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名聲在外的奉天鏢師馮森的鏢被人劫了。
劫鏢的不是別人,正是鏢師馮森磕頭拜把子的好兄弟李廣泰。這是所有人沒有料到的,也是鏢師馮森連想也沒想過的。
馮森騎在馬上,他的身後是鏢局裡的一幫兄弟,馮森臉色鐵青,一雙目光癡癡怔怔,他一句話也不說,他也無話可說。身後是同樣蔫頭耷腦的弟兄們,弟兄們和馮森出生入死這麼多年,還從來沒有這麼不明不白地丟過鏢。當馬隊稀稀落落、七七八八地來到鏢局門前時,楊四小姐正在鏢局門前洗衣服,她做夢也沒想到馮森的鏢會被人給劫了。她以爲馮森把鏢押到目的地勝利而歸了,於是她張開一雙水淋淋的手迎上來,驚喜地喊:咋這麼快就回了?
鏢師馮森沒有下馬,似乎已經忘記了下馬,他仰起頭,衝着霧濛濛的天空喊了一聲:王八犢子廣泰,天理難容啊!便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鏢師馮森押的鏢非同一般,他押的是張作霖的能裝備一個營的軍火。變賣他所有的家產也抵不上這批軍火,馮森是和張作霖的隊伍簽了字、畫了押的,他在用自己的性命抵押着這批軍火。軍火被劫了,也就意味着馮森將要被東北軍的軍法處執行槍決。
張作霖的軍火按道理是不應該讓鏢局押運的,他手下那麼多隊伍,隨便派出一支就是了。事情卻遠非這麼簡單,當時軍閥混戰,炮火連天,張作霖的部隊是關外最大一支隊伍,盤踞在奉天城內。同時,還有若干股隊伍,並不屬張作霖,一直在深山老林裡和他周旋。雖說張作霖成了氣候,但局面仍然混亂,其他的隊伍被打散後,有的佔山爲王成了鬍子,有的仍在招兵買馬準備東山再起。張作霖不惜血本地在收編着這些零星隊伍,收編的這些小股隊伍,大都是鬍子出身,鬍子只認錢認糧,否則親孃老子都不認。張作霖差不多就是鬍子出身,他懂得鬍子們的心理,爲了能讓這些鬍子死心塌地歸順自己,他捨得花錢。於是,隔三岔五的,他會差人把糧餉軍火送過去,剛開始一切還算順利,後來事情就有些麻煩,那些沒有歸順張作霖的鬍子們,見了這些錢糧和軍火就分外眼紅,不管這些錢糧運往何處,冒死都要把這些錢糧劫了。
鬍子們憑藉山高林密,熟門熟路,再加上舍生忘死、以一當十,十有八九都會成功。幾次之後,東北軍賠了夫人又折兵。張作霖被逼無奈,纔想起城內的鏢局。
鏢局這個職業歷史悠久,自從有了商人,鏢局這份職業就應運而生了。開鏢局的人第一講的是信譽,第二講的纔是實力。沒有信譽,就等於沒有客戶,生意自然寡淡。因此,凡是開鏢局的人,萬一丟了鏢,就是賣兒賣女、傾家蕩產也要還鏢,這是行規,自古如此。所以說,開鏢局的人,都是把身家性命系在褲帶上了,容不得半點閃失。
最有名氣的鏢局,當數城內的“關東第一鏢局”,在奉天城內,這“關東第一鏢局”的聲名差不多和故宮一樣著名。“關東第一鏢局”的牌匾就是努爾哈赤所題。想當年,“關東第一鏢局”的馮老鏢頭,爲努爾哈赤的隊伍押運糧草立下過汗馬功勞,爲此,努爾哈赤爲了表彰馮老鏢頭,才親筆題寫了“關東第一鏢局”的牌匾,懸掛於馮老鏢頭的家門之上。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打打殺殺,馮家鏢局憑着他們仗義疏財的俠氣和堅厚的實力,轟轟烈烈地開創了下來。到了馮森這一代,已是第八位掌門人了。
張作霖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自然想到了“關東第一鏢局”。“關東第一鏢局”這杆大旗象徵的是順風順水,萬鏢平安。不管大小鬍子,只要看到“關東第一鏢局”的鏢旗,都會恭敬地放行,前途坦蕩,車馬浩蕩。
東北軍運送糧餉自從有了“關東第一鏢局”的介入,再也沒有出現過什麼差錯。在這一帆風順的大好局面下,誰也不曾料到,馮森的鏢卻被人給劫了,劫得馮森心不甘情不願,稀裡糊塗不明不白。
有誰能想到,劫馮森鏢的人會是好兄弟李廣泰呢?
