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道人看了看眼前四個人,舒了口氣,道:“你們都來了,我知道是什麼事了。”
飛鳥大師顯然不大明白,問:“是什麼事?”
枯木道人向葉楚甚冷沉地道:“莊主要我們去打天欲宮佈下的五遁陣,是不是?”
葉楚甚道:“惟有攻下五遁陣,才能代表白道應飛來峰金印之戰,惟有在金印比武裡取勝,白道武林方有一載寧日,這些都要諸位前輩力挽狂瀾,扭轉乾坤。”
枯木道人望定葉楚甚,道:“你能說善道,莊主派你來召集大夥兒,果然選對人。”
他一字一句地道:“不過,我不去。
衆人皆不意枯木會說不去,一時愣住。枯木道人冷冷地道:“天欲宮的五遁陣,據說是來自東瀛的奇幻陣法,跟中國陣法全然不同,佈陣者又曾在球磨郡一帶七年研陣,十年練刀,據悉這個人一來中土,即被魔宮宮主賞識,邀其主持五遁陣,我摸不清他的底子,所以不去。”
葉楚甚呆一呆,正欲說話,枯木道人揮手道:“我跟你們不同,你們不是飛魚山莊的老秀,便是老頭子,我們只不過是飛魚塘莊主的朋友……我可以下去。”
白青衣淡淡地道:“道長沒聽過爲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話麼?”
枯木道人冷笑道:“要是兩肋插刀,倒去不妨,但跟纖月蒼龍軒爲敵?那是自己在頭上砍一刀,我不去。”
葉楚甚道:“這可是挽救武林,維護正義的事,道長………”
枯木道人截道:“我這人,素不想出名;至於正義,我反正眼不見爲乾淨,管也管也了那未多。”
藏劍老人冷笑道:“沒有你去,我們也不見得會腦袋開花,你還是閉門家中坐,等我們把纖月蒼龍軒的屍體搬到你面前吧。”
枯木道人冷冷地道:“如果你們能搬纖月的屍體,由我埋葬又如何?”
葉夢色忽道:“道長。”
枯木道人聽得心頭一震。就算場中的人,聽得這一聲喚,心統統不由顫動了一下。衆人都想:這聲音那末的好聽,唱起歌來真是聽死了都願意,這些都是武林裡成名高手,他們的歲月多在殺伐裡度過,卻不約而同這樣地想。
葉夢色說下去:“道長,你應該去的。”枯木道人望着她白皙如雛鳥的浩羽般的膚色,那柔靜如月的明眸,忽然覺得她雙目如一潭清澈的黑潭,對望的人不由自主鴆溺其中,忙盡力移開視線,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由於葉夢色的人是如此給人一種冰的堅脆,比玉潔冰清更明淨的感覺,像剛脫的蟬衣,透明的纖弱裡帶堅定的豔色,說出來雖不帶哀求但要求的語音,令人有一種不予侵犯的保護感,覺得拒絕她是一件殘忍的事。
故此,每人都怒目瞪向枯木道人。
飛鳥大師忽道:“算了。
人人又是一怔。枯木道:“什麼算了。
飛鳥大師竟向他一拜,道:“你不要去,我求求你不要去。”
人人都不知飛鳥大師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飛鳥大師搖頭擺腦道:“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怕的是什麼?”
白青衣忽眨眼。問:“是什麼?”
飛鳥大師拍着肚皮呵呵迷迷地道:“我最怕的便是狗熊充英雄,明明是膽子小,硬要充好漢。你不去嘛,我可去呷!”
枯木道人氣白了臉,就指道:“誰說我膽小?”
飛鳥大師怪眼一翻,“多此一問!”
枯木道人道:“好,你去,你去,我就當死了一個朋友,我不攔阻你!”
飛鳥大師笑嘻嘻地問:“怎麼?除了我以外.你還有第二個朋友嗎?”
枯木道人轉身要走,忽又止住,嘆了口氣,道:“你一定要去?”
飛鳥大師反問道:“你知道我平生最喜歡什麼?”
