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睡

沉睡

浮生一夢錦衾寒,杏花春雨笑流年。

華朝北端有處天然冰川地帶,終年覆蓋積雪,肆虐寒風,致使方圓百里的山脈陸地荒無人煙。雪粒似雲霧,飄舞在茫茫晝光之中,映照着一面澄澈的冰牆。

牆內有個人,她面對寂靜遼闊的雪川地形,孤獨地站了十年。

冰川底下是個晶瑩剔透的世界,這裡沒有鮮花,沒有蜂蝶,沒有黑夜,沒有四季。光線像一張銀色的幕布,扣在蒼穹上,降下一片雪亮,蓋住了所有的角落,沒留下一點陰翳。

太冷太亮的地方,不適合萬物生存,因此北疆百姓替它取了個名字,叫做煉淵。

靜寂了快十年的煉淵,在安開三年,突然被一批來訪者打亂。

簡行之冒着凌厲北風,花費極大力氣走到冰川底,站在了平整如鏡的冰牆前。一股陰冷寒氣撲面而來,似犀利小箭穿透重重錦衣,迫使他停下了腳步。

“真冷啊,拿叔,這裡面居然還關着個女人。”

簡行之跺了跺腳下的鹿皮靴,將身上的貂裘拉緊了些,見呼出的氣息已然變成冰霧,又用袖口捂住了嘴。祥雲繡飾的長衣廣袖提醒了他的身份,他咳嗽一聲,隨即垂手站直,勉力維持沒落南翎國的王侯貴氣。

身後隨從拿奴在寒風中佝僂住身體,尖聲問道:“二皇子,你還冷麼,可要老奴再拼縫出一張毯子?”

雖是號稱爲僕從,然而主人露出瑟縮冷意後,他僅是口中殷勤詢問,手中並未有所動作。

站在他身前的簡行之自是不知,也未見着他眼中流淌的濁光,以及棗皮似的臉上憋出的絲絲狡黠笑容。

簡行之只是專注地看着前面。

冰牆呈塊狀,依靠着千年冰峰站立,從正面看,像是大力神用刀雕琢的突起物。周圍三丈見遠的地方,立着四根玄鐵冰柱,柱上繫着三指粗的鎖鏈,洞穿冰牆四角,使被縛之人生出翅膀也難以逃離。

風越過,掀起簡行之的玄色袍底,帶動冰柱上的鐵索叮噹作響。

“她是誰?爲什麼鎖在這裡?”簡行之目不轉睛地盯着牆內靜止不動的人影,喃喃問道,“她是活的麼?”

“活的,不過離死也不遠了。”拿奴陰惻惻地笑着,尖利的聲音穿透在遼闊川地上,“她叫謝一,被鎖在這裡是她的報應。”

簡行之聽後揮袖扇走紛亂飄落的雪花,也扇出了一片清明的視野。這次他看得極爲清楚,眼前喚作“謝一”的女孩不過十七八歲,周身被白雪棺裹,黑髮如瀑,眼簾半闔,所露的半輪烏瞳垂視腳下,冷若琉璃。她的容顏歷經雪藏冰封,仍是鮮亮如生。身上一襲華美禮服猶如繁複海潮蔓延至腳底,遮住了她的裸足,僅是溢出趾間紫色經絡,像是披掛着傷痕。

簡行之第一次瞧見如此安然又冷漠的人,抑制不住好奇朝前邁出幾步,突然察覺到腳底冰川似乎在顫抖,連忙頓住了身形。

輕微喀嚓聲時續傳來,極快淹沒在凜冽風中。

“拿叔,你聽到什麼了嗎?”他不放心地問。

拿奴尖越嗓音又應聲而起。“回二皇子,老奴沒聽見什麼,怕是二皇子一路奔逃,被華朝的追軍嚇破了膽罷?”

