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畔有一株歪着的老梅.
梅花自張楚楚微黑的小臉旁掠過.讓她臉上的神情顯得愈發緊張起來.聲音壓的更低了些.說道:“老師說過你是修羅的兒子.”
秦傑惱火說道:“不要提你那個神棍老師.我說過我不是.”
張楚楚擔心說道:“但清夢齋要把你關起來.會不會和這件事情有關.”
秦傑不想承認這種推論.然而心情卻變得沉重起來.
心情沉重.腳步自然變得更加沉重.秦傑不知道崖壁裡有什麼遭遇在等待着自己.下意識伸手牽住張楚楚的小手.沉默地向前行走.速度非常慢.
前方山道間那件黑色的罩衣迎風飄舞.時而消失在密林裡.時而出現在銀瀑畔.齋主看似走的極快.卻始終停留在他們的視野裡.
繞過三師兄的小院.再走些時間便近了那道銀色的瀑布.四周林間瀑聲如雷.空氣裡全部是極細碎的水星.籠成一片涼霧.讓呼吸都變得清新起來.
秦傑的呼吸卻變得有些急促.他很想牽着張楚楚的手就此轉頭離開.然而他清楚這是妄想.而且就算真的逃離清夢齋.那將意味着這些年的辛苦盡數化爲泡影.他和張楚楚將重新回到黯淡的人生裡.
跟隨着那件飄舞的黑色罩衣.二人來到瀑布下方.
瀑布下是一面靜潭.向着崖坪方面沒有任何出水口.看模樣與鏡湖並不相通.溢出來的潭水.順着右前方一片低窪的亂石流出.
秦傑牽着張楚楚踩上那些亂石.隨着水流的方向折向前行.和那些汩汩細流一道.走進一條幽深的峽谷.
峽谷很窄.高不過十餘丈.上方巨巖相觸併攏.其實更像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巨洞.洞內空氣溼潤微寒.壁上生着青苔片片.靜潭淌出的細流.便在洞底石間穿行.漫成一片似水田般的畫面.
峽谷前方是晴朗的藍天.被裁剪成橢圓的一片.就像是藍色的瓷盤.非常美麗.秦傑和張楚楚踩着水田裡的石頭.向那片藍色走去.
隨着行走.峽谷驟然急束.亂石間的水流頓時變得湍急起來.嘩嘩亂響.白浪漸生.衝得石上的青苔劇烈搖晃.
走出峽谷.迎面便是一道絕壁.湍急的潭水雀躍着、爭先恐後地向懸崖外涌了過去.碧藍的天空被懸崖切成上下兩半.中線便是這道水線.
張楚楚緊緊握着秦傑的手.看着眼前的風景.說不出話來.
曲徑通幽到最後.陡然而現絕境.
山風呼嘯勁吹.站在懸崖畔瀑布邊.看着瀑布向絕壁下垂落.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彷彿絕壁之下是片無盡的深淵.
深淵看不見.秦傑眼前除了天空什麼都沒有.四周除了崖壁什麼都沒有.
崖壁向着天空和兩側無盡延展.看不到盡頭.彷彿就是傳說中草原西王庭北面那片大戈壁.只不過這片戈壁橫在了天空裡.
和無邊無垠的山崖絕壁相比.二人所在的峽口只是個不起眼的小豁口.這道瀑布更只是一道細線.秦傑向崖壁遠處望去.只見竟有十餘道瀑布正在向着絕壁下方垂落.高低遠近各不相同.看上去十分美麗.
闊大的崖壁.碧藍的天空.細如線的十餘道瀑布.合在一處構成一個極爲遼闊的世界.再強大的人在這些畫面前.也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
秦傑極小心向絕壁旁走了一步.牽着張楚楚的手俯身望去.只見絕壁下方雲霧遮罩.根本看不到底.更不知道還有多深.
崖壁上那十餘道瀑布如束如柱落入雲霧之間.濺起圈圈雲波.然後就此無聲無息消失不見.彷彿那雲霧之下是片不屬於人間的世界.
清夢齋之後的崖壁.是一片美麗的新世界.
只不過此間的美麗很容易令人感到震撼無措.
站在崖畔.俯看雲生雲滅.靜觀衆瀑入雲.秦傑沒有生出任何飄然欲仙的感覺.因爲雲生雲滅雲還聚.衆瀑入雲無水聲.他反而產生了某種恐懼.
想着來時的路徑.他確認這裡應該是大山的西面.難怪過往兩年間在瀋州市通往清夢齋的官道上沒有看到過.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片山崖.
