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聲喊得氣壯山河,又極突然,孟老孃冷不丁給唬了一跳,肩膀就是一抖,回身沒好氣地道:“大清早的嚷嚷什麼,怕村裡還有人不知道我是你婆婆?成天一驚一乍,真不知鬱槐是眼睛出了什麼毛病,那麼多文靜秀氣的姑娘不要,偏偏就瞧上你這麼個貨!”
歇了口氣,又擡擡眼皮:“鬱槐送走了?”
“嗯,看着他出的村。(◇)”花小麥照舊笑嘻嘻往她身邊一蹲,伸手撥拉了一下簸箕裡的菌子,“這野菌曬乾了之後真香,聞着就叫人喜歡。”
“嘖,別動手動腳的。”孟老孃半點不留情地打開她的手,萬般不耐道,“你在家裡賴着幹什麼?那小飯館兒不是你的命根子嗎?還不趕緊去盯着?”
“去呀,不過晚一點也沒關係。”花小麥衝她一樂,“娘,要不您跟我一塊兒去吧?”
孟老孃一聽這話便寒了臉,把簸箕往桌上一放,瞪她一眼道:“我去幹什麼?你不是生怕我把你那小破生意佔爲己有嗎,我吃撐了才腆着臉再往前湊!你該幹嘛幹嘛去,別在我眼前給我添堵。”
“我可沒那麼說過,娘您別冤枉我!”花小麥擺出一臉委屈相,扁了扁嘴道。
“你是沒說,你男人都替你把話說到那份上了還需要你親自開口?算你命好,嫁了那麼個知道心疼你的,否則擱在別人家你試試,早給叉出去了!”
自前兩天晚上鬧了那一場之後,孟老孃便始終氣不順,果然是還在爲了這事兒惱怒,花小麥一笑,點點頭:“嗯,鬱槐待我好,我自然是曉得的,但只他一個怎麼夠?我也想娘心疼我呀!”
“我心疼你?你先去照照鏡子,再不然。往那水缸裡瞧瞧也行——我說你臉皮怎麼這麼厚?”
“我臉皮的確挺厚的,要不娘您捏捏?”
孟老孃簡直目瞪口呆,徹底沒了詞兒,彷彿不敢相信似的盯牢花小麥的臉:“你……你爹你娘……你二姐……”
花小麥很得意,挑了挑眉:“行了,您就一句話,到底去不去啊?再晚些我真要遲了!”
“不去!孟老孃霍地扭轉身不再看她,口中嘟嘟囔囔地道,“你那鋪子整天忙忙叨叨,人又多。再被竈火一蒸。上上下下到處都是熱氣。還不把我憋死?再說,我去能幹嘛?到時候你遺失了東西,就往我身上賴,我說得清嗎?”
“就是因爲人多。纔想娘幫我盯着呀!”花小麥絲毫不覺得氣餒,耐着性子繼續勸,“您不知道,一到中午,門口買外賣的便排長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總少不了兩個夾塞兒的,幾乎每天中午爲這個都要吵嚷一回。若娘您肯去,只消往門口那麼一站。包管再沒人敢胡來,我不是就省事了嗎?”
“扯你孃的臊!敢情兒你忽悠我去,便是爲了讓我給你當守門的?”孟老孃橫眉豎眼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也不怕折了你的壽!”
“您要是不願意也行啊,只管在樓上雅間歇着。若是嫌沒趣兒,還可出門到處轉轉,中午和晚上呢,我就把飯菜送到您面前來。您可想清楚了,這天氣只會越來越熱,早晨我做好的飯,到了中午保不齊就會餿,萬一吃壞了鬧肚子,那便是大麻煩,可您若去了小飯館兒,情況便完全不一樣。最近醬園子剛出了一批新醬,不計燒肉燉菜,那叫一個香啊——怎麼樣,您到底去不去?”
花小麥笑得毫無攻擊性,留心觀察孟老孃的神色,便見她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卻仍是不肯鬆口:“說了不去不去,你還老是問怎地?煩死人了,快離了我眼前,我瞧見你便通身不自在!”
“那我走了?”花小麥也不急,裝作惋惜地嘆了一口氣,進屋飛快地拾掇了一下,果真三兩步出得門去,一徑去了村東。
……
孟老孃平日裡便是閒着的,原本與隔臨的關家關係不錯,湊在一處還能說上兩句,如今是也鬧崩了,就更無事可做。在家裡前前後後晃悠了一圈,腹中覺得飢餓,揭開鍋蓋只一瞧,便往後退了退。
其實花小麥今日這飯食做得與平常並無半點不同,只是,她也不知是因爲心理作用,還是這天的確太過炎熱,竟感覺撲面而來的那股氣味委實不好聞,登時便沒了胃口,左思右想,把鍋蓋一撂,騰騰地就出了門。
也是她趕得巧,今日這小飯館兒里正正好來了個挺富貴的食客,點名要吃一道“竹蓀肝膏湯”,花小麥手忙腳亂地將門口的外賣攤子張羅周全,剛剛把這道菜做出來交給春喜端進大堂,迎面就見孟老孃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那竹蓀肝膏湯說來用料並不十分精貴,不過豬肝竹蓀而已,卻因爲要用雞茸吊出清湯來,格外費工夫。豬肝捶成細茸,加了蛋清、豬油凍、和蔥薑汁鍋蒸成圓形的膏狀,漂浮在清若水的湯麪上,旁邊點綴幾片竹蓀、火腿,鮮香沁脾且不帶一絲腥氣,甫一端進大堂,便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春喜正小心翼翼地託着湯盆要上樓,抽冷子見孟老孃進來了,當場便唬得一跳,面上露出個僵笑來:“呀,大娘,你怎麼來了?”
