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世翀一個人行走在一片濃霧之中,他知道自己現在必然是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他已經走了五小時四十二分鐘三十八秒,卻連一個鬼影子都沒瞧見。周圍滿是一片接一片、泛着淺灰色的濃霧,而他腳下的路也從一開始的都市柏油馬路變成了高低不平的土路。
一開始姜世翀只是安靜地躺在廖天驕家的地上閉目養神,突然間,他覺得周圍有些異樣,所以他睜開眼睛,隨後他詫異地發現廖天驕家的客廳變樣了!
不是東西移動了或是失蹤了,而是所有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姜世翀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身體也逐漸失去顏色,就像是有人用灰色的橡皮擦一點點地往上擦那樣,他大喊,但似乎沒人聽得到他的聲音,他摔東西,卻發現自己居然拿不起任何一樣,最後,他用自己唯一還沒有失去顏色的右手弄翻了那張還有一角顏色的沙發試圖發出警示,而那之後,除了他這隻右手掌,周圍包括他自己身上的所有一切都不再有顏色。等姜世翀搜遍了廖天驕的家的每一個角落,卻看不到任何一個人影,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出事了。
廖天驕他們有沒有收到警示?他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忘記他?他也不知道。
姜世翀在廖天驕家裡想了一會,最後決定出門。城市似乎還是那個城市,因爲所有標誌物都還在,但城市確實已經不是那個城市,因爲它成了一座空城!
姜世翀置身於一個路燈點亮的空蕩蕩的灰色世界,往常熟悉的街道、商店、車站裡都見不到一個人,燒烤攤上,灰白色的炭火燒得明亮,架子上用鐵釺子穿着的羊肉串似乎灑着孜然和香辣粉,冒着油散發出想必很好聞的香氣,但是沒有一個人去拿起它來嘗一嘗。地鐵、公交都不再動彈,如同巨大的墳冢,姜世翀一路提速奔到了派出所,所裡值班處燈火通明,值班記錄本攤開着,電腦開着,茶杯口冒着白煙,但還是沒有一個人。
所有人都不見了!
姜世翀試圖折回自己的家,他的家在郊區,然而他走了一陣子後卻發現周圍的景物也逐漸消失了,就像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這個灰色的世界裡畫了一道圈,圈內,是空城,圈外,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霧氣。
從那一刻開始,姜世翀感到了緊張,甚至是有一點……害怕!
姜世翀是天生天養的殭屍王,擁有強大的力量,除了上次遇見的馮衢和陰黎,很少有人能夠奈何得了他,就連鳳皮皮,要不是因爲事出突然,他也不見得會輸,所以,即便遇到任何意外,按理來說,他都不該緊張害怕,但當他來到這個沒有顏色的死氣沉沉的世界,他偏偏害怕了!
姜世翀害怕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想到了他出身的地方!
姜世翀記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幾歲了,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出生的。殭屍是不屬於六道輪迴的死物,殭屍王更是悖逆了世間規則的魔物,魔物的出生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天地造化偶然的產物,另一種則會有層層疊疊浸透血漬的前因,但是即便有前因,當魔物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與前因割裂了一切關係,他是一個新的他,和之前的那個他再無聯繫。姜世翀便是出生在一片洞穴之中,那個洞穴深埋地底,曲曲廣大,卻沒有除他以外的任何一個“活物”,姜世翀在那樣的環境裡一個“人”呆了很久、很久、很久,他就如同幽靈一般在這寬廣的地下洞穴之中來來去去,找不到活着的目的,直到有一天地動山搖,洞穴的一角坍塌出現了裂縫,姜世翀從那裡爬了出去,然後第一次有陽光照到了他的臉上。
姜世翀到現在還記得他第一眼看到外面世界的時候那種難以名狀的悸動,有顏色、光明的、溫暖的世界,還有跟他一樣會動的“活物”在外面走來走去,根本不用花多餘的時間思考,姜世翀便再也不願回到那個死一般寂靜的世界中去了,於是,他走了出來。
從什麼都不懂被人當賊人追打,到偷偷躲起來觀察那種叫做“人”的生物的生活方式,再到效仿他們的生活,大着膽子踏入小鎮討生活,再到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慢慢地融入人類社會……一直到現在,姜世翀一路上經歷了太多不容易,他喜歡現在的生活,喜歡現在的自己,喜歡這個世界,哪怕他的工作是和罪犯打交道,他也始終喜歡人類,保持着一顆充滿光明和溫暖的心,而現在,他卻重新被扔回了那類似的孤寂而沒有生機的世界……
姜世翀捏緊了拳頭,要冷靜,必須要冷靜,一定有辦法走出去的!
