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謝郎下

27謝郎(下)

郭果上前兩步,緊緊抓住謝開言裙裾,像是怕她跑了似的,一直問:“一一,你去了哪裡?”

謝開言溫聲相勸,而郭果反覆關心的無外乎一個問題:“你的嗓子到底怎麼了?”

多年不見的口水妹妹如同一匹麋鹿闖入眼簾,清澈的目光一如當初那般溫婉。謝開言細細瞧着她,嘆道:“一別十年,你都這麼大了。”

郭果眨了下碧色眼瞳,緊緊瞅着謝開言,就當以前那樣粘着人。

謝開言拍拍她的頭頂,說道:“我生了病,快要死了。服了一帖藥沉睡過去,再睜開眼睛,已經十年,外面都變了天地。至於嗓子麼……”她微微沉吟,再道:“那帖藥護住了我的心脈,延緩我發病的時間,不過也傷了我的嗓子,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郭果抿脣,神色極爲悲憫,淡紅色的脣瓣都快咬出血絲來。謝開言道:“不準哭。不準驚動外面的狄容。”她連忙抹了眼角,挺直胸膛,深呼兩口氣,臉頰印出一絲嫣紅。

句狐笑眯眯地說了句:“好孩子,這麼心疼一一姐姐。”

郭果自上車後,從來不看句狐,纖秀的眼睫撲扇下來,吝嗇給出一點反應。她徑直對着謝開言講述了十年來的生活,視周遭一切如無物。

“我還記得那天下着雨,雨點滴滴答答敲在竹子上,你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哄着我睡覺,悄悄離開了房間。我醒了過來,再也找不到你,沿着街道河邊到處跑,喊着你的名字。平常這個時候,你一定從屋角轉出來,裝作被我發現的樣子,笑着領我回家。可是那天后,再也見不到你……南翎國發生了戰爭,很多家族的子弟兵都上了戰場,沒人生還回來。街坊裡的草瘋長,遮住了青石磚,我拿着小鐮刀割草,謝飛伯伯抱起我,放在一匹棗紅馬上,對我說‘果子,果子,你跑吧,謝族現在只剩下我了,恐怕我也不能護住你周全了’。”

句狐這時湊上來,睜大眼睛,樣子顯得很驚訝。“你們是謝族人?”

郭果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點上她的額頭,將她的臉龐撐到一邊去,繼續說道:“謝飛伯伯委託家裡的老僕人照顧我,自己一個人返身走向了烏衣臺。我被勒在馬上,哭着朝後面喊,叫伯伯一起來。他像是聽不見似的,走得越來越遠,直到我看不見。跑出了南翎,我回頭看,城牆都塌了,烏鴉在半空中飛旋。我嚇得哭起來,老僕人揹着我,混入出城的文人之中,向着華朝大地走去。兩年後,老僕人病死,我一個人到處飄蕩,去了趟雲州豆沙關,救了一隻白虎,現在和他相依爲命。對了,我那老虎名叫‘豆包’,是你喜歡吃的糕點名稱,也是豆沙關的諢名,你喜歡麼……”

謝開言本來以爲自己經歷過多次磨難,心神已經煉得堅硬如鐵,無論是親眼目睹人間悲歡離合,還是側面聽聞南翎往事,她都可以斂住氣息,不讓自己滑入痛苦的深淵。可是再次聽到謝飛叔叔的名字,她怎麼也忍不住心底的酸澀,闔上的眼簾簇簇顫抖,一絲淚水蔓延出眼角,風乾在沙塵裡。

她緊緊摳住車壁,因身體的劇痛而猙獰起了手上的紫痕,頃刻爭先恐後泛出花朵。

句狐突然低喝:“住嘴!她好像發病了!痛得不輕!”

郭果擡頭,看着謝開言扭轉的臉頰涔涔滑落冷汗,猛地咬住了嘴,小心翼翼候着。

句狐掏出絹帕替謝開言扇風,謝開言忍受了一刻的痛到骨子裡的戰慄,才啞聲說:“那謝飛叔叔……死了嗎?”

簡短三個字,花費她全身力氣。

郭果眼角泛紅:“國破之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傳出來。”

謝開言已經沒法哭了,只能在心底流着血。郭果撲到她懷裡,悶聲哭泣,一邊拽着她的裙子,一邊哽咽:“一一,你爲什麼變成這樣?我看着好難受,真想替你頂下這些苦痛。如果落在我身上,讓你好好地,讓我幹什麼都願意。”

謝開言一遍一遍撫摸郭果的頭髮,良久不語。

句狐擦擦眼角,低聲問:“你這是什麼病?”

“情毒。”謝開言腹聲低緩,道,“控制住了我的喜怒哀樂,使我不能生出過多的情緒,如同木頭人那樣活着。”

句狐沉默,垂下頭,光影從布簾透過來,蒙上她秀氣的臉廓,生出一絲塵埃低落之感。她似乎在難受着什麼,緊緊咬住嘴脣,不復往日輕慢態度。

謝開言緩緩道:“你們不必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必須承擔起來,怨不了別人。”

句狐慘淡地笑了笑:“可是這毒,也未免霸道了些。”

郭果連忙追問:“有法子解嗎?”

