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羽毛是李布衣與傅晚飛在大乾山崖邊,發現纖月蒼龍軒曾潛伏在樹上的時候,順手拈來,置於懷中的。
彩羽色澤鮮豔,柔軟光滑,但無論怎麼美,都決不能用來抗拒纖月淬利的刀鋒。
纖月豎起了眉毛,他感覺到被侮辱的憤怒:“李布衣!”
李布衣道:“請吧!”
纖月怒叱:“你敢侮辱日本武士!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高舉大刀,小刀仍緊緊守護着軀體,發出一聲大吼。
在大吼的同時,他已像一隻巨鳥般躍起,以快如光閃之速,把六尺之軀縮成三尺弓身,凌空而下,大刀即時砍落。
纖月這聲大吼,是學自其師春日水心,春日水心曾在荒山吉一聲獅吼,震呆了一頭白額老虎,而給水心一刀劈爲兩爿。
就在敵人被吼聲所震的同時,纖月已出了刀,凌空斬下。
但李布衣就在他刀鋒沾着衣褲時,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突然飛了出去。
“哧”地一聲,李布衣額上所繫的白巾飄落,掉地,李布衣卻學纖月的雙腳一蹬的借力法,雙腳踢在黃花樹幹上。
“蓬”地一聲,黃花落如雨。
纖月在樹下。
他本來想以腳在樹上一蹬,借力再攻,但發現李布衣先他一步做了;他正在量好距離再做攻擊的時候,驀覺花落如雨。
在這一剎間,一個訓練了多年的武士特有的敏感與警覺,令他錯覺那不是花而是暗器。
他的刀光飛起。
每一朵靠近他的落花,全部被劈爲兩爿,飛去。
李布衣借力一蹬,已化作無比巨力,直向他飛射而至!
纖月大喝,刀光直劈來人。
李布衣出手如電,向他面門刺去!
纖月刀勢驟變,迎向一來物。
如果是刀,纖月能一刀把來刀劈斷;如果是槍,纖月也能把槍格開;就算是石頭,纖月也自信一刀裂之。
但這一刀下去,只覺毫不着刀,才知道是一根羽毛。
這剎那問,力勢被粘着,既砍不下去,也收不回來。
纖月大喝一聲。短刀立時刺了出去。
這一刺之力,是他平生功力所聚,威猛無比。
李布衣突然一閃身,纖月這一刀,連柄一齊沒入樹幹中。
就在這電光火石問,纖月突覺耳下一陣癢癢,給什麼事物拂過似的,但他迅速拔短刀,跳開,大刀成青睛狀,回身。
只見李布衣在三尺之外.神態悠閒,手裡仍執着那根羽毛。
纖月蒼龍軒臉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動着,瘋狂似的舉刀奔去,一面發出咆哮:“八格!”