簡行之自幼信從拿奴,聽他出言刻薄也不以爲意,只是哂笑一下。“可能是我多心了……”大風突地刮過,攪動冰牆四周的鎖鏈劇烈作響,他嚇得退後幾步,險些壓倒在拿奴身上。

“二皇子莫驚,這四根鐵鏈大有來頭,採川滇地鐵冶煉而成,尋常外力斬不斷它。”拿奴伸手托住簡行之的後腰,將他扶穩了站住,再拂了拂衣袖,仿似撣走塵污,“葉沉淵就是怕外人救走謝一,才花費巨力將她困在此處。”

簡行之定睛一看,果然發現塊狀冰牆完整如初,一點也沒裂縫。

“爲什麼要這樣對待她?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女人。”看着謝一安靜的容顏,簡行之眼裡涌現出一股悲涼,“我活了十七年,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等離奇之事,要將一個女人困在冰柱之上。”

“二皇子那是慈悲心腸,比不上這世道的豺狼野心。”拿奴嘿嘿一笑,冷聲道,“謝一不除,葉沉淵難以高枕天下,這點利害關係,他比誰都看得透徹。”

簡行之默然。

雖然不知道拿奴說話的真假,但葉沉淵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劍插入了他的心臟,讓他瞬間感受到了寒冷。

十年前在中原大地上曾經有三個國家:華朝、南翎、北理。三方混戰多年不休。可如今只餘理國在北方臣服,留得片刻喘息機會,他的國家南翎國已經不復存在——只因近七年來,葉沉淵揮戈南下,一舉收復前華朝散落疆土,併吞沒了原偏安一隅的水陸之鄉,南翎國。

簡行之並不知道十年前三國鼎立的局勢是怎樣的,自他記事起,宮廷之中總是不斷傳來奏報,引得父王與皇兄愁眉不展。

“啓稟聖上,華朝沉淵公子帶三萬兵力突破楚州防線,直逼閔越兩地。”

“啓稟聖上,華朝太子葉沉淵驅動十萬鐵騎踏平肅、涪、雲三州,引以爲後防,實力已逾我國左騎蓋將軍之上。”

“稟,稟聖上——葉沉淵提點三十萬大軍陳列湖州城下,即刻將要攻城!”

國破之日那名小校的聲音惶急慘烈,句句縈繞在雕龍玉棟之上。簡行之記得,當日的父王降階走到丹犀前,臉色遽變,還沒來得及說出什麼,就一頭載向了太宰腳邊。十年來,葉沉淵的封稱由白衣王侯升爲華朝太子,手段愈見凌厲,野心日益擴張,極像一道陰暗的噩夢盤桓在南翎國土之上,遮住了南翎人的朗朗乾坤。而他,簡行之,就這樣在風雨飄搖中長大,親眼目睹國破家亡,帶着滿腹悲愁逃出南翎首府定遠,一路流離失所,卻又無計可施。

腳下冰層持續顫動,簡行之注視着謝一容貌,仍好奇地詢問:“拿叔,你先前說,她被關在這裡是她的報應,這是爲何呢?”

拿奴眯着眼睛看看冰雕似的人影,說道:“二皇子聽說過謝族嗎?”

簡行之冷得抱臂跺腳,道:“謝族?就是本國的那個御羽擅射的家族嗎?”

“正是。”拿奴嗤笑,“這謝一就是謝族的預備族長,十年前不知何故看中了葉沉淵,自願脫離世族入華朝做平民,誰料葉沉淵棄她不顧,將她封在了此地。之後,華朝老皇帝派兵攻打本國,聖上派謝族爲前鋒抵禦,謝族盡出精良弟子,使長弓遠射,怎奈只是謝飛領軍,不出兩年,被華朝軍隊打散,各自死的死,逃的逃,潰敗得不成樣子。聖上大怒,組合一支五千人的少年軍,與葉沉淵的騎兵團鏖戰。謝族少年兵敵不過葉沉淵的鐵騎,徹底衰亡了。從此後,南翎再沒謝族人,聖上也不許有人提起這段往事。”

簡行之聽後默然,呼出口氣,成冰霧狀散開。似乎除了嘆氣,他也說不出什麼。

南翎謝族是段辛秘,是道禁忌,知之者甚少。拿奴久侍宮中,才能明白大概的內容。簡行之偶爾聽見謝族故事,也是身爲太子的大哥酒醉之後,面帶着極爲不齒的神情提起來的,那種鄙夷,如同秋後涼雨的鄙夷顏色,深深地釘入了他的心中。