山崖絕壁看似陡峭不可攀爬.實際上其間隱着極窄的石徑.秦傑擡頭望去.只見齋主的身影正在絕壁間飄掠而上.時而在東時而在西.竟是無論怎樣專注去觀察.都無法確定他究竟在山崖的那一處.
秦傑牽着張楚楚的手.開始向上走去.二人自幼在岷山裡生活.對懸崖峭壁自有一套攀爬手段.對腳下的絕壁和天空視而不見.
越往山崖上方去.青樹漸無綠意漸少.這裡沒有靜湖草屋.沒有笑語琴聲.沒有古鬆棋坪.和山那邊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這片山崖沉默或者說冷漠地看着對面的天空.不知道看了多少萬年.
狹窄石徑盡頭.終於出現了一方不大的崖坪.崖畔搭着一間極簡易的草屋.臨崖處有個山洞.齋主坐在崖畔.看着遠方不知在想着什麼.
秦傑走到齋主身後.向崖外遠處望去.
他的視線落在雲海之外.竟然看到了瀋州市.夕陽正在落下.金色的陽光照耀在黑青色的城牆上.反射出一種極爲肅穆神聖的光澤.
那是人間最壯觀的雄城.那是人類最完美的傑作.
秦傑看着暮色中的瀋州市.一時間百感交集.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良久之後才輕聲感慨說道:“瀋州市……這時候真的很好看.”
“瀋州市一直都很好看.”
“當初修建瀋州市的那些人肯定很了不起吧.”
齋主掀開身畔的食盒.拿出小酒甕斟滿酒杯.很隨意說道:“修城的人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爲有城便需要有守城的人.”
秦傑怔了怔.
齋主飲盡杯中酒.夾了一片蔥油漬羊肉片吃掉.看着遠處的瀋州市.開心地笑了起來.似乎怎麼看也看不膩.
瀋州市籠罩在暮色中.
齋主在暮色中看着瀋州市.
他看着自己的瀋州市.
看着齋主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秦傑的心頭.先前心中那些負面的情緒.那些疑慮不安.盡數被眼前的畫面消解一空.
在雲端看着雲下.在世外看着世內.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老師你守望的是這座雄城.還是天道盟.還是整個人世間. ……
暮色中.崖壁上的洞口.看上去就像是一隻怪獸張開的嘴.
秦傑看着洞口.腦海中便生出這樣的感覺.他知道這種形容太過俗套.然而實在是再也找不到比這個更貼切的了.
那個洞口彷彿準備着吞噬掉走進去所有人或物.甚至包括光線.春夏.秋冬.時間以及附着在時間上的所有感受.
一想着走進這個崖洞.便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有可能幾個月.幾年.甚至十年就被囚禁在裡面.秦傑便覺得身體寒冷無比.十年見不到瀋州市裡的姑娘.十年吃不到酸辣面片湯.十年之後西城夜總會裡的姑娘都得多老了. 事實上秦傑有可能被囚禁在後山比十年更長的時間.比如一輩子.只不過此時站在洞口前的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做出那種設想.
他是清夢齋學生.他是齋主的親傳弟子.在先前看着暮色裡的畫面後.他心裡那些偏黑暗的情緒盡數化去.他信任清夢齋後面的這座山以及山裡的人們.但他畢竟自幼活的極爲悽苦.一想到要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完全交付給別人.從本能裡便開始產生牴觸和想要逃離的念頭.
秦傑回頭看着坐在崖畔吃羊肉喝酒的齋主.問道:“老師.到底爲什麼要把我關起來.因爲入魔還是因爲……別的什麼.”
他本來想問齋主.是不是因爲總經理認爲自己是修羅之子.所以齋主纔會對自己做出這種懲罰.讓自己與人世間隔絕.
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他堅信自己和虛無縹渺的修羅沒有任何關係.然而多年前爲了那些虛無縹渺的傳說.曾經掀起過一場血雨腥風.他不想與這件事情扯上任何關係.
齋主沒有回頭.說道:“囚禁是什麼意思.”
秦傑看着他的背影.沉思片刻後回答道:“剝奪自由.”
“自由是很珍貴的事物.與自由相比.甚至生命都算不得什麼.比自由更珍貴的只有自由本身.”
秦傑沒有聽懂這句話.
齋主把筷子放回食盒.用手指拈起一塊薑片送入脣中緩緩咀嚼.
片刻後他站起身來.回身望着洞口的秦傑.說道:“既然比自由更珍貴的只有自由本身.那麼剝奪你的自由只有一種理由.那就是希望你獲得更大的自由.這本來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情.”
秦傑隱約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事情.無奈說道:“老師.既然是簡單的事情.您爲什麼不用簡單的方式告訴我.”
說完這句話.他緩緩轉身看着身前的崖洞.沉默很長時間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向裡面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