二
急火攻心的馮森,在夫人楊四小姐的懷裡醒過神來。清醒過來的馮森一眼就看到了掛在牆上祖先的遺像,先祖們個個威風凜凜、不容侵犯的樣子。馮森在先祖們的注視下,跪在了他們面前,悲悲切切地喊了一聲:先人哪,馮森給你們丟臉了!淚流滿面的馮森,覺得自己用命還鏢並沒有什麼,讓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是“關東第一鏢局”敗落在他的手裡。這一回“關東第一鏢局”不但要在奉天城內消失了,還會給人留下一個笑柄。想着這兒,他的心猛絞了一下,他望了眼身旁的楊四小姐。他在做這一切時,楊四小姐一直陪在他的身旁,他看到楊四小姐一雙眼睛是清明冷靜的,似乎她早就料到了這一天,此時楊四小姐一字一頓地衝馮森說:我知道廣泰爲啥劫你的鏢!
胡天胡地的關外,鏢局這個職業異常的興旺發達,於是就有許多人吃起了押鏢這碗飯。楊四小姐的父親楊鏢頭就開起了鏢局。
楊鏢頭沒有開鏢局之前,曾在“關東第一鏢局”當鏢師,那時掌櫃的是馮森的父親馮大刀。馮大刀爲人仗義,寧折不彎,很受人尊敬,後來許多開鏢局的人,都曾在他手下當過鏢師。馮大刀從不小肚雞腸,也不怕有人爭吃押鏢這碗飯。在馮大刀手下幹上幾年的鏢師,手裡多多少少有了些積蓄,馮大刀就鼓勵這些鏢師:自己開個鏢局吧,當一回掌櫃的,別委屈了自己。
有的人就被馮大刀說動了心思,一來有了些積蓄,二來在馮大刀那裡學會了一些鏢局的規矩,漸漸便有三三兩兩的鏢師離開“關東第一鏢局”另立了門戶。每有一家新鏢局開張,馮大刀總要親自上門祝賀,讓手下人提上兩掛鞭炮,熱熱鬧鬧放上一陣,然後說上一些很客氣的話。新鏢局開張,生意總是不太好做,馮大刀還要給這些鏢局介紹一些活路。漸漸,這些鏢局都有了威信,也有了一批固定的顧客,馮大刀就感到很欣慰。
誰都知道押鏢這碗飯並不好吃,深山老林裡掩藏着數不清的大小鬍子,他們都在張着一張張飢餓的嘴,等着吃鏢局這塊肥肉,雁過拔毛早已成了慣例。
楊鏢頭剛開始時,一切都還算順利,後來就遇到了許多麻煩。楊鏢頭第一次丟鏢,他就犯了一回糊塗。楊鏢頭是個耿直得一點彎都不打的漢子,丟了鏢,發誓拼上老命也要把丟掉的鏢奪回來。那時他的手下有十幾個鏢師,其中就有廣泰的父親李大鞭子。鏢師們義無反顧地隨楊鏢頭殺進山裡,尋找劫鏢的鬍子,鏢師們把鏢局當成了自己的家,鏢局的事就是自己的事,自從當上鏢師那天起,他們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那時,楊鏢頭的大女兒十八歲,也隨鏢師們上山了。
就是那一次,十八歲的大女兒與鬍子火併時,丟了性命,同時丟掉性命的還有鏢師李大鞭子等人。那一次,鏢是奪回來了,卻給楊鏢頭的生活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女兒是自己的,死了也就死了,可那些賠上性命的鏢師,都是他的好兄弟,扔下一家老小,哭天喊地,他看着眼前的情景,比死了自己一家老小還要難過。他曾跪倒在這些哭天抹淚的女人孩娃面前,掏心挖肺地說:都是我楊鏢頭連累了你們,我一輩子都要對得住你們,以後有我楊鏢頭吃乾的,就不會讓你們喝稀的。
楊鏢頭是這麼說的,也是那麼做的。廣泰就是那一次走進楊鏢頭家的。那一年廣泰十三歲,十三歲的廣泰從小就死了娘,和當鏢師的父親李大鞭子相依爲命,父親在和鬍子火拼中賠上了性命,他別無選擇地來到了楊家。從那以後,楊鏢頭對廣泰就如親生兒子一樣,廣泰也把楊家當成自己的家了。
開鏢局就是一個風險職業,沒有不丟鏢的鏢局。天有不測風雲,楊鏢頭又一次丟鏢了。這回鬍子們劫持的目的簡單而又明瞭,他們不再爲鏢,而是爲了楊鏢頭的女兒。鬍子們捎來話,不要金不要銀,就要楊鏢頭的二女兒。那一年,楊鏢頭的二女兒也滿十八歲了,有如一株正在開放的野芍藥,光彩照人。
楊鏢頭這回理智了許多,他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和鬍子們拼了,要是丟了他一條性命也罷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自己的鏢師們犧牲性命了,那樣的話,他也太不仁不義了。他別無選擇地只能硬下心腸把如花似玉的閨女送到鬍子窩去了,他哽着聲音衝閨女說:嫁誰不是嫁呀,爹養你這麼大,就算你救爹一回吧。閨女哭着哭着就明白了,這是用自己的身子去救爹的命呀,不僅救爹,還救了整個楊家鏢局。命是爹孃給的,爲爹孃去獻身,就啥說的都沒了。二小姐想起了大姐,大姐就是爲爹爲楊家鏢局拼死了性命,一股烈性之火就燃着了,然後啥都沒啥了,只讓爹把自己送上山。楊鏢頭的夫人說什麼也捨不得自己的女兒,老大死了之後,她本以爲會換回一家人的平安,可沒想到,只兩三年的功夫,家裡又發生了丟鏢的禍端,於是就哭就鬧,抱着女兒,死不鬆手,鼻涕眼淚地說:好端端的閨女咋能嫁給鬍子呀,天殺的呀,讓我死了吧。
閨女就給母親跪下了,閨女只能硬下心腸說:娘呀,沒啥,你就當家裡少了只豬、少了只**。
