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我是你二舅，可還記得我？”
他開口，語氣盡量顯得溫柔友好
一翻話好似將眼前人從夢中驚醒
“原是舅舅”
她如夢初醒般重複着他的話語，垂下眼簾，一下子便蓋住了她眸裡的神色
只是他看得真切，沒有他想象中孩童的驚喜和嬌嗔
婷婷不再直視他，而是彎下腰極爲鄭重地行了晚輩禮，鏗鏘有力地同二爺道不是“婷婷病了許久身子纔好，方纔是婷婷失了禮數了，還望舅舅莫怪”
話語誠懇謙卑，完全不似這個年紀的孩子
二爺楞了一下，許是眼前的孩子模樣與沉穩的動作有些不符，他倒顯得有些措手不及，擺手尷尬地笑着，“一家人不必說這些”
這時，一旁的下人扛着鐵鍬，掃帚，水桶放到了一旁“小姐，東西拿來了”
衆人就這麼齊刷刷地看向了婷婷，等着她下一步的指示，包括二爺
午後的陽光投過雲層落在了她低垂的睫毛上，光層裡的灰塵隨着她睫毛跟着一起微微抖動
她微微擡頭，頭頂的光亮便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目光帶過二爺的身影又看向了那片菊，自顧自地盪漾在風中，毫無察覺有何不妥
“若是讓祖母瞧見這裡這般雜亂定是要責罵的，祖母一向也不喜這些花花草草”她語調平靜，面色沉穩，沒有了方纔惋惜菊花的模樣，垂下手臂，方纔那挽留在手心的花瓣便也真正地落入了土中，”除乾淨些“
二爺誤以爲她是要整理花壇，原是要除乾淨，看着盛開甚好的菊，他不免一陣唏噓
大抵是不忍見到菊被剷除的模樣，他默默地前行了，沒再逗留
只是未察覺身後的人一直盯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眸裡帶着一陣的哀傷
夜幕已經落下，衆人圍坐在一起，好生熱鬧，主座是虞府的老夫人，左邊是虞家大當家虞江潮，身子孱弱，時不時咳嗽着，餘氏關切地照顧着他，再往下便是宋夫人與她的夫君宋良莠，按輩分排接下來便是大當家和已顧的大夫人的兩個女兒，虞蕡和虞蓁，以及她倆的夫婿，蔣健與蔣濤。虞萋和虞華是兩姐妹，蔣健和蔣濤也是倆兄弟，共同經營一家紡織布，兩家人又成一家人感情甚好。蔣濤再過去身旁的位置則是空置了兩個
雖每月的家宴思思幾乎很少參加，總是稱以及身體不適，吳樑卻從未遲到過，隔壁那個位置也總是空閒在那。只是再瞧，知曉那位置是不會再有人了
“祖母，祖母，祖母”小小個子的虞衡開心地穿過端菜的人羣，靈活地鑽來鑽去，一下子便撲進了祖母的懷裡，撒嬌地靠在祖母的胸口
看到自己的孩子活蹦亂跳的，二爺眼裡也充滿慈愛，只是片刻便消散了
“哈哈哈”虞老太瞧見自己唯一的外孫很是歡喜，喜上眉梢地也牢牢抱住他，寵溺地問着“我的乖孫，方纔去哪玩了？”
虞蕡和虞蓁相互看了一眼，看着虞老太如此疼愛虞衡，心中都不是味兒。她們兩人的女兒同虞衡一般大小，但是家宴她們卻很少帶來。愛玩鬧的孩子本該是衆人寵着疼着，但是身爲女兒身的孩子在虞家卻並不得寵。
“我同婷婷表姐方纔在後院捉只了呢？婷婷表姐說馬上要天涼了，只了很快就睡着了，就要等明年天熱他纔會出現的！”虞衡歡快地一直唸叨着自己剛纔的所見所聞
此時，宋婷婷也跟着走進堂內
“祖母，大舅”有禮地朝堂上正位欠身一禮，接着便是同其他人行小禮
“大表姐，大姐夫”
“二表姐，二姐夫”
衆人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人，從前見到過幾次，知道那是個傻子孩子，今日再見倒是個有理數的人，這麼一打扮長相還頗爲出挑
眉目如畫，菀菀一笑極具溫婉賢淑
婷婷同所有人都行過禮後，最後面向了二爺，眉眼帶笑，嘴角頓了一會微微揚起，輕輕地念了一聲“舅舅”
