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邨城已經提前進入冬天。
邨城的冬天無疑是極其寒冷而又漫長的,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漫長和側骨的寒冷,張嘴哈氣好似吞雲吐霧,大部分的樹葉亦迅速的枯黃,一夜北風呼嘯,次日清晨,遍地落葉,可謂是風狂人蕭瑟。
邨城是華夏的一個著名邊境城市,它的另一側是俄羅斯的布拉戈維申斯克市。兩個城市隔江相望,最近處才750米。
布拉戈維申斯克市簡稱“布市”,是俄遠東第三大城市,阿穆爾州的首府,它還有一箇中文名叫海蘭泡。而海蘭泡這個詞本身是滿語,翻譯成漢語是“榆樹之家”的意思。此外,界河黑龍江在俄羅斯境內叫阿穆爾河。
邨城既是歷史上著名的“萬國商埠”,也是改革開放後我國首批開放的邊境城市。是邊境城市,也就意味着龍蛇混雜,天南海北的客商和淘夢的人兒齊聚。
一個身穿黑色風衣帶棒球帽的男子腳步匆匆走進邨城一條狹窄的小巷,在小巷中七拐八彎,來到一個低矮的房屋前,警惕的四下張望一番,巷子裡不見人影,只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杆上零散散的停着幾隻寒鴉,迎風而立,偶爾有三兩根羽毛逆風而起,弱小的身軀瑟瑟發抖。
他打下豎起的風衣領,伸手輕輕敲門,小聲喊道:“昇哥,是我,小莊。”
房門半分鐘後輕輕開啓一道縫隙,露出一個男人鬍子拉碴的半邊臉,看着小莊的眼眸一亮,緊張問,“一路上沒有問題吧。”
小莊點點頭,“沒問題。”
房門這才快速打開,待小莊側身而入又馬上關閉。
這是個三居室的通間,進門是廚房,中間是簡陋的客廳,最裡間是個八平米的小臥室。小莊和鍾昇快步走進小臥室,臥室的牀頭櫃上放着一個碩大的罐頭瓶子當菸灰缸,瓶子的菸蒂已經有八九成滿,滿屋的濃煙蔓繞,小莊猛然咳嗽幾聲,下意識地伸手去推窗戶,卻聽到鍾昇厲聲低吼,“不能開窗!”
小莊“哦”一聲,縮回手,把手提的一個黑色方便袋遞給鍾昇,“我找人辦理了兩張假身份證,剛纔已經在一家勞務公司報名交了錢,他們會安排勞務簽證,預計三天後出發。”
鍾昇拉開方便袋,拿出一條軟玉溪香菸,快速拆開,抖出一支,一邊問,“安全係數大不大?”一邊貪婪地點燃香菸,猛吸幾大口。
誰都能想象羊的舌頭飢餓時怎麼對待青草。鍾昇對煙的急切讓小莊升起憐憫之心,他熟練到爐火純青的點菸動作更讓人想到讒嘴而不知害羞的孩子。
“昇哥!這次我買了三條,管夠你抽。”小莊扒開三條香菸,底下是十幾盒罐頭食品,有三文魚,有午餐肉,有羊肉火鍋等。
鍾昇此時的形象和以前完全是兩個極端,一件灰色的棉大衣,長而蓬亂的頭髮,下巴處的鬍渣子如春芽蔓延,眼窩深陷,窗外的風聲和腳步聲不時驚得他屏住呼吸,目露驚惶。
一支香菸他抽到菸屁股都捨不得放手。
小莊感覺匪夷所思,鍾昇卻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他的動作就像貧苦家婦刷鍋前用舌頭添去孩子碗邊上的一口剩粥一樣自然。小莊如不是親眼所見,根本不敢相信,一個人落魄了,竟然能變成這樣子。
在小莊的記憶力,鍾昇沒有跑路前,對於香菸的牌子是非常挑剔的,尋常香菸遞給他,他有時顧及人家的面子,夾在手中然後抽空扔掉。至於吃穿住行,都是有格調有講究的,名牌、名車、豪宅、美女環伺。
想抽菸時,伺立一旁的人閃身上前麻利地把煙遞上,溫柔地點上火兒,然後畢恭畢敬地退到一邊。可是現在……
鍾昇抽完一支菸,馬上拿起煙盒,打算接上火,忽然,他擡頭看着小莊,“拿到多少錢了?”
小莊攤了攤手,“十三個賬戶被凍結,只有兩個臨時賬號上有三百二十萬,我怕引起注意,取了三萬救急……”
鍾昇臉頰抽搐着,抱頭髮出一聲低嚎,如一頭被困的孤狼。
“昇哥,這三百萬對你往日來說,九牛一毛,但對普通人來說,依然是筆鉅款,咱們有這三百萬去俄羅斯,未必不能重整旗鼓,打下另一個江山。”
鍾昇擡頭直視小莊,顫聲問,“和歐化工呢?是不是停產了?”
小莊不敢看他的眼睛,低頭道:“市政府派人去穩定生產,我在網上查到了另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有人要接盤和歐化工,包括西海省的三個廠以及另外兩個省的兩個廠,現在廣漢市政府正在和幾個廠的代表和當地政府談判……”
鍾昇眼睛一下子紅了,“是什麼人?”