事情到這兒已不可逆轉了,閨女被送走了,送到山上那個鬍子頭兒手裡,是生是死只能這樣了。鬍子們也是講信譽的,見楊鏢頭把閨女送來,立馬還了鏢。鬍子頭兒此時已和楊鏢頭是一家人了,自然要說一些自家人才說的話,鬍子頭兒也跪下了,手裡託着一個大海碗,碗裡盛滿了烈酒,鬍子頭兒說:你以後就是爹了,二小姐留在山上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她,有我一口吃的就有她吃的。喝了這碗酒吧,下次你押鏢路過這裡,我再請你喝酒吃肉。
楊鏢頭啥也不說了,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就是毒藥他也要喝,他不能讓鬍子小瞧了他。楊鏢頭就要下山了,女兒又一次給他跪下了,女兒含淚道:爹呀,閨女只能爲你做這一次了,下次你千萬千萬別再丟鏢了。
楊鏢頭扭過頭,一步一步,踉蹌地往山下走去,身後是女兒一聲又一聲地呼喚:爹呀,爹呀……
回到奉天城裡的楊鏢頭,彷彿死了一回。夫人見只有楊鏢頭一人回來,便徹底絕望了,在這之前,她還在期待奇蹟的發生。此時,她心如死灰,連續兩個閨女就這麼無端地去了,她無論如何也承受不住了。說服楊鏢頭就此收山,那是不可能的,她太瞭解楊鏢頭了,要是這麼幹下去,三閨女、四閨女的命運也不會好到哪裡去,這是在一刀又一刀割她的心頭肉,她疼得無法忍受。在一個月明風清的晚上,她用三尺白布把自己吊死在自家房樑上。她只留下一句話給楊鏢頭:好好待兩個閨女。
楊鏢頭就醉了,他只能用醉酒的方法麻醉自己破碎的心。醉酒後的楊鏢頭纔有了眼淚和話語,他一邊流淚一邊說:好閨女呀,爹對不住你們呀,爹下次就是捨出老命也要保住你們的清白……
楊鏢頭家老大老二的壯舉,驚動了整個奉天城。人們都知道,楊鏢頭的四個姑娘,一個比一個烈性,他們前呼後擁着來到楊家鏢局,一睹楊家女兒的芳容,那時楊家只剩下三小姐和四小姐了。
奉天城外的鬍子從此都知道,楊鏢頭的四個閨女是四朵花兒,一個比一個漂亮。自從楊二小姐自願上山,成了鬍子的壓寨夫人後,所有的鬍子都把目光集中在了楊鏢頭的身上,他們想盡辦法要劫楊鏢頭的鏢。
楊鏢頭自從有了兩次丟鏢的教訓,他自然更是加倍小心,細心選擇押鏢路線,日行夜宿,就是到了晚上,也很少能睡個安穩覺。百密終有一疏,鬍子串通了客棧,在吃飯時,湯裡下了蒙汗藥。鬍子又留下了話,讓楊鏢頭送三女兒上山。
楊鏢頭肝腸寸斷地又把三閨女送上了山。有了前面兩個姐姐做榜樣,她心裡早有了準備,爲了爹,爲了這個鏢局,楊三小姐悲悲壯壯地走上了山,她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楊四小姐一直目送着三姐走出家門,她也沒有眼淚,她渾身發冷地倚在門框上,她看着三姐的今天,彷彿也看到了自己的明天。
四個閨女走了三個,楊鏢頭的心氣一落千丈,只幾年的工夫,他就老了許多。他看着日漸長大成人的廣泰和楊四小姐,心想,再押幾次鏢,有了點積蓄,就熱熱鬧鬧地給廣泰和楊四小姐成親。到那時,鏢局就是廣泰和四小姐的了,他也用不着提心吊膽過日月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終於有一天,楊鏢頭把廣泰和四小姐叫到了身邊,他衝兩個孩子說:等過一陣你們就成親吧,我老了,這個鏢局就是你們的了。
廣泰就跪下了,他發誓般地說:爹,你就放心吧,這個家就是我的家。
楊四小姐也跪下了,她想到了三個姐姐,她哭着叫了聲:爹——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廣泰果然把楊家當成自己的家了,他看着楊四小姐一日日長大,他護衛着楊家呵護着楊四小姐的理想正枝繁葉茂。
就在楊鏢頭即將收山之際,楊鏢頭又丟了一次鏢。
三
楊鏢頭這回把鏢丟在了小孤山。是一場暴風雪讓楊鏢頭的鏢隊迷了路,三天三夜也沒有走出小孤山。就在楊鏢頭窮途末路時,盤踞在小孤山的鬍子頭兒馬大幫子帶着一羣小鬍子衝將下來,沒費啥事便把鏢劫到了山上。
那時,楊鏢頭已掄不動砍山斧了,他騎在那匹毫無氣力的馬背上又飢又餓,眼冒金星。廣泰和衆鏢師幾乎被凍僵在馬背上,別說讓他們捨命拼殺,就是喊上一聲也沒有氣力了,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馬大幫子把一車鏢劫走。
馬大幫子鐵嘴鋼牙地留下話,讓楊鏢頭送三十兩黃金,沒有黃金把四閨女送上山也行,否則休想要回鏢。
廣泰並沒有灰心,在這過程中他一直在琢磨事,三十兩黃金他們拿不出,讓楊四小姐上山也是不可能的,只有一條,那就是用自己的命去換鏢,他深知,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只能和鬍子硬碰硬。想到這兒,他擡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去贖鏢!
