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最後的結果讓江硯遽然而驚。並不僅僅因爲通過這樣的形式,東平能夠將那些耗資最爲巨大的城市建設的花費對國家經濟的影響降低到幾乎沒有,甚至從剛鐸的地塊銷售情況來說,國家甚至能夠從中少量獲利。更多地,是因爲江硯意識到,各方敢於這樣大額地投入,背後潛藏着的是對雲州、對東平的巨大信心和信任。假如沒有對雲州經略府、對葉韜以及對東平朝廷的信任,沒有哪個世家、商團會這樣千金一擲,將數以百萬計的銀兩交給雲州經略府。而缺乏對東平未來的信心,沒有人敢於在城市建設中這樣大筆投資。
江硯更驚歎於,在剛鐸城的建設過程中,雲州經略府居然允許大家對各個項目的開支提出意見,乃至於要求審計。葉韜對於葉氏工坊是整個剛鐸、整個雲州乃至整個東平的深切的利益相關方這一點毫不諱言。但由於大家對於葉韜和他的葉氏工坊的整個體系的信任,大家一點都沒對葉氏工坊的施工隊將擔負重要的工作、獲得鉅額的營建訂單有什麼意見。在葉韜在事後的招待酒會誠意要求大家對葉氏工坊多提意見的時候,大家雖然都感覺到了葉韜的誠懇和平易,但卻都只是聳聳肩,沒什麼反應。
“江先生,你這一次可是收穫不小呢。”在招待酒會的一角,春南方面的幾人聚集在一起,而宋湘郡柔聲恭維着江硯。
江硯應付地強笑了一下,說:“郡主,比不上你們啊。畢竟事出突然,可沒有你們那麼準備充分。”
宋湘郡笑了笑,說:“哪裡呢。我只不過是代表大家出個面而已,各家各族都有不少優秀人才做了好多的準備工作呢。光是去雲州實地勘察就跑了兩次。”
江硯無意指責宋家爲首的春南世家和東平和雲州的過分親密,因爲那恰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當春南和東平的力量和利益越來越深切地糾結在一起,那將來東平對春南動手的時候顧忌也就越多。但江硯只希望這種利益的膠結不會走形。潛藏在背後的風險自然也包括,當那些大世族覺得倒向東平的利益超過繼續支持春南,那將來兩國交兵的時候,出現的問題可就大了。現在光是控制在各大世家手裡的軍職,就多得讓人想想就有些不寒而慄了。
江硯對數字不太敏感,轉向身邊的一個記事,問道:“今天雲州經略府一共籌集了多少錢?”
記事早有準備,躬身答道:“總計是三千五百五十六萬兩。”
這個數字讓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三千多萬兩白銀差不多是東平每年的稅收總額,比春南的年稅收總額還多出個幾百萬兩,也就是說,在短短几個時辰內,葉韜手裡就攥着能夠應付一個大國整年開支的鉅額財力。雖然相信葉韜一定會專款專用……其實,主要是相信東平從來就沒有在軍費上節省過,而且東平現在財力充裕,不需要挪用這項鉅款,但是,這筆錢能夠做的事情還是會讓人有恐懼的感覺。
“三千多萬啊……可這還是一次拍賣會罷了。再加上回頭在寧遠的那次,怕不有七千萬兩銀子?剛鐸到底能造成個什麼樣子呢?”江硯不由得感嘆了一下。
“不,”站在邊上的馬玉峰說,“這一次可是將所有能賣出高價的地塊都一併放出了。在寧遠那次拍賣,主要是那些中等地價的居民區和商業區。能籌集到兩千萬兩估計都難。兩次相加,加起來五千五百萬兩銀子吧。”馬玉峰原本是要作爲宋湘郡的助手出席拍賣的。但他卻沒因爲被江硯佔了自己的位置而有任何不滿。讓江硯欠自己小小一個人情,對於有意於在官場上一展身手的馬玉峰來說,很是值得。至少,怎麼都比在宋湘郡身邊出出主意強多了。
江硯皺着的眉頭沒有舒展開來,他又問道:“那造剛鐸城,需要多少錢?用的掉這五千萬兩銀子麼?”
