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13
『下次再見的時候藤井君應該已經是職業棋士了吧。』
『希望如此。』
出了棋苑, 藤井苑的臉上一直是輕鬆的表情，天已經完全暗了，藤井苑拿鑰匙打開車鎖, 仁王已經推車在一旁等待了, 棋苑門口的路燈, 柔和的燈光照在在少年的臉上, 沖淡了少年平時的輕浮氣, 顯得格外的溫和，藤井苑略帶歉意地看着少年，“真的很抱歉, 很無聊吧。”對於不懂圍棋的人來說，那就是在浪費時間吧。
“不是, 很有趣。”仁王嘴角輕揚, 眉眼裡滿是笑意, “看藤井君下棋，很有意思。”藤井苑微微有些尷尬, 因爲她摸不清少年的意思，只聽少年繼續說道：“藤井君下棋的時候很專注，雖然我不懂圍棋，但是一樣很受感動。”
“是嗎？”藤井苑心裡滿滿漲漲的，少年的話, 讓她心裡莫名的被感動了, 她聽過很多讚美的話, 從小到大, 因爲祖父, 因爲父親，因爲棋藝, 各種各樣的人表揚她，甚至是吹捧她，將她捧得高高的，三年前，一目之差，她輸掉了最爲重要的比賽，從雲端上重重的摔了下來，神奈川“明日之星”最終不敵東京“圍棋天才”，至此，她黯然離開棋壇，他們只記得“明日之星”永遠不記得“藤井苑”，第一次有人單純的因爲“藤井苑”這個人而受到鼓舞，雖然，雖然這也許只是一句客套話，藤井苑怔怔地看着少年，有什麼東西從心裡破土而出，然後慢慢地揚起一個笑容：
“謝謝你，仁王。”
謝謝你一直默默關注着我，謝謝你一直在我身邊不曾離開。
仁王一愣，隨即笑了，深深地看着少女：“不用謝。”頓了頓，輕輕地說道：“走吧。”
“嗯，好。”
略顯老式的路燈，鵝黃色的暖光，蛾子包圍着光源處沒頭沒腦的亂飛，沿路並沒有行人，但是卻能聽到來自不遠處主道的喧囂聲，沒有月亮的晚上，繁星點點，格外的明亮，關上MP3按鈕，藤井苑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涼的夏風吹捲起貼在脖間的髮絲，涼涼地風灌進衣領，道路兩旁的公寓，一盞盞燈漸漸亮起，萬家燈火，偶爾能聽到鐵鍋和鏟子碰撞的聲音。
“耽誤你回家吃飯的時間，很抱歉。”藤井苑看着和自己並排行駛的少年，說道。
“我一點都不介意，多來幾次更好。”仁王恢復了以往的玩世不恭，笑得格外的燦爛，“這是我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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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下棋的樣子很真實，很有活力，很，很漂亮。”仁王說完這話感覺得耳朵有點熱，不由自主用眼睛覷視藤井苑，發現少女臉上並沒有多餘的表情，嘴角輕揚，心情驟然變得很好，因爲他看到少女的耳朵紅了，連帶着兩頰紅豔豔的一片。
藤井苑看到前面就是自己走過十四年的小巷，側頭對仁王說道：“那個，就送到這吧，前面就是我家了。”
仁王一愣，眼睛裡露出一抹失望的神色，他一直刻意放慢速度，竟然還是到她家了，這段路程竟是這樣的短，停了一會兒，他說道：“那你先走吧，我去附近給我弟弟買點東西。”
“好。”藤井苑沒有多想，對着仁王揮了揮手，腳下一蹬，拐進巷子。
少年一直看着藤井苑消失的巷口，沒有說話，良久調轉單車，向相反方向駛去。
藤井苑打開大門，然後將車子停放在院子裡，踩着石板路，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家門。
“阿苑，你回來了？”藤井苑剛推開門，母親藤井芳子就跑到自己面前，神情滿是焦慮，“怎麼來的這麼晚，天都黑了，吃飯了麼？”
藤井苑驚訝地看着反常的母親，她幾乎不管自己回家的時間，狐疑地看了母親一眼：“沒吃呢。”
“啊，要媽媽給你做嗎？”藤井芳子問道。