枯木道人的小眼睛像針一般看他,答:“湊熱鬧。”
飛鳥大師笑了:“有那末大的熱鬧,我不去湊湊,心定要後悔一輩子,和尚沒有兒子,我總不能這輩子後悔一世,也沒有兒子替我湊我沒湊上的。”
他笑了笑道:“所以,我是非去不可的。”
枯木道人昂然站定,他瘦如枯木的身於兀如一棵鐵樹一般堅定,問:“你們都要去破五遁陣,可知道東贏的五遁陣。目下是由中原武林哪五個黑道高手主持?”
衆人默然。葉楚甚道:“據莊主說,年不饒主持土陣,柳無煙主掌火陣,其餘的,就不清楚了。”
當他說到年不饒、柳無煙這兩人的名字時.白青衣和藏劍老人臉色都忽變了變。
枯木道人道:“年不饒和柳無煙,是武林中七個可怕人物之二,而今他們把守土、火二關,聽纖月的調度,威力更在五倍之上!”
飛鳥大師強笑道:“我看,那也沒什麼?”
枯木道人回首盯着他道:“那麼,王八蛋呢?”
飛鳥大師幾乎跳了起來:“什麼!王蛋那王八蛋也――”
枯木道人冷笑道:“十年前的一場比試,你可沒贏得了王八蛋。”
飛鳥大師臉色紅一陣,又白了一陣,終於一跺足道:“王八蛋在,我更要去!他主持的是什麼鳥陣?”
枯木道人道:“金陣。
藏劍老人忽然問:“還有兩陣的主持人又是誰?”
枯木道人道:“據我所知,農叉烏主持木陣。”
說到這裡,他針身般細狹的眼睛射出了厲芒,像陽光照在兵器上一樣。
藏劍老人突然呵呵大笑。笑得身子輕顫不已。
就在他笑的時候,他一直藏着雙手的袖子裡,忽然響起一陣令人驚心動魄的金交擊之聲,乍聽去彷彿在他袖子裡有十七八個小人用劍格鬥一般。
藏劍老人笑聲陡止,道:“好,都來了,好。”
又問:“還有一個?”
枯木道人沉吟了一下,答:“我卻不知主持水陣的是誰人。”
藏劍老人冷哼一聲,“原來還有你不知道的事。”
枯木道人道:“不過,我知道這幾個就已經夠了。”
飛鳥大師哈哈一笑,笑聲尖銳,一笑即止。道:“知道了,更加要去,你要走還是不走?我最恨跟膽小如鼠的朋友在一起。”
枯木道人針也似的細眼看着他,道:“你真的要去?”
飛鳥大師一拍肚皮道:“你等我回來再勝你十局八局棋吧!”
枯木道人嘆了一口氣,又吹了一口氣,道:“誰說我要走了?”
飛鳥大師高興得跳起來,一把揪住了他,喜搖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朋友裡沒有儒夫……”
枯木道人淡淡地道:“我也去不是爲了怕你說我是儒夫。我是不想沒有人陪我下棋,”他居然破天荒笑了笑。接道:“而且,就算有人肯陪,也沒有像你棋藝差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人了。”
飛鳥大師想罵,但終於笑了起來,攬環着枯木道人的肩膀道:“我早就知道你勾肩拖背不大對勁,就不一定會去了。”
飛鳥大師嬉皮笑臉他說:“我卻知道這木頭牛鼻子老雜沒別的好處,但說過的話一定做到,答應別人的事更守信諾。”
葉夢色忍不住也微微笑道:“對方有纖月蒼龍軒、農叉烏、王八蛋和年不饒、柳無煙等,但我們也有一個人。”
她忽然悠悠幽幽的這樣說。像一朵小白花,在堅硬的巖壁上被風吹過,被陽光一映,吹出悽楚的姿態,照出輕悉的秀麗來。
衆人都專注的望向她。白青衣心中不禁讚歎一聲,想把手在她瀑布似的發海上撫裟,他在歡場中打滾不少時候,除了對自己心愛的一位女子這麼虔誠過外,這是歷盡滄桑十數年後的首次。
葉夢色道:“我們有布衣神相。”她淡淡他說。
葉楚甚卻很驚訝地望着她。葉夢色仿似未覺。
藏劍老人望着這女孩的容姿,心裡想:自己若有這麼一位女兒就好了,竟有些後悔起以前的傲慢與孟浪,跟生死知交埋劍老人根本不把天下女子放在眼裡,以致墳裡墳外,都是孤魂野鬼,他正在懷想之時,忽聽葉夢色提到“布衣神相”,乍然一醒,只聽枯木道人道:
“有他在,大概可與纖月抗衡。”
木然的語音裡首次有了抑壓不住的喜悅。
藏劍老人冷哼一聲,並不說話。白青衣等人聽聞布衣神相會出手,都現喜容,沒注意到藏劍老人穀風晚這一聲哼。
白青衣道:“道長見過布衣神相吧?”