姜世翀閉上眼睛慢慢地調整自己,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瞳仁中的銀灰色細線閃閃發亮,他想到了,第一件事,他應該去找一下宋一傑!
“怎麼樣?”廖天驕問,剛剛進門的佘七幺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把手一伸,廖天驕趕緊將茶水遞了過去,佘七幺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隨後才搖了搖頭。
“他們……”
“忘記了。”佘七幺說。
姜世翀昨晚失蹤,根據小翠的話,他們很快意識到他可能是遇到了和宋一傑一樣的事情,被不知什麼力量拖入了另一個世界之中,但是小翠卻無法提供更多的幫助,她所給出的唯一有價值的線索是,姜世翀還有回來的可能!
小翠說:“小殭屍去了那裡,那裡你們進不去,小殭屍要是不早點回來的話,就永遠回不來了!”
那麼,問題的核心就是,怎樣才能讓姜世翀從那個世界回來?
還有,他們到底還剩多少的時間?
從小翠那問不出更多的名堂——倒不是她故意拿喬,而是真的說不出來,廖天驕和佘七幺也拿這個顛三倒四的小翠沒轍,只好自己想辦法。
很顯然,一切事情的起因是z市時隱區的那件案子,無論是宋一傑的失蹤還是姜世翀的失蹤,或許更早追溯過去應該是老何鐘錶店店主的失蹤,所以佘七幺和廖天驕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去姜世翀的工作單位多瞭解一些關於老何鐘錶店案子的訊息。對於普通人來說,找警察打聽事情,那很難,尤其姜世翀那個接人的任務本來就來得有些蹊蹺,但是對於佘七幺來說,這事就有很多手段可以用,只是沒想到的是,他們全忘了。
“全忘了?”
“全忘了。”佘七幺說,“不僅是那個下命令的王所,還有他身邊的同事也都忘了。小姜的辦公桌空着,東西已經不見了,他們所的人說,那張桌子空了已經很久,不知道爲什麼會多擺了一張在那裡。”
“人不記得了,那電腦呢?系統呢?”廖天驕着急地問。
佘七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我讓一個戶籍警幫我查了全國人口戶籍系統。”他說,“小姜的信息暫時還在。”
廖天驕鬆了口氣,但是……
“等等!”廖天驕猛然擡起頭來,“暫時?”他想起了剛剛佘七幺的用詞。
“對,暫時。”佘七幺的神情嚴肅,顯然也覺得眼前的事情十分棘手,“因爲就在我查閱那份資料的時間裡,曾有短暫的幾秒鐘,電腦上顯示出來的資料突然消失了,後來又慢慢地恢復了。”
廖天驕吃了一驚:“那、會不會……以後就消失了?”
佘七幺點點頭:“應該會。”
廖天驕臉上泛起一個苦澀的笑容:“那……會不會有一天連我們都不記得他了?”
這次佘七幺卻搖搖頭:“不會。”
廖天驕吃驚地擡起頭看着佘七幺:“如果連我們倆都會忘記,老何鐘錶店的店主何必寄那塊懷錶寄給我們?”
“對了,那塊懷錶!”廖天驕猛然跳起來,到一邊桌上取來絨布袋說,“你出門以後,我想再研究一下那塊表,所以又打開來看了,結果發現了這個。”他從口袋裡取出了一樣東西。
“紙?”佘七幺的眼睛眯了起來,伸手接過那張疊起來的紙片,展開來看,驀地,他的眼神一變,“這是……”
“白紙。”廖天驕說,“我是無意中把手伸進去才摸到這東西的,奇怪之前倒懷錶的時候,它居然沒有掉出來,更奇怪的是這上頭居然是空白的。”
佘七幺想了想說:“未必以前也是空白的。”
廖天驕說:“其實我也懷疑。”
懷疑那些字都消失了,就像它的主人一樣。
“但是也有不對的地方。”廖天驕說,“我一直想不明白老何鐘錶店的店主爲什麼會把這樣重要的東西通過快遞寄給我們,如果這個懷錶跟三生石有關,他就不怕途中被人截了嗎?他要是留下了線索在紙上,他就不怕被人看去了嗎?就算是不會有人中途截停和偷看,他既然可以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會被抹去,他怎麼就沒想過紙上的信息也會被某種力量抹去呢?”