“不用了。”藤井苑感覺很累，換上拖鞋，現在她想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整理下思路，很多事情都需要她靜下心來想，正準備離開，身後的母親拽住她的胳膊，輕輕地說道：
“你爺爺回來了。”
藤井齋一直都不喜歡藤井苑，這是家裡公開的秘密，同樣，藤井苑也不喜歡藤井齋，這裡面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也是所有人都猜不出來的原因，是因爲祖母。在藤井苑看來祖母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藤井齋氣死的。
祖父藤井齋一直都是個古板的老人，自私只顧自己，而且年紀越大越是追名逐利，這樣一個在藤井苑看來完全沒有絲毫可取之處的男人卻是祖母愛了一輩子，祖母一輩子都在掙祖父，年輕的時候和狐狸精掙，後來和圍棋掙，最後和名利掙，祖母曾經這樣給藤井苑說過，她這一輩子，就從來都沒有贏過。
最後，祖母用生命和名利賭了一把，看看祖父到底會選擇哪一個，她開始停止服藥，讓病情惡化，將原本可以治好的胃潰瘍，慢慢地變成胃癌，剛開始的時候，祖父選擇了祖母，但是當本因坊賽來臨的時候，祖父爲了那個頭銜，毅然決然的丟下了祖母，投身到比賽之中，那個時候祖父已經不需要用比賽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實力了，但是祖父這個人就是喜歡站在閃光燈下，接受衆人的崇拜，所以利弊權衡，他放棄了祖母，但是他不知道他轉身離開的時候，祖母也放棄了他，祖母同時放棄的，還有生命。
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祖父在藤井苑心裡的形象蒙上了一層灰，即使當後來藤井苑也開始下圍棋以後，即使藤井苑覺得祖父的棋很厲害的時候，她依然有所保留，不是爲了別的，就是因爲，這個人是間接性害死自己祖母的人，在父親忙於工作，母親一心牽繫父親的藤井家，祖母是對藤井苑最好的人。
藤井苑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天會突然想起祖母，大概是因爲矢野翔太一句“職業棋士”，曾經祖母也是希望，藤井苑能當個職業棋士。
『當上職業棋士，然後打敗你的祖父。』
那個時候藤井苑還不知道這些期望歸根結底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讓他重新回到我身邊。
當藤井苑真正懂得祖母期望背後的含義時，祖母已經去世十多年了，祖父依然守着他的頭銜，受到衆人的尊重，大家都恭恭敬敬稱他一聲“藤井老師”。
藤井苑站在門口，神情複雜地看着坐在棋室的祖父，他的身體依然健朗，但是卻遠不如十年前，歲月不饒人，它不會因爲你的地位高、你的財產多就放過你一馬，祖父終究還是老了，現在他所擁有的，大概也僅剩下那些沒多大意義的頭銜了，也許很快，他連頭銜也會保不住，因爲“長江後浪推前浪”，祖父不會是永遠的第一，沒有人會是永遠的第一，隨着年齡，他已經失去了那顆進取地心，在棋壇有一個公認的法制“不進則退”，總會有人代替你的位置，沿着你的創下的輝煌走出自己的傳奇。
藤井苑恭恭敬敬給坐着的祖父行禮，“祖父大人。”
“你來了？”祖父藤井齋聲音有些沙啞，眉間透着明顯的倦意，藤井苑的目光劃過祖父的臉，然後恭順地低下頭，她不應該想起祖母的，因爲一想起祖母，她就會情不自禁的怨恨對面的老人，自己記性不好，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時間越長，那些按理來說應該早已忘記的事情就會越清晰，藤井苑甚至記得，祖母將那些紅藥丸全部泡在水壺裡然後澆花的場景，目光裡是深深地絕望。
