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_7

7

不論人類的遭遇是幸與不幸,不論哀愁與歡樂,不論痛苦與折磨,不論生活的擔子如何沉重,不論命運之手如何播弄……時間的輪子,卻永不停止轉動。轉走了日與夜。轉走了春夏秋冬。

幾年後,“八七水災”在人們的記憶裡,也成了過去。當初在這場浩劫中生還的人,有的在荒蕪的土地上又建立起新的家園。有的遠走他鄉,不再回這傷心之地。不管怎樣,大肚溪的悲劇,已成爲“歷史”。

豌豆花呢?

水災之後,豌豆花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太能相信,弟弟妹妹和玉蘭是真的都不在了。命運對她是多麼苛刻呀!生而失母,繼而失父,跟着玉蘭回鄉,最後,失去了弟弟妹妹和待她一如生母的玉蘭。忽然間,她就發現,她生命中只有魯森堯了。這個只要咳嗽一聲都會讓她心驚膽跳的男人……居然是她生命裡“唯一”的“親人”了。

不知道爲什麼,魯森堯沒有把豌豆花送到孤兒院去,這孩子和他之間連一點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或者,因爲魯森堯的寂寞,或者,他需要一個女孩幫他做家事,或者,他需要有人聽他發泄他的憤怒,或者,他需要醉酒後有個發酒瘋的對象。總之,他留下了豌豆花。而且,在水災之後,他把豌豆花帶到了臺北。

他是到臺北來尋找一個鄉親的,來臺北之後,才知道幾年之間,臺北早已街道都變了,到處車水馬龍,人煙稠密。找不到鄉親,他拿着水災後政府發的救濟金,在克難街租了棟只有兩間房間的小木屋,那堆小木屋屬於違章建築,在若干年後被拆除了,當時,它是和別的屋子密密麻麻擁擠雜亂地堆在一塊兒,像孩子們搭壞了的積木。

他擺了個攤子,賣愛國獎券和香菸。事實上,這個攤子幾乎是豌豆花在管,因爲攤子擺在鬧區,晚上是生意最好的時候,而晚上,魯森堯總是醉醺醺的。

剛來臺北那兩年,魯森堯終日酗酒買醉,想起小秋虹,就狂歌當哭。他過分沉溺在自我的悲痛裡,對豌豆花也不十分注意。這樣倒好,豌豆花跟着鄰居的小朋友們,一起上了小學,她插班三年級,居然名列前茅。豌豆花似乎早有預感,自己唸書的生涯可能隨時中斷,因而,她比任何孩子都珍惜這份義務教育。她比以前更拼命地吞嚥着文字,更瘋狂地吸收着知識。每天下課後,她奔到獎券攤去,努力幫魯森堯做生意,只有賺錢回家,自己才能繼續唸書。她生怕隨時隨地,魯森堯會下令她不許上學、不許讀書。才九歲左右的她,對於自己的“權利”,以及法律上的“地位”,完全不瞭解。從小顛沛流離,她只知道命運把她交給誰,她就屬於誰。

由於豌豆花每晚做的生意,是魯森堯白天的好幾倍,魯森堯乾脆白天也不工作了,而讓豌豆花去挑這個擔子。但是,他嘴裡卻從沒有停止吼叫過:

“我魯森堯爲什麼這麼倒黴,要養活你這個小雜種!是我命裡欠了你嗎?該了你嗎?你這個來歷不明的小王八蛋!總有一天我把你趕出去!讓你去露宿街頭!豌豆花!……”他捏着她的下巴,使勁捏緊,“我告訴你,你是命裡遇着貴人了!有我這種寬宏大量的人來養活你!”