謝開言點頭,頓時令兩人面露喜色。郭果笑了會,像是想起了什麼,急着說道:“哎呀,再朝前走,就到了狄容落腳的村子,我得趕快把孩子們救出去。一一你等等我,我去去就回。”

謝開言聽到狄容使者第一次說“小丫頭野得很”時,就猜測得出郭果不是那麼簡單的小姑娘,看郭果氣定神閒的樣子,分明是故意被擄來的,當下她也不阻攔,點了點頭。

郭果抿嘴唿哨,聲音尖利地傳向天外。

謝開言側耳一聽,在簌簌流動的沙土裡,捕捉到一道突突的聲音,像是積攢了力量的河流遊過罅隙,奔向更開闊的湖泊。不多時,一隻花紋斑斕的白虎從沙丘後衝出來,咆哮一聲,折過身子,從狄容馬隊面前掠過。流沙原裡驚見如此神氣的老虎,馬匹受驚,狄容匪徒早就荷荷怪叫起來,一陣風地追隨着虎蹄而去。

使者在前面着急地喊:“哎,哎,我說留兩個人幫我看着馬車呀!”

無人理會他,都一片雲似的跑向遠方。

謝開言側身看了看,注視着車輪底下。沙子如同漏斗一般泄下,形成小小的漩渦流,馬蹄每向前走上一步,就像敲擊在鑼鼓上,咚地一聲響,踏出一方一丈長的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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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神秘莫測的流沙原地底,鋪墊着防沉的木橋!必須是深知路線的嚮導在前面引道,才能讓敲擊的力度恰好落在正確地方,震得流沙塌陷,浮現出整條通道來!

謝開言恍然,心道真是不虛此行。她擡眼望去,暗暗記住了九曲十八彎的路形圖。別人要片刻記得這麼多變化,顯然有些困難,而她自小鍛鍊過眼力及記憶力,再加上耳力的輔助,曲折離奇的流沙原如同烙印一般,融進了她的血脈裡,生生不能忘記。

郭果掏出小刀,割斷腳上束縛的繩子,再彎腰潛向前列,將刀尖刺進馬股。馬匹受痛,嘶鳴一聲,馱着使者慌張馳向沙池,使者驚叫不已,無奈身邊無人幫襯,他鬼哭狼嚎幾聲,隨着馬身陷進流沙,直至沒頂。

句狐看着那隻手指一點點落進深淵,打了個寒顫。

謝開言久不聞喜怒,也禁不住在面容上露出憐憫之色。

句狐轉臉問:“是不是太殘忍了?”

“可惜了那匹馬。”謝開言於是說。

句狐摟住雙肩,朝着車外挪了下身子,噝噝吸氣說:“和你在一起,果然很可怕。”

郭果挑開拖車鎖釦,挽着三個被囚女孩下車,割斷財禮車的繮繩,爲她們一一安置了一匹坐騎。臨行前,謝開言囑咐她說:“不必擔憂我,我自有安排。”

郭果挺直身軀,大聲說:“我知道你有安排,可我就是要來尋你,這次,你別想擺脫我。”

謝開言替她拍去裙上塵土,笑了笑:“去吧。”

白虎豆包如同一道天邊的閃電,落入流沙之中,頃刻間跑得不見蹤影。狄容騎兵敗興而歸,發現使者及四名囚徒也不見了,大聲叫罵兩句,拖起青牛車,繼續朝着村落行進。

一路上他們又離開幾次,沿途查看是否還有獵物蹤跡。

句狐轉頭看看車旁留下的兩名匪兵,扯着嘴角說:“這狄容腦袋,怎麼長的?就不怕我們逃跑嗎?”

謝開言依在車壁角落養神。“你是馬城主供奉的禮品,跑了,他們自然會回去打劫,這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事。”

句狐想想,是這個道理。她爬到謝開言身邊,嘟噥着說:“哎,讓我靠靠,我腰痠得緊。”

謝開言讓出地方讓她枕靠,她連忙又爬過來了,不依不饒地學着郭果拉住裙角,謝開言見狀,一掌擊向她額頭,將她震遠。

句狐深知是打不過謝開言的,不滿地翻了個白眼,胡鬧一陣,讓謝開言忙着抵禦她的騷擾,也沒有時間去感傷去國離家的悲痛。兩人在小小車棚裡爬來躲去,震得粉塵簌簌落下,甚至引起留守的匪卒側目。

一人道:“這兩婆娘,倒蠢得實在。等會見了我們的大頭領,有你們受的。”