枯木道人搖首道:“我只知道他是位奇人,精通易理相學占卜算筮之術,一般大俠,都只行走在武林中替天行道,但他卻是市井鄉民心目中鋤強扶弱的布衣奇俠。”
白青衣點點頭,道:“我也聽過他一些事蹟,東廠太監們最忌就是這剋星,想必他精通五行遁甲奇術,破五遁術應有大助。”
葉夢色一直睜睜地觀察着,忽然道:“谷老前輩。”
藏劍老人如夢初醒,“哦”了一聲。
葉夢色笑了一笑,她的牙齒整淨而玲瓏,像海邊白貝一般令人珍惜。“前輩認識李布衣?”
藏劍老人乾笑一聲,道:“認識?不。不認識。街弄市肆多少個替人相命的‘布衣神相’,我怎知道哪個是他?”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忽然覺到他竟對這位小女兒一般的女子說謊,是一件很羞恥的事,可是,又容不得他說出真話。
飛鳥大師問:“天欲官的‘五遁陣’,設在哪裡?”
葉楚甚答:“飛來峰前九十五里,大魁山玎谷比寶蓮臺上。離此一百七十三裡。
飛鳥大師瞪着眼道:“那還等什麼?
葉楚甚道:“等我和舍妹先說幾句話。”
飛鳥大師正大爲光火,提高了聲調:“好哇———”忽見葉夢色向他淺淺一笑。
飛鳥大師其實不是大師,甚至也不能算是和尚,他不念經也不念佛,吃葷不吃素、殺人不償命,可說他百無禁忌,但他也絕不好色。
可是葉夢色這一笑,秀秀麗麗的兩道小刀似的眉微微一揚,使飛鳥大師感到自己己出口的話太重,連忙沉下調。再說了一次:“好哇。”
葉楚甚拉着葉夢色的袖子,走到懸崖邊緣,這時旭日東昇,一層青藹雲網下壓着輪蛋黃也似的紅日,寧靜暢美,晨鳥啁啾,紅的紫的微芒,染在葉夢色蒼白的兩頰,似抹上一層胭脂似的顏色。
葉楚甚道:“夢色。”
葉夢色應了一聲,飛鳥在天邊翱翔,剎那浮沉,她聲音裡也有着不經意。
葉楚甚卻語氣沉重:“你知道你說了什麼?”
葉夢色沒有回答他。葉楚甚語氣裡更添惱怒:“你爲什麼要說布衣神相會出手?”
葉夢色淡淡地道:“我騙他們的。”
葉楚甚極力壓低聲音,但仍抑不住惱火:“你這樣做,可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葉夢色輕輕地回答他:“我只知道一場仗,懷着必勝的士氣打勝算便大得多,而我這樣說,他們就全往勝判的方向去做,這就夠了。”
葉楚甚沒有了聲音。晨風中,隱有葉夢色鼻音哼的曲子,美得像遠方的笛音,和着鳥鳴,隨風細細的送。
葉楚甚終於嘆了口氣,低低他說了一聲:“要是李布衣真的會出手,那就好了。”
那清潔細細的風飄裡的輕歌,似乎停了一停,立刻又唱下去,似有些幽怨的哀傷,在晨風露珠時存在過,又在陽光升起來的時候消失了。
葉氏兄妹回到白青衣、藏劍老人、飛鳥大師、枯木道人那兒。葉楚甚抱拳道:“抱歉,我們這就出發吧。”
白青衣笑道:“好說。路上再議定如何攻打五遁陣的事。”
衆人交談之聲漸漸遠去。
金陽慢慢升起,陽光灑亮了大乾山山崖。
山崖上樹木、草和岩石,經過一夜的沉寂,又重新活亮了起來,連石上的青苔,都鮮明瞭起來。
崖上沒有人。
這時卻有個男子的聲音跟着剛纔葉夢色的調子哼了一聲,忽道:“前輩,那你真的不去闖五遁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