那個時候,年幼的他就明白了:外敵有葉沉淵,以鐵腕行軍使南翎人望風讋憚;內亂有謝一,因拋家去國致使謝族羣雄無首,未能承擔起輔國安邦的重責。

大哥曾經對他說過,謝族生來就是南翎國的精魂,百年前在越州烏衣臺建族,起着輔助及平反的作用。甚至宮中內幃處決不了的事情,交付給謝族,一定能妥善處置。歷代國君仰仗於謝族才能,放心將權限下放給族人,謝族也不望所託,年年訓兵,推薦出大批優良弟子。

傳聞,謝族一共有刑律、哨羽、夜梟、富貴、善生五堂,分司不同職業。每一堂前設二十名精良弟子,各掌五百人馬。每堂每列二十名弟子以能力排序,依次喚爲謝一、謝二,直到二十。轉爲下堂時,再喚爲羽一、羽二……如此類推下去。

那麼,這名喚爲“謝一”的女孩,應該就是謝族五萬弟子之首了吧?

簡行之心想。

他再擡首看了看眼前飛雪迷茫的冰牆,視線模糊了,遮蔽了她的身影,也似乎抹去了謝族的故事。如今的烏衣臺荒草離披,如果不是殘存着一座偌大的城池廢墟,他甚至還會以爲,曾經屹立在這裡的擅射家族只是個傳說。

一蓬白色的雪團激厲飛出,散落在風中,打斷了簡行之的回憶。

拿奴彎下身子,迎着風啐了口,灌進滿嘴冰雪。他似乎還不解恨,攢起腳尖用力一踢,又踢走一團雪朝着謝一那邊的冰牆飛去。

“謝一,你沒想到也有今天吧?遭人遺棄的滋味好受麼?十年了,謝族早就滅亡了,就你半生不死地裹在冰牆裡,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出來。”拿奴陰沉沉的嗓音猶如夜梟聒叫着,“莫不是老天也厭了你,藉着葉沉淵的手來懲治你,讓你一生活在別人的笑話中?”

簡行之拉了拉拿奴衣袖,喃喃道:“拿叔,別再罵了,她是爲了感情才落得這種境地,也算是世間少有了。”

拿奴翻了個白眼,道:“二皇子不關心自己的事,還來替這種人叫可憐,莫非是昏了頭罷?”

簡行之怔忪站立,而後驚叫道:“對啊,拿叔,我們是逃難出來的,快走快走,別耽誤了時辰。”

拿奴拍了拍身上雪花,盯着謝一的冰牆剜了一眼刀,慢慢轉過身,朝着風雪走去。

簡行之裹緊貂裘,追上前道:“拿叔,越過煉淵再朝上去,就到了北理國吧?不知道現在大哥怎麼樣了,被華朝的追兵衝殺一陣,他帶着那些侍衛還抵得住麼?”

“二皇子莫慌,我們先到理國再想辦法打探太子下落。”拿奴尖刻嗓音從風雪裡傳來,帶着一種冰冷的味道。

簡行之邊走邊嘆:“好吧。”

兩人走過的足跡很快淹沒在雪中,聲音也逐漸消失,但站過的地方,冰川喀嚓斷裂,越來越疾越來越響。裂縫向着面牆的一座冰山丘陵跑去,那上面還靜止屹立着一道深色身影。

一名二十七八年紀的青年公子着寶藍錦袍,攏着厚厚的對襟銀扣裘衣,眉眼上罩着一層冰霜,然而又似帶了點離愁。他俯視冰川地底,看着腳下兩人遠去,沒說一句話。

喀嚓聲連綿響起,冰川拱成碎玉橋面,一塊塊地浮動着。

青年公子徐步走下丘陵,踩下一枚枚深坑。他什麼也沒看,徑直朝着謝一走去。近了,終於面對面地站着,如同乾坤日月行使了兩色鏡,照亮了他們的音容。

一蕭索,一沉默。

一悲傷難抑,一無知無覺。

青年公子擡手摸向冰牆,順着冰冷的牆面拍打,似乎在叩關問友。他輕輕地咳嗽,笑道:“謝一,一心爲謝族奔走的謝一,你聽,連南翎國最低賤的太監都能譏笑你,你該醒醒了吧?”他將手撐在牆上,低頭咳嗽了聲,再笑着說:“哦,忘了告訴你,那葉沉淵明天大婚,即將迎娶我國國君視爲珍寶的公主,李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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