李布衣全不爲所動,直似沒看見他一般,只玩賞着自己手上的羽毛。
纖月衝到李布衣身前,那一刀卻僵在半空,良久,垂下了刀,完全變作了兩個人似的,纖月頹然地道:“你贏了。”
李布衣目光露出嘉許的神色:“日本武士,不可輕視。”
在場除了武功低微的傅曉飛之外,其他大部是武林高手,他們自然看是這一戰的意義,成敗的關鍵。
總體來說,李布衣採用:以至柔制極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之法。
李布衣在第一戰裡,故意給對方削斷了三根竹竿,試出了對方的刀法、實力、以及特長。
纖月蒼龍軒雖不在“五遁陣法”裡,但他五遁之術運用自如,仍大爲可慮,在刀法上,氣勢無雙,加上雙刀運轉,攻守自如,實難破之,而他善於在各種事物上借力,使得勢道、速道與力道大增,令對手無法招架。
故此,李布衣這次出手,便不給他施“五遁術”的機會。
首先,他亮出一根彩羽爲武器,誘發纖月使出不留後力。心氣躁浮的刀法。
然後,他先避其鋒銳,使他精力所聚之第一刀落空,再腳踢樹幹,震落黃花,而已又絕了他借力的預想。
跟着下來反而是李布衣借力攻上,卻只用一根羽毛,纖月奮力抵擋,本來以他的刀法,足可削落至柔的落花,但此時已是強弩之未,反被一根羽毛所纏,虛不着力,又不發和任何抗力,使纖月大力等於廢棄,而短刀刺出之時,已失之沉着,被李布衣剎那間移形換影,陷入樹幹之中。
纖月的武功也非同小可,他立時省悟,即刻恢復。
只是在陷於絕境與恢復勇力之間,有稍縱即逝的剎那空綻。
這剎那間的空隙,已足夠李布衣這等高手擊倒對方十次——但李布衣只是用羽毛拂過纖月的耳垂。
纖月一旦回覆,奮起再鬥,但瞬即想起對手並未下殺手,而自己已經輸了——高手相搏,只要輸半招便是輸了,何況李布衣有着太多殺他的機會。
纖月蒼龍軒一念及此,心喪若死,立時承認他敗了。
這幾招電逝星飛,平凡無奇,但卻是兩大高手精華所致,足使藏劍老人等人,此刻纔敢籲出一口氣,而發現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李布衣雖然取勝,但在纖月銳氣所聚的第一刀中,額上白布被削斷。亦可謂生死間不容髮之險。
纖月蒼龍軒的臉色,就跟東方開始呈現的魚肚白色相映,他喃喃地道:“我……敗了。”
李布衣道:“你可以再來一次,剛纔,實在有些僥倖。”
纖月額上青筋陡現,粗暴地道:“敗了就是敗了,怨不得人,敗了就認,武士沒有第二句話說!”
李布衣道:“你的武功很好,刀法極爲凌厲,可惜……知剛而不識柔,知進而未明退。”
纖月自語道:“這種柔可摧剛,後發先至的武術,要是能在日本發揚就好了……”
李布衣微微笑道:“事實上,剛莫能御,攻御於守的武術也是我國傳到貴地去的。”
纖月明白日本武術的歷史源流,也不敢辯,只說:“我……我不知道中原武林,還有……還有你這樣的高手!”
李布衣一捋長髯,道:“像我這種角色,中土武林實在太多了,我只是比較不成材的一個。”
纖月聞言後。沉默良久,汗淋淋下,忽然盤膝而坐,扒落緋紅外衣,露出白袍,拔出懷刀,刀尖朝右,白刃向內,然後雙手握柄,對準腹部左側,道:“我雖敗,日本武士卻沒有輸,我切腹自盡以示對我的恥辱失敗負責,你替我作介錯吧。請用我的長刀。”
據日本《道金流介錯聞書》所言:介錯人即替切腹者解除痛苦、砍其頭的人。介錯人須由切腹人指定,在切腹者刀朝肋腹左側刺人劃升之後,左干將腹皮拉向左邊,而言手將刀拉拉開右腹之際,介錯人便於切腹人左側,足尖伸山,對出切腹者左耳,作好架勢。然後就向切腹者從頭的發界處斬落。並且還有一些特別要注意的規矩,如不可將切腹人頭頂一刀砍斷,須留一片皮,叫做“氣皮”。留着這層皮可使頭斷而垂前懸住,掩着臉部,以免難看。有的介錯人技術不高,以致頭顱滾落,慘不忍睹。
在場高手雖不知“切腹”、“介錯”的意思,但自殺這意,總不會錯。李布衣踏前一步,道:“你只是輸了。我們無意要殺你。
纖月垂下頭,冷冷地道:“謝謝你的好意,但我自願切腹。”
李布衣道:“要是打敗了就要死,那麼,你們日本武士早就死光了,在孩提的時候,遊戲玩耍沒有輸過嗎?在初投師學技的時候,不會敗給師父同門嗎?中國人叫比武爲切磋,就只是一種公平競技,各取彼長的意思,一輸就要死,那只是輸不起,不是英雄所爲。”
纖月猛擡目,怒道:“你不怕放我回去,我學了武功再打敗你?”