廣泰的話讓楊鏢頭打了個冷戰,誰都知道空手贖鏢,九死一生。惹惱了鬍子,他們可啥事都幹得出來。
楊鏢頭不想說什麼,當他看到廣泰那堅定的目光,他知道說什麼也沒用了。凡是吃押鏢這碗飯的,沒有一個是軟骨頭的,揮戈馬上,性命就別在腰帶上。死對他們來說眼皮都不會眨一下。
在一旁哭泣的楊四小姐此時也停止了哭泣,她一把抱住了廣泰,生生死死地說:哥呀,你不能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是讓我去吧,三個姐都去了,我這一去,以後鬍子也不惦記了。
楊四小姐的話讓廣泰的心碎了,他早就想過了,只要自己還有一口氣,他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楊四小姐被送給鬍子,沒有了楊四小姐,那他的生還不如死。
廣泰站起身把楊四小姐的眼淚擦去,輕輕淡淡地說:哭啥,哥一準兒能把鏢要回來。
廣泰跪下了,跪在了楊鏢頭和楊四小姐面前,硬着聲音說:廣泰只要還有一口氣,誰也別打四妹的主意。爹呀,妹呀,我走了。
說完廣泰就走了。廣泰赤手空拳,只騎了匹老馬。
清醒過來的楊鏢頭,追出門外,廣泰已消失在夜色中了,只剩下幾聲清冷的馬蹄聲殘留在耳際。楊鏢頭衝着暗夜蒼涼地喊一聲:廣泰呀——
楊鏢頭幾次丟鏢,馮森都知道,論輩分楊鏢頭是他的師叔,他是楊鏢頭看着長大的。楊鏢頭和父親的情義比山高比水長,楊鏢頭遇難他不能袖手旁觀,哪怕傾家蕩產也要幫助楊鏢頭渡過難關。
馮森找到楊鏢頭說:叔哇,我還有些積蓄,咱們兩家湊一湊,咋的也能還上鏢。
楊鏢頭聽了馮森的話,心裡極不是個味,他知道馮森這是爲他着想,但他自己不能打自己的臉。開鏢局的人信譽第一,靠別人資助過活,還有什麼信譽可言呢?他死也不能接受馮森的援助,就是把女兒送上山,他也不能借別人一文錢。楊鏢頭就說:侄呀,你的好心我領了,叔還要把鏢局開下去,就是賣兒賣女,叔也要自己還這筆賬。
馮森瞭解楊鏢頭,這是個硬漢子,寧折不彎,牙掉了往肚子裡吞,他崇敬楊鏢頭就像敬仰父親一樣。楊鏢頭的三個女兒前赴後繼地走上了山,馮森對楊家的女兒刮目相看,他同樣敬重她們,他感嘆楊鏢頭生了這些有血性的女兒。當馮森得知廣泰獨自一人去贖鏢時,他也同樣在爲廣泰揪着心。
小孤山的鬍子馬大幫子做夢也沒想到廣泰會單槍匹馬地來贖鏢,把話說白了,廣泰要來渾的了,要用自己的命來贖鏢。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例子,用男人的豪氣和置生命於不顧來征服鬍子。這樣成功的例子卻很少,鬍子就是鬍子。
廣泰的舉動讓馬大幫子感到吃驚。
馬大幫子還是把廣泰讓進了自己那間木格楞屋裡,炕下的木棒子,嗶剝有聲地燃着。馬大幫子把身上的光板羊皮襖脫了,袒胸露背地坐在炕上,他的前胸和後背,深深淺淺的刀疤和槍傷歷歷在目。廣泰坐在馬大幫子對面,這時他一句話也沒說。有兩個小鬍子從炕下掏出一堆紅紅的炭火,裝在盆裡,那盆炭火最後就放在了廣泰和馬大幫子中間。
馬大幫子把一雙手放在炭火上方,翻來覆去地烤,一邊烤一邊說:小子,算你是條漢子,要不,我早就一槍把你崩了。
廣泰吸了口氣說:還我鏢!