小莊嘆了口氣,躲躲閃閃說:“陳塔開發集團……”
鍾昇聞言起得臉上青筋爆鼓,一隻手狠狠拍向牆壁,“姓郭的,老子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
小莊連忙安慰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們先出去站穩腳跟,然後找個機會殺回陳塔,一次置他於死地。”
鍾昇冷笑着,忽然問,“說說你這次去打探到的情況。”
“按你的要求,我搭班車去了另外一個縣城取錢,順便上網打聽了廣漢當地的消息,幾個爲你做擔保的人已經自首,你在全國的幾處房產和車輛已經變賣,一些借貸人自發組成自救小組,僱人全國追查你的下落,另外,廣漢公安機關對你嫌經濟犯罪進行立案偵查,並辦理刑事拘留手續上網進行追緝……”
鍾昇臉色數變,沉默半晌,問:“你有沒有給熊文濤打電話?”
小莊沉吟着點頭,“打過,他秘書說熊書記在開會,不方便接聽電話……”
鍾昇長嘆着往牀鋪上倒去,嘴裡喃喃道:“被人當槍使了,現在沒有利用價值了,我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小莊安慰說:“我們還有三百萬,去到俄羅斯就……”
鍾昇從牀上一躍而起,憤然道:“三百萬,知道我的財產有多少,四個多億的固定資產,我一個月的招待費用都不止三百萬……”
“昇哥……”小莊動了動脣,本想說“此一時彼一時”,但話到嘴邊又閉上。
鍾昇眼眸一定,一字一句道:“我們不出關了,找機會返回西海……”
小莊大驚道:“昇哥……”
鍾昇眸光堅定道:“我不想像狗一樣苟活,三百萬在外邊能使幾天,東躲西跑,小莊,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你找兩個人假扮我們出境,公安不是傻瓜,他們肯定能追查到我們出境的蛛絲馬跡,哼哼!誰都以爲我們逃到俄羅斯,誰會懷疑我們已經回到了西海甚至是廣漢隱藏……”
小莊不安道:“你要幹嘛?”
“幹嘛?”鍾昇面目猙獰道:“我要報仇雪恨!”
…………
…………
郭小洲坐在辦公室突然打了個噴嚏,他起身關上了窗戶。
最近幾天,陳塔新區並沒有如人預料的那樣“變天”,郭小洲代理了黨工委書記後一點動作都沒有,甚至還啓用了何青的前秘書雷日新,令人大跌眼鏡。
他其實是有過糾結的,也有過“大動干戈”的念頭,但在和程老通過電話後,立刻打消了這個主意。
程老在電話裡點醒他,說“如果換個角度看世界,你會發現:合作與競爭沒有絕對;好人和壞人沒有絕對;好事和壞事沒有絕對。堅決捍衛自己的底線才能贏得尊重,不輕易觸及別人的底線才能維持和諧。你首先要考慮,目前對你最重要的是和諧還是鬥爭?”
當然,程老還提醒他,“不加選擇的合作交往,容易被人帶到溝裡去;同牀異夢,團隊內部誰有誰的算計,這種合作最累人。
郭小洲立刻明白,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整合自己打造自己的團隊,讓自己的團隊有共同奮鬥目標,有融洽的工作氛圍,有透明的利益分配製度和升遷規則,這纔是不敗的基礎。
陳塔開發集團目前已經逐漸進入正軌,東方廣場的開發也逐步展開,肖小斌果然不負衆望,即便是開始對肖小斌擔任總經理有些不服氣的易凡,也逐漸改變看法,兩個正副總經理把陳開經營得有序而有動力。
付小剛也慢慢融入陳開集團,他基本上是連軸轉,長期工作十五六個小時以上。
另一名副總經理任茜暫時受陳塔新區組建工作限制,基本上騰不出手來。好在肖小斌招了幾名能力極強的項目經理,也算替任茜分擔了工作。
陳塔新區政府班子裡,似乎他又回到了“衆望所歸”高度,集書記主任黨政大權於一身,但實際上卻不是那麼回事。
洪繼業事件的確摧毀了何青一系的力量和體系。但劉德昌目前還看不出有向任何一方靠攏的動向。這人某方面類似郭小洲,知道自己擁有實力纔是存在的基礎,因此,他一心打造他的“陳塔經濟發展總公司”,完全不參與任何鬥爭,開會就和稀泥。
張繼剛則儼然繼承了何青的衣鉢和地位,隱隱有和郭小洲對抗的意圖,特別是賀作雄不顧臉面地投靠到張繼剛身邊,令許多人疑惑不解。
要知道他們兩人論資格地位,都是前鎮的鎮黨委書記,現在賀作雄居然如此低姿態,着實讓人意外。
另一名班子成員,管委會副主任南輝則找過幾次郭小洲,可是機會不好,不是有人來辦公室就是有電話進來找郭小洲,以至於南輝根本沒機會表達自己的態度。
不過今天下午,終於被南輝找到了機會。
郭小洲剛走出簡易辦公樓,南輝便堵在大門口,笑着說:“一直想找機會青郭書記吃個飯,希望郭書記今天能賞臉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