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孟老孃的房裡亮了一夜的燈,孟鬱槐也是久久未能安睡,唯獨花小麥,因爲這一整天實在太勞累,縱然心中揣着事兒,仍舊一沾枕頭便昏睡過去,再睜開眼睛,已是大天光。
她這纔想起,昨晚忘了跟孟鬱槐交代一聲,讓他今天陪自己一塊兒去瞧邢大夫,還以爲那人已經離家,心中一陣發急,忙慌慌地下榻,趿拉着鞋跑出來,迎面正撞上孟鬱槐和孟老孃一前一後地自屋裡出來。
那孟老孃眼睛紅紅的,好似哭過,然而臉色卻比昨好看了不知多少倍。走在她前面的孟鬱槐,雖仍是淡淡的,眉宇間卻也有種如釋重負的神氣。
不!是!吧!
花小麥懊喪得直想掐大腿。
在她睡得人事不知時,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兩母子實在太不厚道了,這麼好的圍觀機會,居然不叫她?!
過河拆橋啊……
“睡醒了?”
還不等她從那悔之不已的緒中緩過來,孟老孃已施施然開了口,冷哼着道:“親戚都叫你給趕跑了,往後那老家,我也是別想再回去了!”
“您別得了便宜賣乖!”花小麥衝着她直瞪眼,“我估摸着,那老家您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回去吧?這會子心好了就耍嘴皮,還數落人,昨兒我忙了一整,搬搬擡擡,這會子腰還酸呢!”
“你說真的?”孟老孃給唬了一跳,忙拉着她在桌邊坐下,絮叨起來更是不停口。“我說什麼來着?偏生就是強出頭,也不想想。你有那個能耐嗎?”
翻來覆去看她面色,又沒覺得有任何不妥,便回對孟鬱槐道:“還愣着作甚?趕緊去把牛車趕過來,送你媳婦進城去尋那邢大夫啊!我同你說,你不要不當一回事。這有子的女人腰痠,是可大可小的!”
孟某人曉得花小麥是怎樣子,顯然比孟老孃更要淡定許多,朝自家媳婦面上一瞟,勾脣道:“這種事開不得玩笑,你到底是覺得怎麼樣?”
花小麥不答他的話,嬉皮笑臉道:“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肚子裡那個?”
“廢話。你算甚麼東西,自然是肚子裡那個最緊要!”孟老孃很不給面子地叨咕一句,又追着不依不饒地問,“快說啊,究竟如何?”
“嚇唬您呢。”花小麥嘻嘻一笑,“不過我還是打算去找那邢大夫給瞧瞧,到底穩當些。”
孟老孃登時便想捶她,猶豫片刻。終究是下不得手,往地下啐了一口,冷聲冷氣地嘀咕:“敢是我最近對你太好。你就要蹬鼻子上臉了。我同你說過吧,等你肚裡的娃娃落了地,我是要同你算總賬的,你現在得意,到時候可別哭!”
說罷,百般催着孟鬱槐去小飯館兒那邊趕牛車。自己則進了廚房,快手快腳地將早飯做了出來。
少時,飯畢,花小麥便果真上了牛車,隨孟鬱槐一塊兒往芙澤縣去。
七月裡,頭依舊猛得很,曬上一會兒,就覺整個人都要化掉一般。孟鬱槐是個心細的,預先往牛車上搬了一個草垛子,花小麥便躲在那後頭,時不時地探出頭來同他說兩句。
“哎。”她探長了胳膊,在前面男人的背上戳了兩戳,抿脣笑道,“你怎地也不搭理我?莫不是昨晚我話太重,你就在心裡頭暗暗惱恨上了?好小氣!雖然我覺得自己並沒錯吧,可如果你覺得我哪裡說得不好,大大方方指出來不行嗎?幹嘛甩臉子給我看?”
孟鬱槐被那頭曬得眼也睜不開,回頭瞟一瞟她,笑道:“我幾時甩了臉子,你怎能污衊人?”
頓一頓,又收斂笑容,一本正經道:“你說的是好話,我假使還聽不出來,真白與你過了這麼久。說起來,若不是你提醒,我恐怕不會去考慮我娘是何心,只不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想一下子解決也難,總之……你至少放心,你的話我是聽進去了的。”
“我就知道你明事理。”花小麥很是寬慰,在他肩頭拍了拍,“跟你這樣的人說話,最省心了。”
不管怎麼樣,有他這句話,就算是個好的開始了。
孟鬱槐也跟着笑了笑:“且我還要多謝你,昨得知你那樣護着我娘,我心裡很歡喜,也很感激,這不是作僞,實是心裡話——不過……”
“哎哎哎!”花小麥忙着打斷他,一臉不悅道,“爲何偏偏要有個‘不過’?好聽的話說出來哄得我高興不就行了嗎?”