馬大幫子就又說:金條帶來了麼?
廣泰說:我沒有金條。
馬大幫子又說:沒有金條,四丫頭能上山也行。
廣泰就笑一笑說:四小姐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咋能給你呢?
馬大幫子的臉就黑了,再也不說話,從褲腰裡拔出菸袋,又從煙荷包裡挖出一袋煙。廣泰這時不失時機地用手指從炭火盆裡夾起一塊燃着的炭火送到馬大幫子面前。馬大幫子看了眼廣泰,最後還是把菸袋湊過去,點着了煙。廣泰並沒有把炭火丟到炭火盆裡,而是擼起褲腿,把炭火放到大腿上,炭火正紅,在皮肉上“嗞嗞”地響。做完這一切,他才把眼皮擡起來,看着馬大幫子深一口重一口地吸。
馬大幫子慢條斯理地磕掉煙鍋裡的菸灰,又挖一袋新煙。廣泰這才把那個炭火扔到炭火盆裡,又用手抓出一個新炭火,再一次遞過去。這次馬大幫子沒有猶豫,很快就把煙點着了。同上次一樣,廣泰又把炭火放到腿上。
馬大幫子一連抽了十三袋煙,廣泰就爲馬大幫子點了十三次火,滿屋已是燒焦的人肉味了,汗珠子早就從他腦門子上落下來,可他連眼皮也沒眨一下。
終於,馬大幫子磕了菸袋說話了:沒有四丫頭,說啥也不行,我不能白白地讓你把鏢帶回去。這話傳出去,好說不好聽,以後我還咋在小孤山混呀!
廣泰仍不說什麼,就那麼認真地看着馬大幫子。
馬大幫子咳了一聲,他是被那焦煳的人肉味嗆的。
這時,天已經黑了,一個小鬍子給馬大幫子送來一隻剛逮住的山雞。馬大幫子動作麻利地幾下就把毛拔了,然後把山雞扔到炭火上。不一會兒,山雞就被烤熟了。馬大幫子又從地上端出一罈子酒,一邊喝酒一邊吃肉,他把一隻雞腿遞過來,衝廣泰說:吃吧,吃完你就下山,要是走不動,我就讓人把你送回去。看你是條漢子,要不,你這麼耍我,我早就把你剁成肉醬了。
廣泰沒接馬大幫子遞過來的雞腿,而是把自己的衣袖擼了,說道:我不吃你的肉,我的肉早就帶來了。
廣泰說完就一口把自己的手臂咬了,吃雞腿似的吃自己,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要不,你也嘗一口?說完把自己血淋淋的手臂遞給了馬大幫子。
馬大幫子的身體向後躲了躲,甩了雞腿道:媽那個×,你別逼我。
廣泰就笑一笑道:我沒逼你,不吃拉倒,我自己吃;媽的,沒想到人肉這麼好吃,要是早知道這麼好吃,老子早就吃了。
馬大幫子閉上眼睛,從廣泰上山那一刻起,他就有些喜歡上了廣泰,生死不怕,他就欣賞這樣的爺們兒。
廣泰瘋了似的吃自己,呱呱呱呱的,他一口又一口地吃着,彷彿在吃仇人的肉,連眼皮都不擡一下,滿屋子裡都是一股血腥氣。
馬大幫子在心裡說:×他祖奶奶,咋讓我遇到這麼個亡命徒呢!
