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媚兒猜得不錯,景朝對姚氏如此深沉的忌憚,正是源於此。
名不正則言不順。雖說勝者爲王,但以當初的情形來說,景朝開國皇帝起事,打的是清君側的名義,匡扶的是秦朝君氏的天下,之後又因興帝無後、且皇室中已無可繼承大統的嫡系後人,景文帝便以秦朝後繼無人爲由建立景朝,那若是興帝血脈出現了,且是可以繼承大統的男兒呢?
六十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雖說大景王朝已經傳到第四代帝王,但如慕慎安所說,朝雲公主若是長壽,應當尚在人世,那麼前朝,就並非舊事了。若再過百年,自然無人會將這些舊事當回事,可是如今,時間依舊不夠久遠啊。
宗政憬眸光微閃,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自己猜出來的?”一個久居深山的小姑娘,幾乎是他一步步看着在俗世裡成長起來,確實聰慧過人,但若是僅憑一部景朝史官修撰的《秦史》就能看出這些,這眼光未免也太毒辣了吧?若是在官場沉浮過幾年的老油條,這些門道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個七七八八,可她……只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兒啊……
姚媚兒輕哼:“難道媚兒說的不對?還是秦王殿下覺得媚兒愚笨,連這樣淺顯的事情都猜不出來?”
“淺顯?”慕慎安失笑,“媚兒,若你僅憑一本《秦史》及蘭姑、莫坊主的態度便能猜出這些事來,此刻在望江樓高談闊論的所謂青年才俊,只怕皆不如你。”
姚媚兒乾笑:“大哥真是說笑了,只是媚兒以前在山上時最愛看話本野史,看得多了,自然就融會貫通了,亂世羣雄起,成者爲王敗者寇,許多事情雖然長成百般模樣,究根到底其實大同小異。”
宗政憬難得維持住了正經的表情:“成王敗寇確是個淺顯的道理,但你一個小姑娘喜歡看史書,倒也有些新奇。”
“野史,是野史!”姚媚兒糾正,“正史無趣得很,媚兒纔不愛看。若不是昨日問菊姐姐從書房裡找到的全是正史,媚兒才懶得看。那趙大人既然在書房裡藏了這麼多正史,怎麼不知道以史爲鏡,最後落了這樣一個下場?”
宗政憬低垂着頭,慢慢轉着手中的茶杯,語氣近乎嘆息:“許多人只會說教別人,卻從不擺正自己。”
慕慎安輕笑:“有些人是通過說教別人,來擺正自己——每日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倒讓眼瞎之人誤以爲他是個言行如一的人。”語調很溫和,說出來的話卻很鋒利。
姚媚兒的視線在慕慎安與宗政憬之間來回巡視,發現兩人的表情俱與往日有些不同,卻並不是因爲她先前的試探。
——似乎不小心踩到了什麼讓他們有感而發?
見慣了秦王死皮賴臉不正經的樣子,他這樣低垂着眼眸舉杯興嘆的模樣,還真是……讓人有些不忍打擾。
姚媚兒端起自己的茶杯,細細品了一口,聽風賞月,默然不語。
於是三個人就這樣安靜下來,最後竟然就在這寂靜中散了場。
躺在牀上,姚媚兒沒有絲毫睡意。看來,秦王接近自己,果然是懷疑她與姚皇后一族有關係。這倒也沒什麼。身爲皇子,誰會對高高在上的位置沒有些想法?若是能了卻姚氏、君氏這一場舊事紛擾,秦王在仁帝心裡自然能上一個臺階。秦王無依無靠,只有讓自己強大,纔是最無懈可擊的自保。
——只是希望秦王不會傷害師父,畢竟師父此刻做的,與他也算是殊途同歸啊。不過她更相信師父,一定可以功成身退!所以有些事,她還是不要摻和的好,以免弄巧成拙幫倒忙。眼下,靜觀其變,努力賺錢!