“今天怎麼回來的這麼晚？”聽到老人這麼問，藤井苑有些想笑，這是要和自己“嘮家常”麼。
藤井苑想了想，然後頭低得更爲恭敬：“放學的時候我遇見了矢野君，然後和他下了一局棋。”
“誰贏了？”祖父的聲音有些顫抖。
藤井苑握了握衣服，然後說道：“矢野君，兩目，我輸了。”沉默，等待着老人尖酸刻薄的譏諷挖苦聲，但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屋子裡除了呼吸聲，就是老人壓抑着的咳嗽聲，藤井苑心裡一緊，攥着衣角，沒有說話。
良久傳來老人低沉破碎的聲音：“可曾怪過我。”
呼吸一滯，藤井苑咬了咬下脣，輕輕地說道：“不曾，祖父大人這麼做，自然有您的道理。”
“咳咳”老人似乎在壓制着自己的聲音，那陣陣咳嗽聲就像是包裹着什麼東西，顯得極爲憋悶，好像過了很久，老人說道：“你去吧。”
藤井苑緊握着拳頭，吐出一個字：“是。”
走出棋室，屋裡傳來老人劇烈的咳嗽聲，其中還夾雜着“後悔”等聽不貼切的詞語，藤井苑腳步一頓，逃離般的大步走開，那一聲聲，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刺得心裡生疼。
第二天，藤井苑早早起來晨練，回來的路上路過剛整理好刊物的報亭，一張貼在玻璃窗上的報紙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藤井九段決賽不敵棋壇新秀，賽後坦言“後生可畏”。
藤井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祖父會說出來“後生可畏”這種話，在藤井苑看來，祖父永遠是高高在上的，幾乎沒有什麼人能入他的眼，即使那個人是別人眼中的棋力超羣，但在祖父眼中卻成了“不入流”，藤井齋這個名字，成了神奈川棋壇的傳奇，藤井苑曾經想過，等她長大了要坐在祖父對面，堂堂正正的打敗他，如今，自己恐怕是再也等不到這個機會了，是什麼時候祖父開始走下“神壇”，想起昨天祖父那一聲聲深入肺部的咳嗽聲，那個時候，藤井苑突然意識到，祖父已經蒼老，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老人。
他會後悔嗎？藤井苑想笑，她不知道那個囂張了一輩子的老人後悔起來會露出怎樣的表情，捶胸頓足？想起來都覺得可笑，他怎麼老了呢，他怎麼還沒有等自己打敗他就老了呢？
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看到已經做好早飯的母親，藤井苑勉強露出一個微笑，母親藤井芳子看到藤井苑回來，衝藤井苑擺了個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藤井苑換好脫鞋默默走到母親身邊，藤井芳子衝祖父的房間看了一下，然後壓低聲音說道：“你趕緊吃飯，吃完飯就出門，不要從家裡呆着。”
“……”藤井苑睜大眼睛詫異地看着母親，好像沒有聽懂她的話。
“你祖父從昨天到家表情就有那麼點不對勁兒，你別在他面前晃悠……”藤井芳子瞅着客廳那邊說道，眉間是化不開的鬱結。
“你祖父年紀畢竟大了，阿苑，聽媽媽的話，讓着他點兒，昨天你爸爸還給我商量給你請個家庭醫生……”
母親後面的話，藤井苑記不清了，她照着母親說的吃完了飯，換上衣服，帶好自己的東西，然後一個人慢慢地走出家門，藤井苑看了眼腕上的手錶，指針正好指向7點30分。
這個時間，她應該去哪裡呢？
『週六，在東京我有場重要的比賽……你能去爲我加油嗎？』
大腦裡突然浮現一個聲音，心一顫，她好像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起少年期待的眼神，藤井苑臉上露出一抹愧疚的神色，現在去，還來得及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