馬大幫子終於睜開了眼睛,他一睜眼睛就“哇——”的一聲吐了,他一邊吐一邊說:小子,你有種,你比鬍子還鬍子,算我倒運,鏢你帶回去吧。
下山前,馬大幫子叫來人把廣泰血肉模糊的手臂包了。臨走,廣泰衝馬大幫子深施一禮道:兄弟這次算欠你的,日後有機會一定還你。
馬大幫子也動了真情,衝廣泰說:兄弟日後在城裡混不下去了,就來找我。
廣泰橫下一條心終於從鬍子手裡要回了鏢。廣泰把一車鏢押回來時,驚動了許多人。他們尾隨着鏢車一直來到楊家門前。傻了似的楊鏢頭,做夢也沒想到廣泰會把鏢要回來。廣泰看到了楊四小姐,他蒼白着臉笑了笑,便一頭栽倒在楊四小姐的懷裡。
廣泰就是在那一刻一舉成名的,也是從那一刻他走進了楊四小姐的心裡。城外的大小綹鬍子都知道有個廣泰。
也是從那天起,馮森對廣泰刮目相看,英雄惜英雄,也屬常理。
廣泰傷好之後,馮森親自上門,提出兩人結成磕頭弟兄。廣泰也早就欽慕馮森,於是兩人一拍即合,跪拜在一起,說了許多肝膽相照的話。
如果不發生後來的變故,什麼都不會有,正是後來的變故,廣泰、楊四小姐、馮森三個人的命運,就糾糾纏纏地扯在了一起。
四
廣泰走進了楊四小姐的心裡。生在鏢局的楊四小姐,她從小就貪圖了出生入死。她是在行俠仗義的男人堆里長大的,同時她繼承了父親楊鏢頭的剛烈性情,三個姐姐爲了鏢局,捨生取義,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心。從三個姐姐相繼離開家門的時候起,她就隨時做好了爲父親爲鏢局犧牲的準備。她覺得只有那樣的轟轟烈烈,活得纔有價值。
楊四小姐崇尚三個姐姐的英武之氣,她時刻夢想着自己也那麼轟轟烈烈地活一次。廣泰就在這時走進了她的心裡,也只有廣泰這樣滿身豪氣的男人才能走進她的心裡。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和廣泰將來,她需要的就是廣泰這樣能爲自己遮風擋雨的男人。
廣泰在養傷期間,日日看着楊四小姐在自己的身邊忙前跑後。甜蜜和幸福圍繞在廣泰的身邊,廣泰恨不能永遠就這麼病下去。
但命運似乎老跟他們過不去。
那時奉天城裡城外已經很亂了,東北軍尚沒有穩定住局面,大小股隊伍經常內訌,狼煙四起。老百姓永遠也弄不清楚,到底誰是誰的敵人,誰是誰的朋友。總之,一切全部亂套了。百姓的日子難過,鏢局的生意也難做,也就在這時,趙家大藥房急需進一批藥,掌櫃出了比平時高兩倍的價錢請楊鏢頭押鏢。經過幾次的波折,楊鏢頭已元氣大傷,早就沒了心氣,坐吃山空的日子已有些時候了。楊鏢頭想,這是最後一次了,有了這些錢,就可以很風光地爲廣泰和楊四小姐舉行婚禮,到那時也就是自己圓滿的收山之時,留一世清白,也對得起這一生了。
結果就在這次押鏢中出了大事。這次劫鏢的不是鬍子,而是一支幾百人的隊伍。打仗就需要藥,醫傷治病,他們就是衝着這批藥來的。只一陣子排子槍,十幾匹馬便倒下了。楊鏢頭和廣泰等人還沒有回過神來,一車藥便被這夥人簇擁着劫跑了。這支隊伍還算仁義,沒有要了楊鏢頭等人的命,扔下了些散碎銀兩,給楊鏢頭他們做路費,便一路煙塵地消失了。
楊鏢頭望着遠去的煙塵,眼前的天就塌了。絕望的老淚順着面頰無遮無攔地流下來,他沖天高喊:老天爺呀,你咋就和我過不去呀,你這是逼我往死路上走哇……
廣泰在現實面前傻了,他知道這次無論如何也無法要回鏢了。他欲哭無淚,在兵荒馬亂的現實面前他明白了一條真理,天下最難當的就是好人。在他的藍圖中,他曾想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好人,開鏢局,和楊四小姐過平安的日子。
楊鏢頭和廣泰懷着同樣一種心情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奉天城裡,回到了自己的家。在家裡天天等夜夜盼的楊四小姐,一見到爹和廣泰便什麼都明白了,“當”的一聲,她扔下了手裡的剪刀。那時她正坐在炕上剪“喜”字,她已經剪了許多喜字了,那時她只有一個夢想,要讓自己的新房裡貼滿了喜字,她是在還一個願,那就是三個姐姐共同的願望——平安、熱鬧、吉祥。三個姐姐沒有實現她們的願望,她要替三個姐姐一同把這個願望實現了。
眼前的現實粉碎了楊四小姐的夢,她望一眼蒼老絕望的父親,在心裡乾乾硬硬地喊了一聲:天哪——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這回將別無選擇了。她瞭解父親,父親一生一世不欠別人一文錢,一世清白,不能讓爹就這麼把一世清白名聲丟了,那樣的話,爹會死不瞑目的。想到這兒,楊四小姐站了起來,她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她看着只幾日的工夫就彷彿老了十幾歲的父親,心疼地叫了一聲:爹——