——哦,不對,還有一件事,昭陽公主的仇,是得謀劃謀劃了。以牙還牙什麼的太血腥了,這種事她可不幹,但是,以德報怨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
與此同時,宗政憬與慕慎安遣走馬車,並肩步行在寂靜的街道上。
這次先開口的是慕慎安,與平時溫文儒雅的表情不同,此時的慕慎安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整個人的氣質也因此顯得有些清冽:“她在試探我們。”而這試探也直截了當的無比坦誠,令人無法生厭,也無法拒絕不給於任何信息。
宗政憬頷首:“她的聰慧確實出人意料,會起疑心也是難免,何況她的姓氏被旁人知曉便引來詫異,她早就察覺異常,知道這些也是遲早的事。”
慕慎安輕聲道:“如今看來,姚瑾策並不想將媚兒牽扯進來,所以她一開始什麼都不知道。”
宗政憬並未否認,只是淡淡指出一個事實:“可是,紫薇玉在她身上。”紫薇玉,便是姚媚兒脖子裡那塊玉牌,玉牌的正面刻着一朵盛放的紫薇花,由此得名。秦朝君氏以紫薇花爲族花,紫薇玉由君氏帝王代代相傳,相傳紫薇玉是一把鑰匙,能打開秦朝開國皇帝留下的寶藏。但要打開寶藏,紫薇玉並不是唯一的鑰匙,還需要君氏嫡系的鮮血爲引。而寶藏的位置,君氏素來口耳相傳,從不旁落。
“是啊,紫薇玉在她身上,”慕慎安的聲線沒有一絲起伏,“這樣重要的東西竟然在她的身上,可她身邊卻是最近纔出現護衛。”
“未必是最近纔出現,只是最近才現身罷了,”宗政憬眸光微閃,說出慕慎安的言外之意:“姚瑾策對君氏的寶藏並無興趣,卻對自己的徒弟十分寵愛。”不肯現身,亦是不願打擾。姚瑾策不願意打擾自己徒弟一個人在山下闖蕩的興致,只讓護衛遠遠跟着,所以纔會跟丟罷。
慕慎安微微搖頭:“也未必沒有興趣,最危險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若非機緣巧合,你我又如何能想到,紫薇玉竟會在一個小姑娘的身上?雖然尚未與姚瑾策真正接觸過,但姚瑾策詭異不羈的行事風格,卻是能從媚兒身上窺見一二。若他全無興趣,手底下何必養着這樣多的好手?只是目前,我們對他實在知之甚少。媚兒雖然聰慧,性子卻是天真爛漫,她素來對於自己的事毫不遮掩,但有關姚瑾策的事卻永遠滴水不漏,若不是病重囈語,我們連這個名字都無從知曉。”
宗政憬道:“是啊。媚兒與姚瑾策……這些年,媚兒一直以爲自己與姚瑾策是相依爲命罷?若是她知道了這些,會不會覺得受到了欺騙?”宗政憬自己並未察覺,他這句話裡竟隱隱含着希冀,這希冀無關利益。
慕慎安側頭,看了宗政憬一眼,默然不語。
宗政憬察覺,也回了他一眼:“有話就說,你我之間還需要斟詞酌句麼?”
慕慎安點了點頭,從善如流道:“阿憬,你覺得媚兒是個怎樣的女子?”
姚媚兒是個怎樣的女子?宗政憬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毫無疑問,姚媚兒是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她生動,活潑,充滿朝氣,有着異於常人的聰慧和舉一反三的學習能力,於人於事,常常有令人驚歎的見解。若是將人比作一本書,姚媚兒定是一本封面鮮麗、內容引人入勝的好書。當她率性而爲時,很難讓人想起她的聰慧狡黠,當她步步爲營時,又很難讓人相信她其實是如此年幼。儘管她聰慧過人,卻不屑於陰謀詭計,她的謀,總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入股望江樓是如此,今夜的試探亦是如此。
——若她是男子,且選擇了出仕,那定會是不遜色於慕慎安的棟樑之才。
“怎麼,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見宗政憬久久不語,慕慎安再度開口,“還是,在你心裡,這個問題答案太過豐富,難以言表?”
宗政憬轉頭,與慕慎安對視:“你到底想說什麼?”
慕慎安輕笑:“我並沒有什麼想說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你什麼意思?”
“我什麼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麼意思,”慕慎安收回目光,“當初是你發現了她脖子裡的紫薇玉,才示意我救下她,初衷與英雄救美沒有半分干係,你還記得吧?”
宗政憬沉默不語。
慕慎安並不在意,繼續說道:“如今許多事情逐漸明朗,媚兒的紫薇玉是真的,但她卻不是君氏嫡系,即便是爲了留住她引來姚瑾策,你也不必要將自己的時間花在她身上——我相信,要留她在新京,於你於我,都不是難事。既然如此,你今日之行,又是爲何?”
寂靜的夜裡,宗政憬的聲音像利劍一樣一字一句刻在宗政憬心上:“媚兒這樣的女子,確是世間罕見,美貌聰慧,卻還保持着天真爛漫。阿憬,你動心了。”
宗政憬想反駁,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良久,他終於開口:“媚兒本就與君氏、姚氏全無關聯,事情結束之後,我便是留她在身邊又有何不可?”
“媚兒在整件事裡並不重要,你要留她確實沒有不可之處,”慕慎安的聲音無比冷靜,“但是陛下要的是怎樣的結果,你一直都清楚。事成之後,你覺得她可能留在你身邊麼?”
回答慕慎安的,是宗政憬徹底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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