佘七幺低頭思索,過了片刻搖了搖頭,他也想不通。
廖天驕嘆了口氣,手裡把玩着那隻懷錶說:“這個表,剛剛我又嘗試着感覺了幾次,仍然沒有在上頭感到任何和三生石有關的波動,我是實在不明白這隻表有什麼作用。”
佘七幺忽然起身說:“準備一下,我們出發吧。”
廖天驕驚訝道:“去哪兒?”
“z市。”
廖天驕眼睛一亮,對,既然坐着想不明白,不如就到現場去看一看。
去一切開始的地方。
有個人影一般的東西突然出現在前方不遠處,就連姜世翀都嚇了一跳。
已經一天一夜了,他走了不知道多遠路,卻沒有碰到過一個會動的東西,這一下子出現得太突然,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嗚嗚,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混蛋,爲什麼出不去!”
那個佝僂着的影子不僅看起來像個人,現在還說起了人話。
姜世翀心頭一跳,飛奔過去,果然,他的面前出現了一個蹲着的男人,姜世翀走過去,輕輕拍了他一下:“宋一傑?”
“哇!”那人嚇得一聲慘叫,跌坐在地上。那是一個年輕的男性,因爲驚嚇,嘴脣都幾乎沒了血色,但是他不是宋一傑。
“你、你是誰?”經過最初的驚嚇,這個剛剛還在哭的男人眼睛裡面很快升起了戒備。
姜世翀愣了一下,方道:“我是殷北區銀杉街道的警察,叫姜世翀。”
“銀杉街道的警察?”男子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猛然眼睛亮了起來,“你跟我是一個區的!那你知道這是哪裡嗎?你能帶我出去嗎?我已經在這裡困了五天……不,六、六天了?”男子好像已經對於時間概念有些模糊。
姜世翀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和剛纔不一樣,男子這次馬上回答道:“我叫李輝,是快達快遞公司的快遞員。”
快遞員?爲什麼一個快遞員也會來到這裡?
李輝嘟嘟噥噥道:“最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先是送個快遞見到鬼,現在又莫名其妙被困在這連個鬼影子都沒的破地方!”或許是因爲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能說話的對象,李輝一下子話就多了起來,而他的嘴脣也漸漸恢復了血色。
姜世翀一愣,血色……他看向自己的右手,這隻手目前還保留着色彩,他的皮膚雖然比普通人要白一些、冷一些,但和那種失去了色彩的灰白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姜世翀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種感覺,是不是說,只要他的身上還有色彩存在,他就還沒被這個世界完全吞噬?他就還有回去的可能?
李輝還在那裡繼續抱怨:“那個晨星小區13號602室的戶主一定有問題,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去找我老家的人,讓她嚐嚐厲害!”
姜世翀的眼皮猛地一跳:“你說什麼?”
他本來就不是和善的面相,口氣一嚴肅,頓時又把李輝嚇到了,他結結巴巴道:“我、我說那個鬧鬼的人家……”
“你說你去給晨星小區13號602室送過快遞?”
“是……是的……”
“什麼時候的事?”
“就1月3號早上。”
1月3號?那就是他們出發前往肖家村的那一天。
“你送的快遞是哪裡寄來的還記得嗎?”
李輝雖然不明白姜世翀現在的問題,但也知道這大概很重要,迅速回答道:“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z市時隱區鐘錶鎮7號!”
隨着他的這句話,眼前的迷霧忽然涌動起來,就如同雲海一般,一些迷霧向這一個點集中過去,如同漩渦一般旋轉起來。
“這、這怎麼回事!”李輝嚇得一下子蹦起來,躲到姜世翀身後,一隻手顫顫巍巍地握着脖子上的什麼東西。
“你手裡的是什麼?”姜世翀敏銳地發覺到李輝身上帶着什麼。
“我老家的護身符!”李輝說。
“你老家?”
李輝點點頭:“我老家那一脈都是那一行的,我曾曾曾祖父還是個有點名氣的天師呢,這是我們家的祖傳寶貝……啊,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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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世翀猛然看向前方,只見原本瘋狂聚集到一起的迷霧忽然又紛紛散去,而在兩人眼前出現的乃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鎮,小鎮口豎着一塊界碑,寫着“鐘錶鎮界”四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