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建是很想過一個久違的團圓年,感受一下春節的氣氛,但人太多了就另當別論了。隨着父親、姐姐姐夫和吳博瀾這兩大家子的到來,陳紅軍借給他的這套三居室是人滿爲患,連客廳裡都支上了兩張鋼絲牀,不然連睡覺都會成問題。
不是他捨不得訂酒店的那點錢,事實上春節期間客流量劇減,各大酒店的房價還有很大幅度的優惠。只是吳博瀾一家執意不肯去,說什麼回來就是想過個熱熱鬧鬧的團圓年,讓他們去住酒店還不如不回來呢。
人多了才熱鬧,的確一番道理,可這卻田文建給忙壞了。要知道把這老老少少十來號人安排下來纔是第一步,明天的除夕之夜纔是人流高峰期。
“……老三一家子下午就到,老四回不來,但他媳婦肯定會來。老大、老二、老四、老五上個月就給我打過了招呼,說無論如何也得趕回來給您老拜年。”
田大教授一邊掰着指頭算人數,一邊衝正忙得熱火朝天的廚房,繼續說道:“陳姐和擁軍就更不用說了,他倆居然把年貨都搬過來了,鐵了心要留這陪您老過年。”
人是不少,如果都來全了估計站都站不下。吳老爺子撓了撓頭,一臉苦笑着說道:“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住酒店呢,一下子來這麼多人,別說住不下,恐怕連吃飯都成問題呀。”
正跟小娜在一邊聊天的吳曉豔,忍不住地回頭笑道:“爸,我還以爲您不後悔呢。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剛纔跟小娜散步時在周圍轉了一圈,幾乎所有像樣的點飯店都爆滿,到這會您別想再預定年夜飯。”
“那怎麼辦?”老爺子急了,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
“吳老,不就是頓飯嘛。”
不等田文建開口,父親田前進便哈哈大笑道:“咱們老家方圓幾十裡也沒一家像樣點的飯店,遇上什麼事還不是自己家張羅?再說又不是沒有時間準備,這麼多人閒着也是閒着,多買點雞鴨魚肉回來自己弄唄。”
“爸,北方過年跟咱老家不一樣!”
督促兒子做作業的姐夫劉永宏轉過身來,滿面笑容的提醒道:“咱們過年大魚大肉搞一桌就行了,人家過年可是要吃餃子的。”
“那就買現成的,超市裡又不是沒有。”田前進不愧是當了大半輩子村支書的人,大手一揮,斬釘截鐵地說道:“再去買兩口鍋,對了……還得要兩張圓桌和桌椅板凳,不然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說到底這還是別人家,吳博瀾沉思了片刻,似笑非笑地問道:“文建,你看呢?”
想到師兄弟們也不是講究吃喝的主兒,田文建微微的點了下頭,笑道:“其實也不是真訂不到年夜飯,只是不想因爲這點小事去麻煩人。既然大家都沒意見,那就在家裡辦吧。”
大方向確定了,接下來就是行動。事情因吳博瀾而起,吳曉豔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不但強烈要求承擔所有花費,而且還拉着第一次來中國的新加坡華人老公,跟陳擁軍、劉永宏二人一起下樓緊急採購年貨;田爸爸、田媽媽、小娜、肖凌和陳潔則再一次收拾起了房間,以便客人們到了能有個坐的地方;這並不意味着田大教授能遊手好閒,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陪吳博瀾去安家跟安老爺子談判!
“Alan,下午那個澡洗的舒服吧?”
Alan是吳曉豔的兒子,中文名叫陳嘉年,今年十三歲,跟他父親一樣也是頭一次來中國。洗浴業在國內很發達,但在美國卻很少見,對此充滿好奇的他,一回來就嚷嚷着要外公帶他去洗澡,想知道跟歷史書上的古羅馬公共浴室有什麼區別。
他可是老爺子的心頭肉,不管去哪都得把他帶上,去安家跟老對手談判也不例外。見田叔叔提出了這個問題,小傢伙露出了一臉失望的表情,撅着小嘴嘀咕道:“游泳池太小,裡面的人也太多,水特別髒,一點都不舒服。”
洗浴城是成年人消遣的場所,美妙之處不在於洗浴,而在於洗浴之外的服務。毫無疑問,老爺子絕不會帶他去享受那種少兒不宜的服務,田文建反應了過來,微笑着糾正道:“浴池不是游泳池,兩者之間沒有任何可比姓。再說除了浴池之外,不是還有淋浴嗎?”