最後,玩得逍遙自在的句狐倒在謝開言的裙裾邊,呼呼大睡。謝開言聽着暮色風聲,回過神來,拉起一角的蔽氈,替句狐蓋住了身子。

狄容臨時安置的村落在一處池塘前,四周晚風瑟瑟,吹拂起一片白茫茫的蒿蓬,半丈之內見不着人影。青牛車緩緩駛進乾涸的河牀,激起秋荻紛紛飛舞,像是幕天席地灑落的煙火。屋舍深處,隱約傳來一兩聲絃樂聲,錚錚而鳴,劃開了冰涼的暮色。

如此蕭殺之地,竟有風雅人士,彈奏的樂曲也是不凡,一首《芙蓉泣露》清越悅耳,拔出幽幽輕愁,散入荻花裡,仿似化作一池相思水,滋潤了枯敗的秋景。

句狐掏掏耳朵,說道:“什麼聲音?”

謝開言側耳傾聽。“箜篌。”

句狐挑眉毛:“這你也知道?”

“小時候聽人彈過。”

往日的浮光掠影如同流水,慢慢滲入謝開言的頭腦,一點一滴,差不多勾起了全部回憶。她平淡地控制住喜樂,從來不用心神去觸摸一塊禁地,那裡面,刻着葉沉淵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能逐漸找回往日的記憶。

沒人知道她在想着什麼,也沒人能觸碰到她的心底深處。似乎命運就這樣設置好了,推着她朝前走,來到今天這個不起眼的村子裡。

大頭領哈哈大笑,一張粗獷的臉埋在鬍子裡,看得句狐直皺眉。牛車一旦停穩,她就整理好衣裳,輕挽一側秀逸髮絲,碎步下了車棚,身姿宛如弱柳扶風,生出西子捧心之美。

大頭領雙眼發亮,呼喝着空出池塘邊的高臺來,好好安置他的美人。句狐款款走過,不客氣落座在虎皮大椅中,拈起羅紗裙裾,交疊起雙腿。

高臺本是村民祭天求雨所用,現被狄容修整一番,做了夜市上販賣女奴侍妾的叫賣場。句狐由連城鎮所獻,供大頭領消遣,身邊的“陪嫁丫頭”就沒那麼好命了,直接被人喚出來,丟到臺上,待價而沽。

句狐翹着腿一晃一晃地抖動,看着臺前充作貨物的謝開言,笑得好不得意。她伸出欺霜賽雪的手指,點了點:“給我葡萄。”馬上有小廝捧上紫色葡萄,一粒粒摘下,親自遞到她嘴邊。她輕輕咬破,汁液潤澤了脣色,引得大頭領快失了魂。

叫賣開始。

白天散落的狄容劫匪晚上集合起來,各自拿出戰利品。另有兩個小姑娘被推上臺,和謝開言站在一起,供人品頭論足。她們低下頭,無聲哭泣,肩膀在夜風裡抽動,看着更加悽苦可憐。有年輕人忍耐不住,爬上高臺,伸手去摸小姑娘的腳踝,引得四周族人轟然大笑。

小姑娘的哭聲急切,謝開言輕踩腳底,一塊木板翻轉過來,啪地一聲打在那人額頭,將他擊落高臺。

四周的笑聲更大了。

狄容人數越聚越多,喊出的價格不等,買走了兩名小姑娘。待到出售謝開言時,匪卒嚷道:“這小丫頭長得白一些,細皮嫩肉的,十扇貝殼起價!”

狄容人紛紛從腰帶裡摸出扇貝,扒開縫隙,挑出內裡的珍珠,丟到臺前的銅盤中。一時之間流光溢彩,映照出謝開言的眉眼,如同破開秋光鏡,傾瀉出天外異色。

謝開言環顧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一張秀逸出塵的臉,自然也找不到半截銀色面罩遮掩的輕騎首領。依照慣例推斷,大頭領出現的地方必然有輕騎護衛,她連忙從袖口滑落出兩粒清香玉露丸,送入嘴中,稍稍運力喚道:“謝郎何在?”

清涼的聲音即刻被狄容衆人的鬨笑壓過。

謝開言垂袖而立,孤身站在高臺之上,冷淡地看向前方。

果然,從人後傳來一句極有威嚴的聲音:“讓開。”衆人側目,對着一張流淌出月色天光的臉,突然噤聲下來,讓開了道路。

秋荻瑟然飛起,冷月無言垂視。箜篌錚錚滑鳴,如同紫皇嘆息。一道錦黑長袍的身影慢慢走近,瞳海深沉,墨發披散,仿似採擷萬千天地顏色,美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謝開言擡眼輕問:“阿照?”

可是在她的記憶中,阿照一直是個花朵般的小姑娘。

被喚作阿照的俊美男子突然縱身而起,徑直躍向高臺,衣襟翩飛如同墨菊。他的容顏頃刻逼近眼前,謝開言想了想,沒有躲避。

阿照伸出雙臂攔腰抱住謝開言,嘴角溢出一絲笑紋。“我抓到你了,謝一。我說過,你始終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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