“我是想說……”孟鬱槐掌不住笑出聲來,“昨舅舅跟我告狀,說你兇得厲害,一看就是個不好招惹的,話裡話外直嘆我子過得可憐,你……”
“哼哼。”花小麥冷笑一聲,“我就算潑,也要看是跟誰。你幾時見我在你跟前這樣過?他不說人話,我自然不會給他留面子,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罷了,說白了,他自己張着大嘴胡說,難不成還指望我笑臉相迎?”
一頭說,一頭嘆息一聲:“我只怕他心裡覺得不忿,倘還留在芙澤縣,保不齊哪天還要上門,我雖覺得他不難對付吧,可……吵上一架,總是惹得人心不好,想想就覺頭疼。”
“……短時間內,應是不至於,況且,無論如何,還有我在。”孟鬱槐低頭思忖了片刻,簡單答了一句,卻格外令人安心,穩穩當當地把牛車趕進城門裡。
……
那白鬍子老頭邢大夫一如往常在保生醫館裡坐診,見了花小麥,照舊是沒什麼好臉色的,彷彿萬分嫌她煩,然而診脈時,又非常一絲不苟,搭着她腕子沉默許久,不顧他二人眼巴巴的目光,拖過一張小箋來,沾了墨就寫。
這是……要吃藥?
花小麥心裡咯噔了一下,牙齒不自覺地就叩住下脣。
從前花二孃懷着小鐵錘時,她是陪着來瞧了好幾回的,曉得若無礙,便不用喝湯藥,而且第一次她自己來看診時,這老神仙也說過,是藥三分毒,只要吃了,終歸是有損。
難不成……是她昨折騰得厲害了?
可她確實並未覺得有太大不妥啊!
孟鬱槐轉過頭朝她面上看了看,見她神色有異,眉心便是一蹙,開口道:“先生,可是有什麼問題?”
“有什麼問題,你自個兒不曉得?”邢大夫沒好氣地堵了他一句,“你媳婦肝火旺得厲害,你最近可是招惹了她?”
呃……
孟鬱槐很想說,這事兒真的跟他沒關係,但對着一個外人,他總不能將家裡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翻出來講,唯有不自在地一笑,剛要開口,卻被花小麥搶過話頭。
“不關他的事,他待我不知道多好,先生你別憑空誣賴人。你就直說,這會子給我開藥方,是不是因爲我肚子裡那位有什麼問題?”
“嘁,姐妹倆都是一個德。”邢大夫連帶着將無辜的花二孃也數落在內,翻翻眼皮,“總歸,肝火太旺,對孩子是沒好處的,我開個藥方給你備着,若從今起便心氣平和,那麼不吃也罷,否則,你還是老老實實地灌下去。”
他看了孟鬱槐一眼,用一種頤指氣使的口吻道:“趁着眼下尚未入秋,家裡買些西瓜給你媳婦吃,是有益的,只是不要吃得太多,以免孩子受了涼。如今是將滿三個月了,過了這時,你們也可鬆一口氣。”
……還真是鬆一口氣啊!
花小麥忍不住想給他個白眼。
這老頭,每次都要把人嚇得半死他才高興……話說他這回回都開藥方,該不會是想多掙兩個錢吧?
她是萬萬不敢把這句話說出口的,反而還得千恩萬謝,捧個寶貝似的取了藥方,付過診金,同孟某人一起退了出來。
出得那保生醫館的大門,孟鬱槐是準備要回連順鏢局的,花小麥不想一個人盯着大頭往村裡趕,便隨着他一塊兒往天勝街的方向走,琢磨着乾脆就在鏢局裡同左金香說說話,晚間再跟他一塊兒回村。
牛車進了天勝街,她一眼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幢新粉刷過的二層小樓,雖不算大,卻雕樑畫棟,瞧着說不出地精巧雅緻。
那是個鋪面,若她沒記錯,從前該是間酒樓,幾時卻變成了這模樣?
好奇心頓起,她拽了拽孟鬱槐的袖子,未及開口,那人便笑着道:“看見了?這酒樓昨纔開張,中午時鏢局裡有幾個兄弟貪新鮮,想去嚐嚐滋味,我正巧得空,便隨他們一塊兒去。那廚子的手藝雖不及你,但有幾樣菜,做得還算新奇,竟是我沒見過的。昨我本想回家便告訴你,還打算閒時帶你來嚐嚐,卻不料剛進門你便垮着一張臉,倒把這事兒給耽擱了。”
花小麥一聽這話,那還了得?扭股兒糖似的扯着他不依不饒:“你是吃慣了我做的菜的,你都覺得新奇,那肯定很了不得。橫豎快要到午時,這會子咱就去吃吧,好不?我都餓了……”
“餓?”孟某人挑一挑眉,“早間你吃了不少,怎會……”
“我一個人吃兩個人的飯,餓得快有何出奇?走吧,我真餓得不行了!”
花小麥也不理他答不答應,說完這句話,從牛車上小心翼翼下來,拽住他就往那小樓鑽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