豌豆花從不敢辯解什麼。只要能唸書,她就能從書本里找得快樂。雖然,捱打受傷依然是家常便飯,但她已懂得儘量掩藏傷口,不讓老師們發現。偶爾被發現了,她也總是急急地解釋:

“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傷了……”

“是我被火燙到了……”

“是我做手工砸到了手指……”

豌豆花真容易有意外。老師們儘管奇怪,卻也沒時間深入調査。尤其,那“國民小學”的學生太多,有上千人,而絕大部分都來自違章建築木屋區裡的苦孩子。家庭環境只要不好,每個孩子都常常有問題,帶傷上課的,豌豆花並不是唯一的。父母心情不好,往往都把氣出在孩子身上。家境越不好的家庭,孩子就生得越多,有時,兄弟姐妹間,也會打得頭破血流來上課。

對豌豆花而言,功課上的困難並不多。每學期最讓她痛苦的,是填“家庭調查表”。剛進臺北這家小學,她告訴老師,繼父不識字,不會填表。老師問了一些她的家庭狀況,她一臉惶惶然,大眼睛裡盛滿了超乎她年齡的無奈和迷惘,使那位老師都不忍心再深問下去。於是,這個學名叫楊小亭的孩子,在家庭調查表上,是父喪母亡,弟妹失蹤……另外許多欄內,都是一片空白。

至於豌豆花的學雜費,由於她屬於貧民,都被豁免了,又由於她在功課上表現得優異,每學期都領到許多獎品,或者,這也是她在無限悲苦的童年裡,竟能唸到小學五年級的一個原因吧!

小學五年級那年,豌豆花面臨了她一生中另一個悲劇。這悲劇終於使豌豆花整個崩潰了。

那年,豌豆花已經出落得

脣紅齒白,楚楚動人了。

自從過了十一歲,豌豆花的身材就往上躥,以驚人的速度長高。她依然纖瘦,可是,在熱帶長大的女孩,發育都比較早。夏天,她那薄薄的衣衫下,逐漸有個曲線玲瓏的身段。豌豆花從同學那兒,從老師那兒,都學習到“成長”的課程。當胸部腫脹而隱隱發痛,她知道自己在變成少女。躲在小廚房中洗澡時,她也曾驚愕地低頭注視自己的身子,那嬌嫩如水的肌膚,潔白如玉,儘管從小就常被體罰,那些傷痕都不太明顯。而明顯的,是自己那對小小的、挺立的、柔軟而又可愛的乳房,上面綴着兩顆粉紅色的小花蕾。每次把洗澡水從頸項上淋下去,那小花蕾上就掛着兩顆小小的水珠,像早晨花瓣上的露珠兒,晶瑩剔透。

第一次發現魯森堯在偷看她洗澡時,豌豆花嚇得用衣服毛巾把自己渾身都遮蓋起來。從此,她洗澡都是秘密進行的,都等到魯森堯喝醉了,沉沉入夢以後,她纔敢偷偷去洗淨自己。而那些日子,她來得愛乾淨,她討厭底褲上偶爾出現的污漬,她並不知道這是月信即將開始的跡象。

然後,魯森堯看她的眼光不一樣了。

每次,他喝醉以後,那眼底流露的貪婪和猥褻常讓她驚悸。她小心翼翼地想躲開他的視線。這種眼光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以前,她也曾看到他用這種眼光看玉蘭,然後就是玉蘭忍耐的呻吟聲。她儘量讓自己逗留在外面,可是,每夜賣完獎券,她卻不能不回家。暗沉沉的街道和小巷一樣讓她恐懼,她怕黑,怕夜,怕無星無月的晚上,怕暴風雨……這都是那次水災遺留下來的後遺症。只是,她從不把自己的恐懼告訴別人。

那夜,她賣完獎券,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裡。

小木屋一共只有兩間,魯森堯住前面一間,她睡後面一間,每晚回家,她必須經過他的房間,這對她真是苦事。往往,她就在這段“經過”中,被扯住頭髮,狠揍一頓,或捱上幾個耳光,理由只是:

“爲什麼你活着?秋虹倒死了?是不是你剋死的?你這個天生的魔鬼,碰着你的人都會倒黴!你剋死了你母親、你父親、你弟弟妹妹還不夠!你還剋死我的女兒!你這個天生的掃把星!”

這一套“魔鬼”、“掃把星”的理論,是魯森堯從巷口拆字攤老王那兒學來的。老王對他說的可不是豌豆花的命,而是他的命:

“你的八字太硬,命中帶煞,所以克妻克子,最好不要再結婚!”

