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金銀的四小姐死了
準確來說她已經嫁做爲人婦十一年，也不算滿金銀的人了。
只是滿金銀作爲富甲一方的船隻租賃行，佔據十幾個港口，內河航道上日夜行駛的數百輛客船裡總會有十幾輛標着滿金銀的客船。牽扯到的大事小事自然人人都感興趣，只要都帶着滿金銀的頭號就行。
人都是這樣的，對於富人的生活總帶着羨慕，鍾愛於近乎嫉妒地在背後指指點點。
“據說這個虞氏是睡着的時候被活活燒死的”
“啊？這麼慘？”
“可不是，半片後院都燒地精光，火旺得半天都紅了，怎麼撲都撲不滅，等滅了進去的時候骨頭都和牀板粘在一起了，黑糊糊地都分不清了”
人羣裡一陣唏噓，卻甚少覺得惋惜
衆人都知道，滿金銀家大當家虞江輝虞老爺一房正妻生孩子難產而亡
滿金銀家大業大，自然是後娶了一房妾室餘氏做填房，可惜妾室連生三胎都是女孩
所以吳氏雖然明面曾經是滿金銀的四小姐，卻也只是填房所生的三女兒，自是無寵無愛的。
自此虞老爺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了，索性便斷了生兒子的念頭，逐漸將滿金銀交給了自己的弟弟虞江浩虞二爺打理
大概是天意弄人，虞二爺成親一年夫人第一胎也過世了，不過好在留下了一個兒子，也算是虞家的獨苗了
“成親了這麼久也沒見吳家有個一兒半女的，怕是這虞氏同她母家餘氏一樣……”
圍着的人羣降低了聲響，沒將最惡毒的評判說出口
“吳家若不是看在她母家的名號早就該娶填房了”
“當初肯娶她也是因爲她母家啊，不然吳家怎麼會買得起這大宅？不過說到底不是爲了錢誰願意天天對着一個滿臉麻子的人？”
話語間庭院裡窸窸窣窣燃燒的紙錢漸漸變成了灰色，隨着風飛揚起來，好像灰色的棉絮一樣，輕飄飄地乘着燃起的火焰躍過屋檐，去往了更遠了地方，人羣裡的那些惡言惡語也就逐漸聽不見了。
葬禮辦地很體面，和當初虞氏的婚禮差不多隆重。也並不冷清，沾親帶故的人都來了。鎮上那些有頭有臉的人也來了慰問。言語間也滿是關懷和慰問。
吳家的人跪拜在靈堂前，對待來賓客客氣氣地接待，不敢怠慢。來的這些人隨隨便便一戶人家都是大人物，吳家當家的吳樑不敢鬆懈，嘴裡朝着來人不停地說道“有心了有心了”，習慣地要堆起笑容時想起今日的場合不便又尷尬地收回了笑容
回身時朝靈堂上看了一眼，擺在那裡的棺材沉寂，與近日新裝修的大堂格格不入，背後的奠字巨大又刺眼，一陣陰冷的風吹進了他的脖頸，後脊突地感到一陣涼意
“滿金銀二當家到”
他連忙抽回目光，抖了抖身子驅走了寒意
聽到來人的名號，立刻伸出手指舔了舔嘴脣沾溼往眼角一抹，快步朝門外奔去
方纔那一羣看似來關心虞氏的衆人聽到滿金銀的人來了，連忙也跟着站了起來一同迎了上去
低着頭燒着紙錢的下人也忍不住朝着門口探去
門口圍着看熱鬧的人更湊近了些，底下的竊竊私語也多了起來
熱鬧地倒不像是一場葬禮
虞家是個大家族，浩浩蕩蕩地數十輛轎子停在了吳家的門下的大石獅子下。本還算豪華的大宅，一下子襯變得暗淡寒酸。
虞氏的母親餘氏，兩個姐姐連同自家夫君，孩子都來了，十幾個孩童，連同看管着孩童和伺候着的嬤嬤和下人，一下子便多了數十人。
不懂生離死別的孩子吵鬧着，來到多人的地方，好不歡喜，嘻嘻哈哈地繞着人羣你追我趕
站在隊伍最前的人正是現如今滿金銀的掌事人虞江浩，衆人都稱他二爺
二爺一襲長身黑袍，髮髻高高聳起，面色嚴肅，略帶疲態，鬢角的白髮隱約可見
他擡頭看了一眼屋檐上掛的白色布巾，垂下眼眸，沒有太多的表情，與平日裡去商談生意的模樣似乎都差不多
餘氏跟在身後，同樣也是一身素衣，面色蒼白，雖然神色冷淡，但是卻比起二爺的臉色慘淡的多
畢竟，那是她的孩子
“那孩子當年還是你送她上的花轎”，她平淡地回憶起從前，話語裡好像沒有太大的起伏
二爺蹙眉，儼然也想起了從前，張了張嘴想回應什麼，卻也只是變成了喉嚨裡的一聲“嗯”
吳樑提着長袍小步跨出門檻迎了上來，恭敬地低頭作揖“堂叔”
一改方纔笑容滿鞠的模樣，吳樑滿臉悲愴地迎上來，卑微地彎腰，還抽噎了兩聲