“淋浴我在家也能洗,爲什麼要去那種地方?太不衛生了,很容易得傳染病,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麼想的。”
吳老爺子一邊看着車窗外的景色,一邊點頭說道:“人是有點多,簡直象芝麻醬煮餃子,水能不贓嗎?”
要過年了,誰都想在年前洗個澡,這是風俗也是習慣,洗浴城能不人滿爲患纔怪?老爺子的這個比喻很別緻,也很生動,回國以來頭一次開車的田文建笑了,而陳嘉年既沒有吃過“芝麻醬”,也沒有見過“煮餃子”,絲毫不覺得這個比喻幽默,露出了一副茫然不解的神情。
東西文化的巨大差異,不是光能說兩種語言就能瞭解的。讓他來形容人多、擁擠不堪,也許會說‘塞得象沙丁魚罐頭一樣’。可這種比喻不一定所有的中國人都能理解,更不一定能欣賞其妙處。因爲見過打開的沙丁魚罐頭的人太少了,看到過一個又小又扁的罐頭盒裡,緊緊塞滿整整齊齊的幾排手指頭長的沙丁魚的人是不多的。
就在田文建琢磨着是不是給他補一補中文之時,小嘉年突然問道:“Uncle,聽說你不當教授了。新的公司好嗎?有沒有我媽咪的公司大?”
老爺子樂了,頓時哈哈大笑道:“嘉年,中紀委不是公司,而是中國政斧的一個反貪污部門。”
令田文建啼笑皆非的是,小嘉年居然搖了搖頭,一臉嚴肅地說道:“可他是幹部,媽咪說的,我記得很清楚。”
幹部翻譯成英文是Cadre,而且還不是一個常用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公司的儲備幹部。再說國外的政黨只有政治精英,沒有嚴格意義上的黨內幹部,更別說有什麼權力了。
官員、行政人員、機關工作人員可以翻譯成official、functionary或者administrator,田文建想了半天,愣是沒能想出一個與漢語中的“幹部”完全相同的詞。更何況他還是一個黨內幹部,而不是嚴格意義上政斧官員。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Uncle現在要開車,回頭再慢慢跟你解釋。”
見田文建打起了哈哈,早就被小外孫“十萬個爲什麼”,問得啞口無言的吳博瀾,不無感慨地嘆道:“唉……!長了一張中國人的臉,說着一口流利的中國話,到頭來對中國還是一無所知啊。”
“我本來就不是中國人嘛。”小傢伙不樂意了,一臉憤憤不平的表情。
這個問題爭論過無數次,祖孫倆再一次擡起了槓來。田文建可不想摻和,乾脆裝着什麼都沒有聽見,一心一意開他的車。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一直爭到西山的安家,這一老一少都沒爭論出個所以然來。
西山別墅,共和國開國元老們住的地方,享有“皇家板塊”的美譽。風光秀麗,尤其以古剎聞名。“西山三百寺,十曰遍經行”便是西山的寫照。臥佛寺、碧雲寺、古岫雲寺等名勝古蹟遍佈山區,只是來得不是時候,滿山的紅葉都掉了,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美麗。
安曉彬早等在了路口,見田文建衝自己招手,連忙跑到車邊跟吳老爺子打了個招呼,隨即鑽進副駕駛,指着一條標有軍事禁區的岔道,示意田文建繼續往前開。
經過了三道異常嚴肅的安檢,轎車才緩緩停在安家小院前。兩位六十來歲的人迎了出來,熱情無比的招呼老爺下車。安曉彬的姑父前J省省委書記趙正東,田文建還是認識的。另外一位應該就是安曉彬的父親,已退居二線的安平。
“吳老,知道您回來過年,老爺子別提有多高興。早就擺好了棋盤,說是要跟您老較個高低。”
“下棋?他還有心思下棋?”