父親擡起頭,惘然地望着女兒,搖了搖頭。他清楚,這次就是再有十個女兒也換不回這車鏢了。他啞着聲音說:爹一世清白,就這麼毀了,爹死也不甘心哪——
爹真的哭了,滿頭的白髮一飄一蕩的,他在哭自己,也在哭這個家。絕望的楊鏢頭,只能用哭來發泄自己了。
廣泰坐在一旁,木雕泥塑似的,他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只知道日子粉碎了。
楊四小姐來到廣泰身旁,她把廣泰的頭抱在懷裡,廣泰依了她。楊四小姐悽然道:人算不如天算,咱們註定成不了夫妻呀。
廣泰的嘴角動了動,突然眼裡流下了兩行淚水,他說:要是能用我這條命換回一車鏢,我立馬就去。
楊四小姐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她拉起廣泰的手臂,看到了廣泰手臂上的疤,她的眼淚成串地滴在廣泰的手臂上。最後,她長時間地望着廣泰,廣泰也望着她,四目相視,他們此時覺得有許多話要說,又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楊四小姐跪在了父親面前,一字一頓地說:爹,你把我賣了吧。
楊鏢頭怔怔地望着女兒,望着廣泰。
楊四小姐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楊鏢頭突然說:爹對不住你們,是爹無能啊。說完兩行老淚緩緩而下。
楊四小姐說:爹,我知道你想的是啥,我不會讓你欠人家一文錢。
楊四小姐說完重又坐到炕上,她開始用力地撕扯那些剪好的喜字,一雙雙一對對的喜字在她的手下粉碎了。她在埋葬自己的夢,她做這些時,顯得很平靜。做完這一切之後,她又走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了,窗簾落下了。她換上了一身新衣服,又坐在梳妝檯前仔仔細細地把自己描畫了,然後才走出屋門。
她又一次跪在了父親面前:爹,我走了,誰能出一車藥錢,我就是他的人了。
她說完給父親磕了一個頭,說:爹,孩兒的命是你給的,報答你是應該的。
又磕一個頭:爹,我用自己的身子換你一世清白,爹你放心吧。
再磕一個頭接着說:爹,爹……
楊四小姐說不下去了,淚流滿面。
久久,她站起來,坐到廣泰的身旁,把頭偎在廣泰的臉前,她說:廣泰,你看我。
廣泰低下頭望着她。
她又說:你好好地看我一眼。
她拉住了廣泰的手又說:你對我們家恩重如山,下輩子做牛做馬我都會報答你。
廣泰僵僵硬硬地坐在那兒,怔怔地望着楊四小姐。
楊四小姐悽然地衝廣泰笑了一笑,離開廣泰,頭也不回、光鮮照人地一步步走出家門。
五
楊四小姐異常平靜地跪在大街上。
誰都知道楊鏢頭丟了鏢,楊四小姐一出現在大街上,立馬驚動了許多看熱鬧的人。他們圍住楊四小姐議論紛紛,有一兩位好事者湊到近前打問身價。楊四小姐就仰起臉,脣紅齒白地說:一車藥錢。
衆人就搖頭,就退卻。在他們印象中,一車藥錢換一個女人,簡直是天價。
楊四小姐就沖人羣說:我可是黃花閨女,一車藥錢是貴了些,日後我能生能養,還能洗衣做飯,求你們了。
人羣散了一撥,又擁上來一羣,他們麻木又無奈地望着楊四小姐。
楊四小姐異常鮮亮地跪在那裡,她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每個走近的人。
漸漸,楊四小姐絕望了,她望着已經麻木的人羣,慢慢站起來,一步步向前走去。人們給她讓出一條路,有些人覺得事情遠沒有結束。最後楊四小姐就來到了“一品紅”。這是奉天城最大的妓院,門前掛着兩串大紅燈籠,很喜慶的樣子。楊四小姐走到“一品紅”門前雙腿一軟就跪下了,人羣就嗡然一響,有人就說了:賣了,賣了,楊四小姐真賣了!
“一品紅”的門開了,宋掌櫃搓着手出來,他把自己的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他繞着楊四小姐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楊鏢頭家的四個閨女,是奉天城內的四朵花,四小姐又是四朵花中最漂亮的。宋掌櫃做夢也沒敢夢過楊四小姐會把自己賣到“一品紅”來。
宋掌櫃笑了,問:你真賣?
楊四小姐鐵嘴鋼牙地答:真賣,不賣在這兒幹啥?!
