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九點鐘的陽光透過辦公室的落地窗,南方城市冬日裡的陽光帶着溫暖的力度,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彷彿泡在熱水裡,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椅子上,一個手裡端着水杯,另一個手裡抱着一本書。
“到了1825年,當局終於同意撥了一筆錢下來,資助阿貝爾前往其他歐洲國家求學,他的光芒和輝煌,從這一天開始,才真正散發出來。”唐縱說,“當時的歐洲,數學研究的中心是法國巴黎,但是阿貝爾第一個決定前往的地方,是德國。”
“他爲什麼不去法國呢?”川小北問。
“因爲高斯。”唐縱回答,“高斯當時在德國哥廷根,阿貝爾很想去拜會這位大數學家,但到了德國之後,阿貝爾才得知高斯根本就不想鳥自己,他連那篇五次方程的論文都沒看……阿貝爾很沮喪,於是留在了柏林。”
“又是高斯……”川小北氣鼓鼓地嘟囔。
“話不能這麼說,高斯也不知道後面會發生的事,他也不知道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會成爲十九世紀最重要的數學家,誰都沒法未卜先知嘛。”唐縱笑笑,“但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儘管沒能見到高斯,但正因爲留在了柏林,阿貝爾才能遇到他人生當中的第二位伯樂。”
“第二位伯樂?”
“沒錯,一位工程師,名字叫克雷勒,這個克雷勒是個業餘的數學愛好者,平時也會發一發論文什麼的。”唐縱說,“阿貝爾讀過克雷勒的論文,兩個人後來見了面,阿貝爾見面的第一句話,就跟他說……‘克雷勒啊,我讀過你的論文,但你的論文寫得不咋地,有不少錯誤,這是我寫的論文,你看看吧’,阿貝爾就把那篇五次方程的論文給了克雷勒。”
“克雷勒一臉懵逼,這人誰啊?怎麼第一次見面就給自己挑錯?不過他還是看完了阿貝爾的論文,看完之後,克雷勒仍然一臉懵逼。”唐縱接着說。
“克雷勒發覺自己根本就看不懂阿貝爾的文章,但他發現了這個年輕人超越常人的數學才能,兩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當時的克雷勒正在籌備創辦一本期刊,名字叫《純粹和應用數學雜誌》,專門用來發表某些具有創造性的數學論文,阿貝爾的五次方程論文就刊登在了這本期刊的第一期上。”唐縱接着說,“在柏林的這段時間內,阿貝爾開始研究橢圓函數——這是他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成就。”
“橢圓函數?”
“橢圓你現在還沒學到,等到了高中,你會學習圓錐曲線,其中就包括橢圓。”唐縱解釋,“當時橢圓函數方面的大牛,是一個名爲勒讓德的法國數學家,這個勒讓德研究橢圓研究了很多很多年……有多少年呢?”
唐縱伸出四根手指。
“差不多四十年。”
“四十年?”川小北瞪大了眼睛。
“你覺得四十年很長嗎?”唐縱笑着問。
川小北點點頭。
“但是,搞學術研究嘛,有時候就需要這麼長時間,要耐得住寂寞,能十數年如一日地專心致志,纔是成爲一個科學工作者的必備素質。”唐縱說,“儘管這個勒讓德研究橢圓研究了這麼長時間,但可惜的是,他什麼結果都沒得出來,反倒把整個研究方向都帶進了死衚衕,車到山前是死路,船到橋頭自然沉。”
“就在這個時候,阿貝爾神兵天降,他一出現就扭轉了局勢!”唐縱說,“阿貝爾遠超常人的數學才華表露無遺,他採用了和前人完全不同的方法,在很短的時間內就超過了勒讓德,在短短的一年之內,阿貝爾就得出了橢圓函數的基本性質,證明了橢圓函數的週期性,建立了橢圓函數的加法定理,並提出了阿貝爾積分和阿貝爾定理。”
川小北呆呆地點頭,儘管那些名次他一個都聽不明白,但他仍然覺得好厲害啊!