“嗯”二爺應了一聲
只是身後的孩子尖叫着，吵鬧着，越玩越興奮，看管的嬤嬤也顧不及
他皺眉有些不悅轉頭，唯獨自己的孩子虞衡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後，安靜地站在衆人羣裡
他心裡稍微有些欣慰
看清那羣鬧騰的孩子的罪魁禍首，是他最爲年長的侄女宋婷婷
所有人都穿着素衣，唯她還裹着粉色的頭巾，髮髻也梳地花枝招展，歪頭扭八地跟一羣比自己小十歲的孩子折騰着，笑得憨厚又傻氣
他對餘氏低聲說着
“大嫂，你們拜過思思後帶這羣孩子去後院吧，不要在前院了，尤其是婷婷，麻煩您了”
餘氏回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二爺跟着吳樑進了前廳，一路上體面地應付着這羣有過生意來往亦或是想要有生意來往的人
遠遠地看着奠桌上的香爐裡插滿的香，歪七扭八地菸灰殘根相互穿插在一起，凌亂卻格外地顯得孤寂
香不用他親自點，吳樑已經幫他點好了遞給了他，他伸手想親自去拿新香的動作楞在原地
擡眼看了一眼眼力勁十足的吳樑，眼神默然地讓吳樑有些緊張地嚥了咽口水
二爺沒有拒絕，面無表情地接過了他手裡的香，撫過長袖，將香慎重地插在了香爐裡
菸絲徐徐升起，繞着黃粱幾圈又幾圈才悠悠散去，絲毫不受靈堂陰冷的影響，該怎麼飄散就怎麼散去
二爺站在靈位前，雙手交疊，沉默了許久，說道
“再找兩個師父給思思辦個法事超度一下”
吳樑不等他停話的空隙，立刻湊上前去“堂叔，不用您說，我也已經吩咐下去了”空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停頓了一下“爲了思思，我一向都是就算窮死也不會虧待她的”見二爺的神色似乎沒有什麼波瀾，說着話間趴在臺上竟抽噎了起來，看不出是做作還是真的悲痛萬分
二爺斜睨他一眼，未作安慰，他擡頭看向臺上的牌子
“吳樑之妻虞氏”
這麼簡短的六字便結束了，這丫頭的一輩子也就真得結束了
“錢若不夠去大通鋪拿吧，我會同那的掌櫃說一聲”他轉身準備離開，宮裡有人出來了，接下來不出意外地會到滿金銀找他，他得趕回去了
“另外，換塊牌子吧，墓碑也是，我們虞家的人還是配擁有全名的”
吳樑瞬間擡起頭應着，臉上果無任何淚痕的模樣，“好的，堂叔”
嬤嬤急此刻匆匆地趕過來
“二爺二爺，婷婷小姐昏倒了”
“在哪？”
“呃”嬤嬤遲疑了一下才說到“在思夫人過世還未修葺的廂院”
身邊的一衆人倒吸一口冷氣
至此，虞家人拜祭吳家的夫人葬禮上有人昏倒的事情便傳了出去
虞氏冤魂不散的話語在衆人口中傳地也愈發邪乎
只是虞家三代同堂，人數衆多，家財亦是雄厚，少一個多一個也沒有過多的人在意了
清晨剛蒙亮，港口已經有着一羣人忙碌地前前後後進出
停靠在泊旁的大小船都豪華鍍身，船身上寫着偌大的“滿金銀”三個大字。不同於一般的客船，滿金銀的客船高兩層，中間爲觀賞的視野寬闊，客艙兩邊有很大的窗戶，保證通風和採光，在兩舷設舷伸甲板作爲走廊，尾部向後延伸，增加甲板和艙室的面積。
這時又有一艘不同於一旁客船的大船揚着滿金銀的三個大字的船帆緩緩駛近港口。貼近港口的船幫時還發出了“砰”的一聲，這是滿金銀最大的貨船，全船艙身封閉，甲板高兩層，底下貨艙只向上開了透光口，兩側只露了放船錨的空口
滿金銀雖是隻作租賃船隻的生意，但是船隻有分大小，客人也分貴賤，貧賤客人大多隻因客船租賃比起客棧打尖更爲便宜，再僱一個船伕比起長途跋涉的路路更爲舒適。而那些達官貴人租賃船隻大多不爲趕路，爲消遣遊山玩水，船隻除了配備船員，船師，自然還有生活所需以及共賞玩樂之需。因此偌大的滿金銀還需要用貨船進貨。
貨船靠岸了，船艙上的船員頓時分工，有人去搖下大帆布，發出了陣陣悶響，像是哨令一般，岸上的十幾個縴夫同時吆喝了起來
“準備——”
“1-2-拉！”
“1-2-拉！”
聲音洪亮貫徹整個港口。緩緩伸出的船甲離岸邊越來越近。“砰”地一聲船沿碰到岸邊時發出一聲響證明船徹底靠岸了。船艙的空口立刻打開，井然有序的一排口打開的瞬間就像是沉睡了許久的船隻突然睜開了眼，炯炯有神地瞪着岸邊來往的人羣