李布衣撫須大笑:“中國人要是怕,怎麼會讓你回去!”
纖月臉肌抽搐,道:“你……”
李布衣道:“何況,你若不回去,又怎能把今晚所悟,告訴你的師門,加倍苦修呢?”
纖月呆了半晌,突然雙手伏地,向李布衣叩了三個響頭。這倒把李布衣嚇了一跳,忙避開不迭。
飛鳥大師奇道:“奇怪,難道日本人興叩頭不成?”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說不定是在練鐵頭功報仇。”
只聽纖月道:“謝謝你點化了我。”他徐徐地站直了身子。
“我會回日本去。”他的聲音又回覆了堅定和自信,“我會告訴他們,中國人,不止是用武功打敗了我,同時。”
他語音十分誠懇:“也以氣度折服了我。”他落寞地笑笑又道:“我會告訴每一個懷着挑戰之心要渡海而來的國人:也許,我們不必來了。”
說罷,他在黎明的曙色前,向李布衣深深一鞠躬。
“可是,我哥哥的手、腳被你所傷,你不能走!”葉夢色突然叫道。
衆人聽了,心中都很難受。葉楚甚本來正值盛年,大有作爲,但教纖月斷了他一手一足,變成了殘廢,衆人皆心懷嫉憤。
葉楚甚忽道:“夢色。”
葉夢色哭道:“哥,我替你報仇。”
葉楚甚緊緊抓住她的手,誰都聽得出他強忍痛苦:“不可。
衆人一怔,葉楚甚強自道:“讓……他走。”
他說這句活的時候,向李布衣看去,李布衣臉色充滿了尊敬,徐徐點了點頭。
他們兩人的眼色在這剎問是充滿了瞭解與敬重,但這敬意卻只有他們兩人才能瞭解。
李布衣不殺纖月蒼龍軒,是想折服此人,不想引起怨怨相報仇結仇,引發東瀛武術界與中原武林人的一場腥風血雨,血海深仇,在這國家多難之秋,儘可能把干戈化玉帛,消弭一場無謂紛爭。
故此李布衣採取了兵不血刃之法。
而葉楚甚完全瞭解,在這件事作大前提之下,葉楚甚也放他個人重創之仇不提,這使到李布衣肅然起敬。
葉夢色不明所以,因爲仇恨已咬齧着她的心靈。“哥——“她嘶聲叫道。
葉楚甚艱辛但堅決地道:“讓他走。”
李布衣嘆道:“你走吧。”
葉夢色在此刻只覺得一切都是李布衣唆使的,他倒作了個好人,但受苦的是自己的兄長,所以憤然道:“不許走!”
飛鳥大師一拍光頭,臉色憤紅,道:“對!要走,問過和尚我的斧頭!”
李布衣苦笑,正籌思如何化解阻擋之際,纖月忽道:“我殺傷這位朋友一手一足,我一定賠!”
一反手,已砍下了自己的右手,血光暴濺,纖月咬牙不哼一聲,自己用單手綁紮傷口,轉眼間白布綁處已被鮮血染紅,不住淌下血水,衆人都怔住,飛鳥東掏西挖,摸出一盒藥匣子,忙道:“這是我們的金創藥,神效無比,你快敷上!”