“阿貝爾只花了一年時間,就超越了別人四十年的研究。”唐縱說,“絕世奇才,不過如此了。”
“到了1826年,阿貝爾離開德國,動身前往當時的世界數學中學,法國巴黎。”唐縱接着說,“當時的巴黎是全世界最牛逼的科學中心,聚集了大批的科學家,比如說柯西——就是柯西不等式那個柯西,拉格朗日——拉格朗日中值定理的那個拉格朗日,泊松——泊松分佈的那個泊松,拉普拉斯——拉普拉斯變換的那個拉普拉斯,傅里葉——傅里葉變換的那個傅里葉,還有上面那個勒讓德,他們都在法國巴黎,可以說是羣英薈萃。”
“到達法國後,阿貝爾整理了自己之前所做的所有研究,寫了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長論文,《論一類極廣泛的超越函數的一般性質》。”唐縱說,“他把這篇論文提交給了當時的法國科學院,勒讓德,傅里葉,還有柯西都在科學院內,柯西是這篇論文的主審人。”
“柯西把這篇文章帶回了家,正要看的時候,他竟然忘了這文章放哪兒了……”
“啥?”川小北一愣。
唐縱點點頭,有些無奈,“柯西把他的文章搞丟了。”
“臥槽,還有這種操作?”
“柯西經常搞丟別人的論文,這種事發生了不止一次兩次了。”唐縱攤手,“因爲柯西搞丟了阿貝爾的論文,所以法國科學院一直沒有給後者任何回覆,同時阿貝爾還申請了德國柏林大學的教職,但柏林大學也一直都沒有回覆,阿貝爾在巴黎等啊等啊,足足等了一年時間,他的日子過得窮困潦倒,又身無分文,最後還患上了肺結核。”
“阿貝爾對法國科學院失望透頂,於是決定返回家鄉,他回到了挪威,但我之前說過,挪威是個偏遠窮地區,全國都沒幾所正規大學,阿貝爾一身才華,根本無處施展。”唐縱緩緩說,“回到挪威之後,阿貝爾的病情繼續加重,肺結核在當時是絕症,他開始劇烈地咳嗽,發抖,吐血,到了1829年,他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了,昏迷不醒。”
川小北的心猛地揪緊了。
“1829年4月6日,尼爾斯·阿貝爾逝世,年僅26歲。”唐縱說,“他逝世之後兩天,德國柏林大學終於同意了他的申請,決定聘用他爲數學教授,並承諾一定治好阿貝爾的病……但是這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晚了,柏林大學的聘書只能送到阿貝爾的墓碑上。”
“阿貝爾逝世之後,柯西竟然又奇蹟般地找到了當年阿貝爾提交的論文,德國數學家雅可比讀完了這篇文章,勃然大怒,怒斥責問法國科學院,‘阿貝爾先生做出了本世紀最偉大的數學發現,他兩年前就提交給了科學院,卻沒有引起你們這幫混賬的注意!”唐縱嘆了一口氣,“可笑的是,科學院狡辯說,是因爲阿貝爾的字太差了,他們看不清楚論文內容。”
“真是混蛋。”川小北憤憤不平。
“不過後世給予了阿貝爾公正的評價,法國數學家艾爾米特曾經說過,阿貝爾留下的工作成果,足夠後世的數學家們消化五百年。”唐縱悠悠地說,“2003年,挪威政府宣佈設立阿貝爾數學獎,以紀念這位英年早逝的數學大師。”
川小北抱着書坐在椅子上,“如……如果他們能早一點發現這篇論文……”
“那麼結果可能就截然不同了。”唐縱搖了搖頭,把水杯放在桌面上,“但是歷史沒有如果啊,如果阿貝爾能活到七十歲,八十歲,他又能做出多少成果呢?如果拉瓦錫沒有被暴民們送上斷頭臺,他又會有多少新發現呢?如果迦羅瓦沒有因爲決鬥而死,那麼他又能得出多少成果呢?”
唐縱探身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歷史嘛,本來就是機遇與遺憾並存的。”唐縱指了指川小北手中的書,“當你讀這本書時,你要記得,書中的每一個數字背後,都閃耀着人類歷史上璀璨的羣星,你是站在大師和巨人們的肩膀上前行,他們花了一生的時間,凝聚成你所背的每一條定理。”
川小北直直地看着他。
“是不是感受到知識的重量了?”
川小北點點頭。
“如果你細心瞭解課本背後的故事,你會發現你學習的東西其實很有意思,一點也不枯燥,比如說胡適先生的打牌日記,發現了無理數的異端被人驅逐,數學史上的三次危機,建文皇帝一句話導致的王朝更迭,等等等等。”唐縱說,“人類文明在曲折中前行,總有大師爲我們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