馬玉峰沒有搭腔,他能被推薦給宋湘郡作爲助手,好歹對於城市、營建方面還是有點了解的。營建這回事,誰都搞不明白到底要花多少錢。尤其是從無到有地建造一個龐大的城市,這完全超出了這個時空任何人的常識。在以前,城市多數是一步步從村落、鎮子發展起來,碰上需要大規模擴建翻新,尤其是這種帶有地區政治、軍事和經濟中心功能的重要城市,通常國家都得過上好一陣緊巴巴的日子,工程多數要持續相當多年。往往最初的設計和最後的成果有相當大的差距,往往就是越到後來——當城市的主體部分、最重要的部分完成之後,主事者和當權者看着那龐大的花銷受不了了,最後一部分草草了事,或者等日後手頭寬裕了再修繕。而那些不惜工本大興土木的君王們,似乎總是作爲禍國殃民的反面例子出現在大家眼前。
馬玉峰斟酌了一下之後,說道:“這個,確實不清楚。但當年餘杭東城擴建,將碼頭、水關這些修建起來,加上海堤的一部分,歷時六年,最後的耗費是兩千四百四十萬兩。這剛鐸,看起來比兩個餘杭東城是要大不少的,這五千萬兩……恐怕也就差不多吧。”
江硯沒有吭聲。他知道,情況太不一樣了,餘杭東城的工程,耗費最大的是用大量石料填海,把碼頭港區弄出來。而且,當年餘杭東城擴建,到底那些營建的大世家從中撈了多少,誰也說不明白。但剛鐸雖然有個大家都覺得很難的沿着山體修建的層級式的堡壘,有對整個崖頂的整理工程,但想到葉韜一向對技術問題駕輕就熟,而葉韜十幾年裡經手的工程從當年最小的瞻園一直到後來鐵城、溯風城等等,還包括至今沒有別人能解決的塔式建築的修建,但無論造價如何昂貴,從來就沒有人懷疑葉氏工坊有任何營私舞弊的事情。
不用說別的,就說在葉氏工坊派去餘杭,幫助餘杭把鐘樓的地基進行灌漿鞏固的那支施工隊。他們雖然對那些在鐘樓項目裡出力的春南營建行的傢伙營私舞弊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們對於偷工減料等事情卻是絕不容忍,一律直接通過施工隊的主事向春南工部尚書直接彙報。而他們在工程完成,在沒有人要求的情況下,提供了一份詳細的帳目,詳細到了連採購物料的大量小額交易中耗損的三十三兩白銀都開列在內。可以想象,在施工質量、速度和帳目純潔程度都同樣堪稱完美的葉氏營建行的施工隊的表率下,在葉韜一貫以來對貪瀆舞弊的不容忍政策下,剛鐸城的工程僅此一項能夠節約多少經費……或許,事情還不用說得那麼複雜。有錢到已經不知道錢該怎麼花的葉韜、談瑋馨一家,自己是不會貪瀆的,而想要在談瑋馨眼皮底下貪瀆,天下沒有任何商人敢於冒這種風險。
“江先生,”宋湘郡看江硯越是考慮什麼越是憂慮,連忙出聲打斷了他的思路,“您這次和東平國主會面之後,事情可都了了?”
“我只不過過來聊聊而已,之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的。”江硯笑了笑。作爲一個策士,他已經做得很是極致了,這些策略一經提出,不管對方是不是答應,腦子裡的想法都會不同了。而談曉培顯然是個比預想中更有趣,也更有魄力的人,雖然並不知道談曉培的真實想法,但至少就表面上來說,他這一次成果豐碩。之後他就要安排談瑋哉再赴春南的事情,而這就不是短時間可以解決的了。
“那麼,如果江先生有時間,不妨前往雲州一次。先生要是有興趣,和葉大人知會一聲,他們自然會安排周到,就算自己去雲州,現在也十分方便。要知道雲州虛實,與其在這裡遐想,還不如親身遊歷一番。江先生的差事可着急麼?”宋湘郡輕聲問道。
“這……”江硯有些動心。聞名不如見面,這是他深知的事情。逗留在丹陽的這些天裡他深切感覺到東平和春南的區別,不僅僅是軍容、軍力、國力等等在丹陽展示出來的只鱗片爪,更是東平迥異於春南的氣質。
在這裡他不止一次在酒樓茶肆裡,被隔壁同樣雅間裡傳出的暴跳如雷的吼聲打斷思緒或者是妨礙到了和一些人的晤談。而後他才知道,隔壁那些很沒風度地對生意上或者對其他事情斤斤計較,把合作、對抗、聯合和利益說得那麼淺白鮮明的,往往都是各家各商號的一二把手。僅這一點就和春南完全不同。在春南,大家同樣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各種利益糾葛,但往往都潛藏在水底下,誰也不肯端上臺面來說,更不要說是各世家的主事親自過問了。要是這些事情被放在了檯面上,那往往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情了。
春南的使團在丹陽畢竟是呆了相當多時日了,他們還領着帶着考察的心態來到丹陽的江硯認識了各種各樣的人,上至各部尚書、侍郎、員外郎,禁軍的一些中層軍官,下至各個商號中的掌櫃、管事,乃至於這幾年剛剛興起,卻頗受到尊重的德勤、普華永道兩個會計行裡的會計師、審計師和經濟師等人物。而越是接觸這些人,江硯就越是對整個由談瑋馨創造出來的體系感到有興趣。往往大家都看到了葉韜推動了血麒軍的建立和發展,建設了一個個的城市,用無比的創造力讓奇蹟不斷出現在整個東平的大地上。但江硯卻能看到,在所有這些的背後,由談瑋馨推動,由東平國主一家和那些大臣、大世家們聯合在執行、理解,在執行中增加理解的宏偉的經濟、政治和治理體系……
那麼,現在幾乎可以說是由葉韜和談瑋馨這一對天下最有才的夫婦直接掌管的雲州,又會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