纖月鞠躬,算是稱謝。飛鳥不知如何回禮,只好一面合十,一面也鞠躬回去。其實他當和尚以來,合十頂禮幾乎已忘得一千二淨,這回一急,倒是使了出來。
纖月道:“我還欠了一條腿。待我回到國上。再遣人送上。”
說罷又深深一個鞠躬,表示告辭,飛鳥忙又合十,枯木點點頭,白青衣一揖,藏劍老人抱拳,各人回禮都不同,只有傅晚飛乾脆一個鞠躬回去。
李布衣走近一步,道:“在下實仍有鯁骨之言,一直未敢陳表。”
纖月道:“請賜教益。”
李布衣道:“剛纔在下曾咯觀看過閣下手掌———”
纖月苦笑道:“請您直言。”
李布衣嘆了一口氣,道:“不錯,閣下左手三大主線皆完好無缺,生命線斷折處又有玉新紋框住,諒無大礙,右手也是三大主線良好。不過……”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們手掌之中,有一條線紋,自手腕線之上近掌腕處直升向中指下的線。叫做玉柱紋,又稱作命運線或事業線,主一生際遇、事業、氣運、轉變之所在。有些人在掌心才見此線,即是中年後纔有較強之運業,而有些人線至半途,轉爲模糊,表示晚年氣運不如前。閣下……”
纖月道:“請說。”
李布衣苦笑道:“閣下這條命運線,直而深刻,初年運氣甚強。但只到近拇指根齊平處,即給橫線所切斷,往後毫無跡象,只怕——”
纖月道:“只怕命至半途。難免遇禍吧?”
李布衣道:“我知道兄臺亦諳相理,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纔敢直言相陳,比照閣下左手,近掌腕處由人紋未端弓狀橫線,即是俗稱旅行線,從此線亦是特強,顯示閣下初年足遍大下,但此線到了中途,突然斷裂,有一大十字紋,恐難免出行時遇難………
纖月自嘲一笑道:“此行我自取其咎,折臂而回。不正是應驗了嗎?
李布衣深注纖月道:“閣下約二十六七歲吧?”
纖月點首道:“虛齡二十八。”
李布衣嘆道:“這就是了,閣下額角崢嶸,易出人頭地,眉濃骨秀,大有作爲。只是眉鎖印堂,今年煞氣大,難免有大劫臨頭,加上閣下右手命運線亦近於三十歲前之氣運斷裂,並無再續,而左手旅行線有凶兆.恐禍非小.在返國行途,仍須多加註意纔是。”
纖月慘笑道:“此刻我還不夠劫禍麼?我想,災害已過,一路上我自會留神,只要我不犯人,別人不會來惹我這殘廢的,就算惹上了,我還有一隻手,未必應付不了。”
自斷一條手臂的纖月蒼龍軒,仍意態霓豪,李布衣微唱道:“但願如此,仍望多加註意。”
纖月道:“謝謝你的提點,我倒有一事不解。”
他望定李布衣,緩緩道:“你大可與我決戰之前,告訴我這些。爲何要到決勝之後,才諄諄相勸。”
李布衣一笑道:“因爲在未決勝負之前,我說的話,你未必聽得入耳。而且……”他灑然一笑道:“我不想因爲你聽了我的話之後,心裡受了影響,蒙上一層陰影,削弱戰志,才致敗在我手上。”
纖月望着李布衣,李布衣也望着纖月,兩人在晨光中,莞爾一笑。纖月蒼龍軒再深深一鞠躬,揹着晨而迎着風,大步而去,腰畔的刀影陪襯着他孤獨的行色,以致背影十分淒涼。
李布衣望着他的背影,眼神裡似有些擔心,有些掛慮,有些話沒有說。
———難道他在纖月蒼龍軒的背影裡看出了些什麼?
在相理裡,除了占卜、堪輿、面相、掌相、八字、算命、摸骨等,大家物相、器相(即刀劍兵器之相).還有影相等。
李布衣曾在一個盛大的場合裡。看到一個頗受人擁戴的領袖在歡笑中意外的竟背影淒寒,不久以後,這人竟落得狐身一人,爲衆所棄的下場。
一個人的影子,乃追隨其一身之忠僕.是可以顯示出主人的氣運,正如聽刀風可以判別刀之利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