老王的拆字算命,也只有天知道。他連自己的命都算不出來,對魯森堯的幾句胡言,也不過是略知魯森堯的過去而謅出來的,反正“老魯”(在克難街,大家都這樣叫他)也不會付他看相費,他也不必說什麼討人喜歡的江湖話。何況,老魯又是個極不討人喜歡的人。

但是,自從魯森堯聽了什麼“克妻克子”這一套,他就完全把這套理論“移罪”於豌豆花身上。天天罵她克父克母克親人,罵到後來,他自己相信了,左右鄰居也都有些相信了,甚至豌豆花都不能不相信了。揹負着如此大的罪名,豌豆花怎能不經常捱揍呢!

那夜,豌豆花回家時已快十點鐘了。鄰居大部分都睡了。

她曾經一路禱告,希望魯森堯也睡了,那麼,她就可以悄悄回到自己臥室裡。但是,一走到家門口,她就知道希望落空,家中還亮着燈。同時,最讓她心驚肉跳的,是聽到魯森堯那破鑼嗓子,正唱着《秦瓊賣馬》。這表示他已經半醉了,而且,表示他的心情“惡劣”。他總以落魄的秦瓊自居,每當唱這齣戲時,就是他“遭時未遇,有志未伸”而被人“欺凌壓榨”的時刻,也是他滿腔怒火要發泄的時刻。

豌豆花走到門口,悄悄推開房門,踮着腳尖,還企圖不受注意地走進去。魯森堯正用筷子,敲着桌上的杯子碟子當鑼鼓,嘴裡唱到最精彩的一段:

“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遭不幸困住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飯錢,沒奈何只得來賣它……擺一擺手兒你就牽去了吧!但不知此馬落在誰家……”

豌豆花已走到牆角,把那包獎券香菸都悄悄地擱下了。她的心咚咚跳着,還好,他唱得有勁,沒注意到她。她正要掩進自己的房間,忽然,身後傳來魯森堯一句平劇道白:

“呔!你這小丫頭要往哪裡走!左右!給我綁過來!”

豌豆花站住了。然後,魯森堯的一隻手重重地落在她肩上。她只得轉過身子來看着他。他又是滿身酒氣,滿眼邪氣,滿臉鬼裡鬼氣。她有些發毛,最近,她變得越來越怕他了。上次,他曾經拿了把刮鬍子刀,威脅要毀掉她“漂亮的臉蛋”。

另一次,他把隔壁張家小女孩的洋娃娃撿回家,當着她的面,嘿嘿嘿地笑着,把那洋娃娃的腦袋,用長長的鐵釘一根根

釘進去。害得她好多晚上都做噩夢,夢到他用大鐵釘來釘她的腦袋。

“別想溜!豌豆花!”他喊着,“你存心要躲開我!是不是?擡起頭來,看着我!他媽的!”他在她下巴上一託,順手擰住她的面頰,“你看着我!”

她被動地看着他,張着那對無辜的、清澈的大眼睛。

“媽的!”他給了她一耳光,“你幹嗎用這種驕傲的樣子看我?你這雙賊眼,滿眼睛都是鬼!你以爲你有什麼了不起?你以爲你是高貴的大小姐嗎?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她盯着他,咬着牙不說話。

“媽的!”他又給她一耳光,“你變啞巴了?你的舌頭呢?”他伸出手指去掏她的嘴。

她嫌惡地掙扎開去。這舉動使他暴怒如狂了。他一把就扯住她的頭髮,把她直扯到自己面前,她想掙開,腦袋被拉得直往後仰。這一拉一扯之間,她身上那件原本就已太小了的襯衫接連繃開了兩個釦子,她沒穿內衣,她沒有錢買內衣。

他的眼光直勾勾地盯在她胸前了。她飛快地用手抓緊胸前的衣襟,這動作使他更加怒火中燒,他劈手就打掉她的手。她開始覺得大事不妙,急得想哭了。惶急中,竟迸出一句話來:

“別碰我!媽媽的魂在看着呢!”