十幾年前沒把安老爺子當回事,在美國呆了這麼多年,更不會把安老爺子當回事。吳博瀾像換了個人似地,狠瞪了他們二人一眼,沒好氣地說道:“老糊塗,老糊塗,越老越糊塗。他糊塗你們也跟着糊塗,居然連讓人家母子骨肉分離的事都幹得出來!”
眼前這位退休前官兒不大,脾氣卻一點都不小。
安平可不想跟他吵架,更何況人家也沒說錯,連忙一臉苦笑着說道:“吳老,您批評的對,這事我們辦得是不怎麼樣,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呀。您想想,這大過年的,他老人家的脾氣又那麼暴躁,真要是出點事,那我們這些做小輩的……”
“是啊,是啊,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也成了老人的趙正東點了點頭,一臉深以爲然的表情。
“走,帶我看看。”
跟他們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吳博瀾一邊往院裡走去,一邊吩咐道:“小建,把我給他帶的那盒東西擰上,省得他說我沒有人情味。”
還沒等田文建反應過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在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攙扶下走了出來,指着這邊喊道:“都帶什麼了?拿過來我看看。姓吳的,聽說你家丫頭髮洋財了,你可別拿仨瓜倆棗的來糊弄我。”
“送是情分,要是過分,我看你是越活越糊塗了,自己孫媳婦的禮物不收,還管我要禮物。”
冤家路窄,分外眼紅。吳博瀾可沒有那麼好說話,立馬轉過身去,指着田文建說道:“把東西收起來,對於這種老糊塗,給了也是白給。”
一邊是視自己爲己出的師傅,一邊是赫赫有名的開國元勳,儘管知道他倆是在開玩笑,但還是把田文建搞得進退兩難。
看着他那副猶豫不決的樣子,安老爺子樂了,頓時哈哈大笑道:“吳老頭,你除了脾氣比臭之外,還有一點我不得不服氣,女兒、徒弟一個比一個出色,比我家這幫不爭氣的兔崽子強多了。”
“上樑不正下樑歪,就你這老糊塗,還能調教出來什麼好晚輩?”
吳博瀾很不給面子的掃了安平和趙正東一眼,隨即轉過身去,指着小嘉年介紹道:“這是我外孫,Alan,快叫安爺爺。”
“安爺爺好。”小傢伙還是比較懂事的,立即走上前去,深深的鞠了一躬。
“好好好,真懂事兒。哎呦……爺爺真不知道你會來,連個紅包都沒準備。安平,愣着幹什麼?還不招呼客人進屋?”
久別重逢的兩位老人進了書房,田文建這纔鬆下了一口氣,給安曉彬做了個鬼臉後,連忙跟陪坐在一邊的趙正東打招呼。而安平則跑進裡院把孫子樂樂抱了出來,陪他的美國朋友小嘉年玩。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我們當然沒什麼意見。再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要怪也只能怪社會風氣不好。”
趙正東沒有了四年前那封疆大吏的威嚴,跟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沒什麼區別,見田文建有些尷尬,居然和聲細語的先談起了家務事。
以前不知道,不等於現在不清楚。肖凌五年前之所以變成那樣,是因爲剛去省電視臺報到後不久,被禽獸不如的王臺長在一次晚宴上灌醉了,失了身。他位高權重,剛走校門的肖凌求告無門。真好又碰上了村裡人上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求她幫忙……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這樣走上了一條紙醉金迷的不歸路。
讓安家人帶綠帽子的下場是悲慘的,肖凌出國後的第三個月,王臺長就因爲貪污[***]被送進了班房。而屁股同樣不乾淨的林副省長,在調任省政協副主席後也被中紀委立案調查。
時間能沖淡一切,安曉彬的一番苦心顯然沒有白費,至少說家裡絕大部分人已經默認了這個事實。想到這些,田文建輕嘆了一口氣,不無感慨地說道:“樂樂這孩子特懂事兒,他爸和他媽工作忙,他就跟我一起去上課,雖然聽不懂上面講什麼,但卻乖的很,一點都不鬧。”
“想想也怪可憐的。”
趙正東點了點頭,看着正跟爺爺和小嘉年玩得興高采烈的樂樂,淡淡地說道:“正是考慮到他倆工作忙,我們準備把他留在家裡。小田,你看怎麼樣?”