船甲緩緩地放下，帶頭的船師蕭客拿着厚厚的一摞賬單走出來，身後的船員“嘿！”一聲吆喝招呼早在岸邊等待的工人們上船開始一箱一箱地搬運起貨物來
蕭客穿過人羣朝港口的鋪子裡走去。此刻，鋪裡的虞二爺正在洗漱。身後的僕人遞上毛巾，二爺接手擦了擦臉丟進了盆內
看向半掩着的窗口，窗口正對海港。清晨霧水還未散去，整個海面看上去朦朧朧的陽光折射在霧中分外好看。租賃出去的船隻有慢慢回港的，一排一排地排着隊，船隻裡或走出幾個客人，其中一個還微醺着未從昨晚的酒足飯飽裡醒來，歪七扭八地掛在身邊的女子身上，挑逗着身邊的女子，女子穿戴雖整齊，卻掩蓋不住姣好的身段，面色諂媚又妖豔，兩人扶持着跌撞地上了岸
“二爺”，蕭客敲了敲門扉走了進來，將一摞賬單放在了案桌上
桌上的墨硯裡的水漬還未乾透，昨晚二爺定又是深夜才歇息
二爺收回觀察港口狀況的眼神，甩了甩手裡的水，回頭問道“宮裡的事兒怎麼樣了？”他看着下人拿上來打花色長袍皺了皺眉頭，“換件深色的”
“徐公公說欽天監的人下月就會出動了，我們給徐公公送的銀兩足夠他上下已經打點了，就待他們準備選船時引薦我們滿金銀了”蕭客自信滿滿地說着
“新進的綢緞再給徐公公送一批去就說辛苦他了這幾日”
“還送？二爺，他一個宦官已經很給他面子了”
二爺穿好了外衣，沒回答蕭客的話，轉頭問着下人
“今天給老太太送去的綢緞準備好了沒？”
“準備好了，都是蘇繡的，陳老闆還送了一對金線絲鉤的枕頭”
“嗯”二爺應了一聲“等送過來後讓我看一眼”說要便揮揮手讓他出去了，他則是坐在了案桌上，翻開了二爺方纔遞過來的賬單
蕭客一直很安靜地站在原地，他跟着二爺很多年了，知道二爺每一次做事做決定必有他得道理，他不會講過多的空話，若是二爺沉默了那便是聽懂了他的建議正在沉思，他只需要靜靜地等二爺下一步計劃便是。
“嘶——”房裡靜地只剩下翻頁的動靜
許久，二爺開口了“這番欽天監爲皇上出宮觀天象的事是不是衆人皆知？”
“雖說是秘密爲皇上測星象，但既我們都已知曉，那怕是民間也流傳出去了”
“最近滿金銀固定放出去的船隻生意怎麼樣？”
蕭客愣了一下，二爺話題轉移太快了
“秋冬季節要來了，很多載客遊玩的生意不好做了，很多短期散客便都將船隻歸還回來了，長客沒有什麼變化”
“沒什麼變化的意思就是短客變成租賃長客的情況不僅沒有增加還往下降了？”
蕭客剛還自信滿滿，二爺這一句頓時語塞，確實，雖然滿金銀生意一直興隆，但卻未見有明顯起色
“好的，二爺，給徐公公送的綢緞我會盡量挑些好的送去”
蕭客立刻明白了二爺的意思
此番欽天監的出宮的事兒在市面上已經傳開了，生意若是能做成功，那滿金銀的名號更是名揚四海了。到時候不止長客多起來，更是可能做到不少皇親國戚的生意，不只是盆滿鉢滿，滿金銀的稱號都帶着皇家的名譽一般
“順路再去宋姑爺那打聽打聽戶部掌事內河的李大人什麼時候能賞臉吃上個飯什麼的”二爺拿起毛筆沾了沾墨水在賬本上劃了一橫
“好的，二爺”
“啪”兩人交談不過一刻鐘，二爺已經看完了一本賬本，合上後終於擡起了頭正眼看着蕭客
“滿金銀能多賺點錢自然是好，但我們一向是不做蛇龍混雜的皮肉生意的，日後滿金銀的名號若是臭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二爺眉宇間盡是認真和嚴肅，“那些個收了錢辦事兒不清不白的定是家裡急着錢用，既是我們滿金銀的人便多給些銀子救急用去吧，再給他介紹份銀兩比我們這兒高的工做去”
蕭客點了點頭，看來今晚又要嚴查所有賬本了，底下放租船隻的小弟看來最近租賃船隻出去的時候又給了些不良散客，二爺看似沒怎麼出門，卻是連船隻租賃給那些個賣身女都瞧出來了？
“對不起，二爺，都是我管教不嚴”
“若是忙不過來找人替你分擔一些，不必一人獨攬”
二爺將他剛拿來的賬本原數都還給了他，若有若無地看似關心地答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