聲音清脆悅耳，柔嫩的聲音還像個沒有斷奶的孩子，稚氣
二爺點了點頭，那樣的眼神倒是有幾分熟悉，不像個天真爛漫的孩子，眸裡帶着幾分成年人的打量
他不喜歡這種眼神
他有些刻意裝作自然地轉過了頭
“衡兒，別纏着祖母了，快坐好吧！”
虞衡聽到二爺喊他，忙擡起頭就看到坐在祖母旁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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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父親嚴肅的神色，不做其他的立刻乖巧地站了起來
“婷兒，你也快坐下吧”許是婷婷好了很多，宋夫人面上不再似從前的陰霾。不甘示弱地也喊着自己女兒的名字
聽到宋夫人的叫喚，虞老婦人突然招手道“誒！婷婷也坐這兒來吧！”她指了指自己身側右邊的位置，似沒看見站在一旁準備同虞衡一起坐下的二爺
衆人有些尷尬地不知如何出聲
誰都知道座位該是排資論輩坐下的，二爺不僅是婷婷的長輩，更是滿金銀目前做事的，婷婷這般貿然坐在二爺的位置上，不僅目無尊長，更是顯得毫無教養
不過衆人心裡也知，祖母對誰都和顏悅色的，唯獨對二爺總是冷淡着一張臉，總是熱乎不上勁來
二爺雖是三姐弟中唯一一個有了兒子的人，也是現如今滿金銀當家做主的人。卻始終討不了老夫人的歡心，只是衆人雖心知肚明，也不好撕開臉皮明說
“既然祖母都這麼說了，婷婷你就坐那吧”
母親這番話宋夫人顯得很是高興，熱絡地推着婷婷走上前去，毫不理會自己夫君在身後拉扯着自己衣服暗示着
乖巧的虞衡已經坐在了祖母的右側，覺察到父親始終站着，似乎有些不對，擡起頭看了看祖母
祖母仍舊慈愛地看了看他，溫柔地摸着他的腦袋，與常日裡沒有不同
婷婷也並沒有拒絕，毫不畏懼地掛着笑容朝祖母走去，只是走到二爺身旁時朝他說着，“舅舅，你也坐吧”
像孩子般一起拉着他的衣角一同坐下
正好讓二爺坐在了虞衡身旁，而她坐在了二爺的右側，既沒坐在二爺的位置上，又允了祖母說的坐在她的一側
祖母依舊笑臉滿滿，並無異樣，拿起筷子熱絡地示意衆人用餐
衆人見狀這纔敢跟着拾起碗筷跟着用膳，只是不禁捏了一把汗
只是二爺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臉上從方纔開始一直並無太多的變化，最多時不時地往兒子碗裡夾些夠不到的菜
而虞衡許是隨了父親的性子，除了方纔同祖母撒嬌便也是跟着乖巧不語地吃着飯
只是孩子總是懂些什麼地，不熟練地夾了一跟青菜學着父親的樣子放到了祖母的碗裡，黑漆漆的眼眸乖巧地看着祖母，充滿着討好人的韻味
席上除了幾窸窸窣窣咀嚼、夾菜的聲音，便是一陣又一陣的沉默了
“三弟”虞爺突地打破沉寂，談起了滿金銀的生意“你上次同我說的欽天監的事兒成了嗎？”
二爺隨即放下碗筷，立刻站起身來，碗裡的飯菜並沒有變少
利落地從衣襟裡將賬本拿了出來，退後了一步遞到了虞爺面前，虞爺沒有動手
是餘氏接過了手翻開其中一起攤在了虞爺和老夫人面前
“徐公公那陸續正在打點，戶部掌管永安城內河的李大人那拜貼已經送過去了”
二爺低着頭很認真地回覆着，微微低頭的樣子卻不像人兄弟，卑躬屈膝得，與滿金銀做活的夥計倒是有幾分相似
“等內河通行通牒能拿到手，再一同與滿香樓承老闆談長客沿路各分處供應食材的生意了”
“李大人那裡你安排下我抽空親自去談吧。之前有過幾面之緣，我去的話應該會給幾分面子”虞爺舔了舔乾澀的嘴脣，餘氏立刻倒了杯茶放在了虞爺伸過來的手裡，“李公公那，你也自己去一趟吧，別到頭事兒一件都沒成”
“是，大哥”
“要是確定去滿香樓的話，去請下你表舅，他也算是滿香樓的東家之一，能說上些話”