這不是要肖凌的命嗎?田文建頭都大了,可這是人家的家事,不好過多幹涉,但還是若無其事地說道:“孩子還小,正是需要母愛的時候。趙書記,你們是不是做做肖凌的工作,看她能不能留下來?”
原本想讓你做做肖凌的工作,到頭來卻打了個太極拳,趙正東暗罵了一句小狐狸,隨即岔開了話題,似笑非笑地說道:“小田,黨校的那堂課講得很不錯,可以說是發人深省啊。由此可見,五年前讓你出國的決定沒錯,不然哪有今天的高度啊?”
一份錢不出的“公派留學”,居然還好意思說?
田大教授被搞得啼笑皆非,禁不住地來了句:“吃水不忘挖井人,說句心裡話,沒有趙書記您的栽培,也就沒有文建的今天呀。”
領導就是領導,城府還真不是一般的深,趙正東就像沒事人似地,呵呵笑道:“師傅帶進門,修行靠個人,歸根結底,還是你自己的努力。畢竟哈佛大學不是什麼人都能考上的,也不是所有的哈佛畢業生,能達到你現在的水平。”
什麼師傅帶進門,這不是往自己臉上貼金嗎?田文建徹底服了,連連搖頭道:“自己努力是一方面,主要還是您的提攜。”
成熟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一點就着的愣頭青了,趙正東微微的點了下頭,隨即臉上一正,異常嚴肅地提醒道:“縣級幹部輪訓跟中央黨校的廳局級幹部和省部級幹部培訓班,有着本質的區別。不但培訓目的不同,幹部的高度也不同。小田,你幹空軍醫院院長,應該清楚什麼叫對症下藥,所以呀……在這個授課內容以及授課方式上,也要懂得變通。”
中央黨校的那次演講,不但罵了人,而且還猛烈抨擊了停滯不前的政治體制改革。跟省部級和廳局級領導幹部說說無可厚非,但跟縣級幹部說這些就有點不合時宜了。
田文建哪能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連忙點頭道:“謝謝,謝謝趙書記的提醒。事實上理論研究中心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甚至還請國家監察學院的洪副院長出山,跟我一起制這次輪訓的廉政教程。”
“這我就放心了。”
趙正東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掏出鋼筆,給田文建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笑稱自己雖然退居二線,但在朋友還是有幾個的,以後遇事了什麼困難,儘管跟他開口。
毫無疑問,他的態度就是安家的態度,田文建連忙收起紙條,誠懇之至地說道:“謝謝,謝謝趙書記的關心。”
兩位老爺子的棋整整下了一個多小時,出來時安老爺子臉上鐵青,狠瞪了安曉彬一眼,隨即轉過身去,氣呼呼地說道:“等會去把孩子他媽接回吧,我可不想被人家罵我出爾反爾。”
吳博瀾伸了個懶腰,哈哈大笑道:“願賭服輸,這就對了嘛。”
樂樂白天還好,一到晚上怎麼哄都睡不着,一哭就是大半夜。老爺子是聽在耳裡疼在心裡,可安家不是普通人家,就這麼讓肖凌進門無疑會成爲別人的笑柄。吳博瀾送上個臺階,他能不借坡下驢?
事情解決了,皆大歡喜。安曉彬急不可耐的跑出客廳,準備去田大教授家接老婆回來。安平則抱着孩子,眉飛色舞的讓他準備晚飯。
令田文建倍感意外的是,自始至終都沒跟他說一句話的安老爺子,居然緊盯着他的雙眼,意味深長地說道:“跟安子親如兄弟,到頭來還不如人家一幅字?算了,人各有志,你好自爲之吧。”
無論誰在官場上混,都得面臨一個站隊的問題。田文建是喬偉的人,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安老爺子這麼說,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田文建很是尷尬,真不知道該說些纔好,只能重重的點了下頭,一聲不吭的站在師傅身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