“我兒媳婦的鋪子,我來不得?”孟老孃沒好氣地瞟她一眼,“你引我去一間沒人的雅間,然後去同小麥說一聲,讓她快些張羅飯食來,家裡的那些,只能去餵豬!”
一頭說,一頭又朝她手中張了張:“瞧着倒好看……唔,聞着也挺香,這什麼菜?”
春喜素日是個不吃虧的,但這孟老孃非是等閒,她也不敢隨便招惹,當下便笑着含糊應了一句,趕緊上了菜,將孟老孃帶到樓上雅間,然後又跌跌撞撞地衝進廚房,扯住閒下來正與周芸兒說話的花小麥,慌慌張張道:“小麥妹子,不好了,不好了,你婆婆來了!”
花小麥就猜到孟老孃堅持不了多久,只是沒成想,她竟然當天便跑了來,忍不住抿脣笑了一下:“來了就來了,又不是妖怪,值得你怕成這樣?是我叫她來的。”
“你瘋了吧!”春喜驀地瞪大了眼,“你成天跟她住一個院子還嫌不夠?咱這小飯館兒,可算是整個村子裡唯一能讓你清淨點的地方了,你讓她來了一回便有第二回,往後你別想再有半刻安生時候!”
花小麥瞟她一眼:“哪有那麼可怖?我也不過是想着,如今天熱,飯菜不禁放,讓我婆婆來吃兩頓新鮮的而已。左右她就在樓上雅間坐着,又不會輕易出來,何至於擔心到這地步?”
這當口,臘梅也跟了進來,皺眉道:“你即便是想讓你婆婆吃得好些,大不了每日上午下午讓我們跑一趟給送回去就行,再不然,把心子叫過來讓他幫你跑跑腿,也不是甚麼大事,何苦把她招到鋪子上?我是晚輩,論理不該說這種話,可你婆婆那人……村裡大夥兒都曉得的,她……”
“是啊師傅,我願意替你送飯菜的,每天都送也沒關係,你……”周芸兒憋不住,小聲囁嚅了一句。
花小麥擡頭望天。
她這婆婆,到底做了些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惹得村裡個個兒都怕成這樣啊!
“她願意來便由她來,若是她改天懶怠走了,我再打發人給她送不遲。”她衝三人笑了笑,“我知道你們是替我擔憂,沒事兒,我自個兒有分寸。”
“你有個……”春喜又急又惱,跺了跺腳,“耳根子怎地這樣硬?不聽勸,看我告訴你二姐去!”
……
事實上,孟老孃今日來這小飯館兒,並不曾翻起半點風浪,吃過飯後便自顧自回了村子南邊,待得晚飯時,才又跑了來,自打進了小飯館的門,便一直在樓上雅間裡坐着,並不曾與春喜幾人多打照面。
然春喜卻仍舊咽不下這口氣,隔天早晨便跑去了景家老宅,真個將這事兒在花二孃面前絮叨了一遍。然後,這日下午,花小麥便被匆匆趕來的景泰和叫了去,踏進花二孃住的那間西側廂房,一擡頭,就見自家二姐抱着鐵錘,正怒氣衝衝地望着她。
“你發瘋了?”花二孃一開口,也同樣是這一句,“你婆婆是甚麼人,你現在莫非還不清楚?你讓她成日在你那小飯館兒裡出入,倘有一日她將你那鋪子霸了去,你莫來我面前哭!來來來,你跟我說說,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腦袋被雞啄了?”
花小麥試探着將她懷裡的鐵錘接過來,小心翼翼抱着,一面擡眼道:“你小聲點,莫要嚇哭了我這小外甥呀!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你……”
“那你就說,跟我還藏着掖着?”花二孃氣得一拍桌。
“他們家以前的事,鬱槐跟我說了。”花小麥只得輕嘆一聲,“他老把這事兒裝在心裡,我瞧着不舒坦……不管怎麼說,如今家裡就只得我們三人,我沒本事讓他把以前的那些給忘個精光,但我想,如果我跟他孃的關係能和睦點,或許,他心裡能好受些也未可知,至少他不用成天想着怎麼護住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