如果她不說這句話,或者,事情還不會那麼糟。這句話一出口,魯森堯是怒上加怒,而且豁出去了。他的眼珠都紅了,額頭都紅了,臉也紅了,脖子也紅了……他握住她的衣領,“譁”的一聲,就把整件襯衫從她身上拉掉了,他盯着她,碟碟怪笑着,嘴中咆哮着:

“呔!你媽看着呢!讓她看!讓她看!看她能怎樣?她那個鬼婆娘,抱着我女兒去送死!她該下地獄!該上刀山下油鍋被炸成碎塊!你……你這下賤的小婊子,居然用你媽來嚇唬我!你以爲我怕你媽嗎?你以爲我怕鬼嗎?嗬!”他的大手順着她的肩頭,黏膩膩地撫向她那初挺的、小巧的乳房,在那峰頂的小花蕾上死命一捏,她痛得眼淚水都滾出來了。同時,恐懼、厭惡,以及那種深刻的屈辱感一直切入她靈魂深處去,使她全身驚顫而發抖了。張開嘴來,她大叫:

“你不能碰我!你纔會下地獄!你纔會上刀山!放開我!放開我!碰了我,你會被天打雷劈……”

他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正巧打在她的左耳上,她耳朵中一陣嗡嗡狂鳴,眼前金星直冒,頭腦裡的思想全亂了,額上,大粒大粒的汗珠滾了出來。她張着嘴,還想叫,但他用一隻手,死命地矇住了她的嘴,她叫不出聲了。掙扎着,她使出渾身的力量,想逃出他那巨靈之掌。她那半裸的、纖細的、年輕得像嫩草般的、處女的身軀,因掙扎而扭動,雪白的肌膚,在燈暈下泛着微紅,嬌嫩得幾乎是半透明的。這使他的獸性更加發作,慾火在他眼中燃燒,眼光噴着火般掃向她的全身上下。他挪開蒙住她的嘴的手,一把扯掉她的裙子,她乘機就狠命對他手腕咬去。他抓起她來,把她摔在牀上,然後,他撲過來,先用她那件撕開的襯衫,綁住了她的嘴,用兩隻袖管,在她腦後打了個死結。她喉中嗚咽,徒勞地在牀上掙扎,他再找了些繩子,綁起了她手,把她雙手攤開,分別綁在木板牀的牀柱上,她毫無反抗能力了,開始發瘋般踢着腿。他站在牀邊,低頭像欣賞藝術品似的看着她掙扎、扭曲、踢動……然後,他走到桌邊拿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大口,伸手把她身上僅餘的那條底褲一把扯下……她悲鳴着,喉中只發出嗚嗚的聲響,她的兩條腿,依然在狂踢狂踹,他的大手,一把蓋在她兩腿之間,她渾身一顫,大眼睛裡滾出了淚珠,一滴又一滴,瘋狂地沿着眼角滾落。他把酒瓶中剩餘的酒,傾倒在她胸前、小腹上、兩腿間、大腿上……由於她掙扎得那麼厲害,她的雙腿終於也被分開綁住了。她成了一個“大”字,攤開在那張小牀上,酒在她渾身上下流動。他笑着,笑得邪惡、猙狩而猥褻。低下頭來,他開始晚着她身上的酒,從上到下。

她全身的肌膚都起了疙瘩,汗毛全豎了起來,恐懼和悲憤的情緒把她整個攫住了。她的眼睛大張着,看着天花板,似乎想看穿天花板,一直看到穹蒼深處去,在哪兒,有她的生父、生母、玉蘭……和老師提到過的上帝。她睜大眼睛,眼光直透過天花板,她在找尋,她在看,她在呼號——上帝,你在哪兒?

同時,他的嘴,他的手,在她臉上身上腿上到處遊走。她全身繃緊得像一把拉滿了的弓。而她不能喊,不能動,不能說,她只能看……但,她不要看,她不敢看,她的目光始終定定地穿越着天花板,好像整個宇宙中的神靈,都列隊在那穹蒼中,注視着這小小屋頂下發生的故事。他的身子終於壓上了她的身子,一陣尖銳的痛楚直剌進她身體深處去。

從此,豌豆花沒有再回到學校去上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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