有殺他,也沒有放他,只是把他讓羣俠扣押着,帶回天祥,他去查證,要是屬實,便一定放了他。
土豆子很放心。
他縱然說過一千次謊,這次講的卻是實話。
爲了他自己的生命。他已必須說真話。
他知道羣俠會守信約,終於放了他的。
他反而想趁此認清江湖人稱百攻不入的天祥的地域形勢。
李布衣阻止了其他人跟隨——一定要葉夢色等先返天祥療傷,他自己卻強壓傷勢,趕來凝碧崖。
其實他跟項笑影只是碰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他救了項氏夫婦,第二次卻只是一個招呼,但是,有些人,天生下來,朋友的事彷彿比他自己的事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