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_4

4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又有了巨大的改變。事實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樣。

玉蘭在楊騰死後,領到了一筆礦主發的撫卹金,帶着這筆錢,帶着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孃家去。

到了烏日的孃家,玉蘭才發現孃家的情況複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房子,可是農村鄉下,祖傳下來,一共就幾畝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能力,卻有三個那麼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着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淚,掉完眼淚,就反覆說着幾句真心的話:

“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大了,就沒人要了!”

玉蘭哭着,她忘不掉楊騰。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孃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卹金轉眼也用掉好多,她認了命。就像楊騰當初認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

玉蘭這次再嫁,並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上,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打動了玉蘭吧,她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過什麼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兒嚴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漂亮小夥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麼話好說了。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說命裡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着軍隊來臺灣的。但他並非軍人。在大陸上,據他自己說,是個大商人的兒子。不過,後來玉蘭才發現,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待不住,糊糊塗塗來了臺灣。來臺灣後,當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着,最後在烏日這種小地方勉強住下來。租了間門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錘子剪刀門鎖什麼的,至於“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錘子……都是賒賬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卹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後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

豌豆花永遠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

“到了那邊要聽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着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你媽傷心啊,家裡的事要幫着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着弟弟妹妹別闖禍啊……”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製的。那是初冬的季節,天氣不知道怎麼那麼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乾乾淨淨。玉蘭親自回鄉下來帶他們三個去鎮上,豌豆花只覺得媽媽瘦了,眼睛裡一直霧濛濛的,抿着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後,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着她,眼睛裡的霧氣更重了。進入魯家之前,玉蘭纔對她說了一句話:

“見到他,要叫爸爸啊!”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麼就打了個寒戰。叫爸爸?她小心眼裡有點兒亂,她心目裡只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小公主般寵着愛着的楊騰!

她終於被帶到魯森堯面前了。她還記得,當時她左手牽着光宗,右手牽着光美,三個人排排隊似的一列站着,在她面前,聳立着一個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綁着條寬皮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着褲管擡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靜地、深沉地、嚴奇地盯着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像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身發起毛來。玉蘭在後面推着她,輕聲說:

“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

她囁嚅着,叫不出口。

於是,玉蘭又去推光宗

和光美:

“叫爸爸呀!叫爸爸呀!”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犟,他遺傳了楊騰固執的那一面,仰着頭,他打量着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

“不,”他清清楚楚地說,“他不是爸爸!”

魯森売仍然死盯着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地掉頭去看光宗,嘴裡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

“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爲弟弟要捱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着手臂,急促地喊:

“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弟!”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櫃檯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戰,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童話故事裡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地瞪着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裡帶着種無言的譴責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地打量着,鼻子裡哼呀哼地出着氣。突然間,他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地、尖刻地說:

“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連不是自己生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蠻像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

“不行!”玉蘭緊張地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怎麼也不跟她分開的!”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疼得直往裡面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

“放開我媽媽!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雲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涌了出來,那被掐住的面頰整個凹進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餘地,她就近抓住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着:“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後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現這“啊哈”,兩個字是暴風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雨是一天可以發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麼樣?你敢怎麼樣?”

說着,他毫不猶豫地,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裡從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臟,因剌激和悲痛而狂跳着。然後,她毫不思索地,俯下頭去……因爲她正高坐在櫃檯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地咬着那粗糙的皮膚,由於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有力。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地對豌豆花揮過去,豌豆花從櫃檯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只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始發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裡學着姐姐的句子,哭着叫:

“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

一時間,室內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有些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着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着喊:

“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地吼着叫着:

“把他們統統給我關到後面院子裡去,別讓我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黴,討個老婆還帶着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

“是!是!”玉蘭連聲答着,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我們到後面去!我們到後面去!”

“讓他們在後院裡跪着!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

玉蘭慌忙站住。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面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牀底下!這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

玉蘭慌慌張張地帶着三個孩子,到屋子後面去了。

魯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後面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牀給光宗睡,室內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面後,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三個都關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裡。她只悄悄地對豌豆花說了句:

“帶着弟弟妹妹,讓他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看着豌豆花。

豌豆花含淚點點頭。

於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在小院裡。那是冬天,寒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着光宗,右邊挽着光美,把他們兩個都緊攬在懷裡,讓自己的體溫來溫熱弟妹們的身子。玉蘭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三個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

“別讓他們睡着,在這風口裡,睡着了一定生病!”

可是,光美已經抽抽噎噎地快睡着了。

於是,豌豆花只得搖着光美,低低地說:

“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着,心裡可一點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隻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就沒說過什麼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麼睡美人,什麼白雪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於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地接了一句。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着,不知怎地,喉嚨裡就哽塞起來了,鼻子裡也酸酸的。一陣風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滿頭,她細心地摘掉妹妹頭髮上的落葉,冷得打寒戰,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們更摟緊了一點,用棉被緊裹着,仍然冷得腳趾都發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着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髮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後院裡吹冷風。前面屋裡,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地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罵玉蘭的聲音。最後,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調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後,才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面屋裡終於安靜了。

玉蘭匆匆地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裡,先在廚房中餵飽了他們。豌豆花幫着玉蘭喂妹妹,光美只是搖頭晃腦地打瞌睡,一點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地摸她的額,怕她生病。然後,給他們洗乾淨了手臉,把他們送到牀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後,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爲玉蘭發現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留在廚房裡,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裡來,用藥棉細心地洗滌着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跡才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地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從嘴裡輕輕地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緊攬在懷中,眼眶溼了起來。豌豆花也緊偎着玉蘭,她輕聲地、不解地問:

“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住嗎?”

“是的。”

“爲什麼呢?”

玉蘭咬咬嘴脣,想了想。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麼叫“命”,但是,她後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魯家,就是噩運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噩夢中驚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牀邊,輕拍着她,學着玉蘭低唱催眠曲: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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