老夫人開口，又跟二爺叮囑了幾句，一下子便把滿金銀接下來的生意動向給安排了，也無需二爺多說些什麼，只要準備着着手去辦就是了
滿金銀主要是在江南一帶通行，總共有二十二個港口，一向是是正經的普通生意行當，很少正式涉獵宦官子弟的生意，這次若是嘗試能夠拿下內河的通關文牒，對於滿金銀說不定是一場大變動。
此次藉着欽天監下江南的名義若是能夠拿到，那麼他們滿金銀的船隻通行級別同皇親國戚的一樣，日後做達官貴人的生意更是方便。對於船隻的航行更加方便和暢通，不需要再繞行，既浪費物資人力，也消耗了不少時間。
而滿香樓是家大酒樓，財大氣粗，遍佈全國有上百家的分店。傳說最大的東家是宮裡的人，不過具體是誰也不得知。虞家滿金銀起家於浙江一帶，當初起滿金銀的名字也是因爲受恩於浙江的滿香樓的小東家馮慶安，而馮慶安正是老夫人的表哥，所以滿金銀的物資供給一直跟滿香樓合作。這次的生意若是成了，兩家人都受益匪淺
因爲入秋了，虞蕡姐妹倆人便藉口在準備着進入年關的事兒離開了虞府。飯後的堂會也就只剩下宋夫人和二爺還沒有離開了，宋夫人爲了自己的私心自然是跟着老夫人待地越久越好，緊挨着老夫人坐着，有長有短地聊着家長裡短的事兒。而二爺每個月也只有今天回到家中，今晚自然會在家中過夜。
只是苦了宋大人和婷婷兩人坐在後排了無興趣地看着臺上戲子唱着的曲兒
婷婷乖巧地坐在最後面，朝前看着，撒在院子裡午後的陽光還帶着微微的燥熱，坐在老夫人身邊的衡兒可能覺着是有些熱了扯了扯衣襟，早晚溫差還是有些許差別，畢竟還是孩子，熱了便想脫衣服
雖然二爺常不在家，但也許是血濃於水，老夫人正跟宋夫人熱絡地說這話，他便下意識地求助了自己的父親
“爹，我熱”衡兒跳下椅子，靠向了二爺的膝蓋
二爺伸手幫他解開了些衣襟，將右手伸進了他的後背幫他透氣
婷婷站起身，欠身走上前，將隨身帶的絲帕遞給了二爺
二爺愣了一下，朝她點了點頭表示感謝，有些生疏，卻還是接過了她的絲帕，擦拭着衡兒額頭、脖頸冒出來的汗水
“給小少爺的茶水換一壺熱的來”婷婷輕聲吩咐着身後的丫鬟便退了回去
“父親，女兒有些累了”婷婷輕聲同宋良莠說着話，“女兒去客房休息片刻，若是祖母問起來便招下人去尋女兒一聲便是”
“你大病初癒是該多休息一會”宋良莠瞧着自己女兒如今這般乖巧懂事，很是欣慰，立刻點頭允了去
婷婷欠身做禮，臉上的笑容恬靜溫柔，回頭再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一行人
背向光處，所有人都暴露在陽光底下，可是陰霾卻仍舊有辦法不被陽光驅散，牢牢地凝聚在這座大宅子裡，遲遲不曾退去，心底總還有着陰冷潮溼的一面
二爺耐心地給衡兒擦拭完了身子，伸手要將絲帕遞給了身旁的人，丫鬟立刻走上前準備接手。二爺瞥了一眼發現伸過來手的並不是婷婷，往後去找尋，只看到了只有孤身一人坐在那裡的宋大人禮貌地向他投來的目光笑了笑
二爺揚起嘴角笑着迴應。回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秀帕，手若有若無地掂了掂秀帕
這個婷婷侄女癡傻的時候並不遭人喜歡，沒想到腦袋好了之後做人倒是這般懂事謙讓
只是這般過於着人行事的行爲實在不是一個十幾歲孩子該有的，聯想着方纔在飯桌上不矜不伐的行爲舉止，完全不似她母親恣肆的模樣
他擡眼看向同母親說着話的二姐，綿裡藏針地笑着，遮擋着嘴角，卻掩蓋不住眼角虛假的笑意。
午後的太陽曬着暖洋洋的，衡兒打着哈欠，鬆懶地閉着眼睛玩累了想睡覺了。二爺摟着衡兒，將他抱在了自己的懷裡。衡兒靠在自己父親的肩膀上，找到了個舒適的角度貪婪地應着午後的好天氣便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