宋掌櫃又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把楊四小姐看了看,他恨不能從裡到外把楊四小姐看個透。
楊四小姐又說:我可是黃花閨女,一堆一塊都在這兒了。
宋掌櫃變音變調地說:你說個價兒吧。
楊四小姐說:一車藥錢。
宋掌櫃就不笑了,他盯着楊四小姐說:你不是在說夢話吧?就是把“一品紅”的丫頭都賣了也不值這個價兒。
楊四小姐的眼淚都快流了下來,她央求地說:宋掌櫃,我今年才十七呀,咋說也能賣個十年八年的好價錢,我咋就不值一車藥錢,你就買了吧,日後我一準兒老老實實地幫你掙錢。
宋掌櫃又說:四小姐,現在兵荒馬亂的,啥生意也不好做,我只能出二百兩銀子,這是最高價了,我不蒙你。
楊四小姐仍說:就一車藥錢。
宋掌櫃不說什麼了,他揹着手站了會兒,才衝楊四小姐說:四小姐,你走吧。說完走進“一品紅”再也不出來了。
楊四小姐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她沒想到想賣自己竟也這麼難。那一刻她就發誓,要是誰能出一車藥錢,就是她的大恩人,當牛做馬乾啥都行。她衝着“一品紅”的大門喊:我還是黃花閨女,咋就不值一車藥錢,我不能賤賣呀……
楊四小姐終於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哀哀婉婉,傷痛欲絕。
這時馮森出現在楊四小姐的面前,楊鏢頭丟鏢的事他已經聽說了,鑑於以前的幾次教訓,他沒有去找楊鏢頭,他知道去了也是白去,楊鏢頭是不會接受任何施捨的。他怕再次傷了楊鏢頭的自尊心,他只能靜等着事態的發展。當他聽說楊四小姐要把自己賣掉的消息時,他的心裡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似的痛了一下。他非常欽佩楊家四個姑娘的剛烈性情,不惜生命,也要保全鏢局和父親的聲名。
馮森無論如何不忍看着楊四小姐就這麼把自己給賣了。馮森心情複雜地望着楊四小姐說:四小姐,別作踐自己了,不就是一車藥錢麼,我出。
楊四小姐聽了這話是又驚又喜,她擡起頭不信任地問:馮掌櫃,你買我?
馮森說:四小姐,別說買不買的話,一車藥錢我出了,你起來吧。
楊四小姐仍跪在那裡,她冷靜地望着馮森說:馮掌櫃,你今天可要把話說清楚,要買就買,你知道,我爹是不會白拿別人錢的,我也不白拿人家的錢,別的事咋的都好說。
馮森就嘆了口氣說:四小姐,你先回家吧,趙家藥房的錢過會兒我就去還。
楊四小姐跪在那兒說:不,你要是不真心買就走吧。
這時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他們知道,此時爲一個女人能出這個天價的,只有“關東第一鏢局”的掌櫃馮森,他們要親眼看看,馮森到底是買還是不買。馮森看着越聚越多看熱鬧的人,嘆了口氣,心想,就暫時答應下來吧,日後有話慢慢再說嘛,想到這兒便說:你起來吧,我答應你了。
楊四小姐就認真地看了眼馮森,馬上又衝衆人說:大家聽清了,我楊家四丫頭從今往後就是馮家的人了。
說完這才站起身,隨在馮森的身後,向“關東第一鏢局”走去。
馮森回到家後,差人把一張銀票送到了趙家大藥房,那是一車藥錢。
楊四小姐早就寫好了自己的賣身契,她咬破食指在上面清晰地按了手印,她又找到了馮森把那份賣身契遞給了他。馮森一看什麼都明白了,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本意是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他一個勁兒地說:四小姐,你這是幹啥?
楊四小姐就說:那就是你騙我,你要是不按這個手印,我就一頭撞死在你的面前。
馮森知道,楊四小姐是說得出做得出的,此時他是騎虎難下,只有往前走了。最後他還是在那份契約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楊鏢頭拿到了女兒那份賣身契約,他見人就說:我楊鏢頭一世清白,誰也不欠了,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了。說完他便當衆一頭撞死在大街上。
誰也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結局,楊鏢頭就這麼一世清白地去了,他認爲既然不能兩全,乾乾淨淨地去也算是最好的出路了,有誰能真正瞭解楊鏢頭的心呢?
楊四小姐最後又賣了自家的房屋,很隆重地爲父親辦完了喪事。楊鏢頭的死,驚動了所有奉天城內認識楊鏢頭的人,他們望着一世清白的楊鏢頭的遺體,感嘆楊鏢頭的爲人。
唯一感到不安的就是趙家大藥房的趙掌櫃,趙掌櫃一遍遍地說:這事整的,這是啥事呀,早知今日,當初我就不找你押鏢了。
楊四小姐跪在父親身旁,此時她的心裡很平靜,她知道父親這一生看重的是做人,清清白白地做人,父親的目的達到了,此時父親一定會心滿意足的。
此時的廣泰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自從楊四小姐走出家門那一刻,他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徹底失去了楊四小姐。他恨自己是個沒用的男人,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自己還算個男人嗎?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李鏢師,還有楊鏢頭,他們都是好人,卻沒有得到好報。以前,他發誓自己也要做一個清清白白的人,開一個鏢局,和楊四小姐過一種平常人的生活,可眼前的現實,把他的夢想撕得粉碎。思來想去,他想到了小孤山上的馬大幫子,他決定投奔馬大幫子,走進深山老林,把該忘的都忘了,他要當一個鬍子。既然當不成好人,就當一個惡人。想到這兒,一顆紛亂的心才漸漸平靜了。
他在臨上山前找到了馮森,馮森也在找他。他跪在馮森面前說:大哥,我走了。
馮森說:兄弟,我正想找你,以後就在我這兒幹吧,咱們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廣泰說:大哥,你就忘了以前的廣泰吧,以前的廣泰已經死了。
馮森意識到了什麼,他走上前攙起廣泰道:你和四小姐的情意我知道,只要你答應留下來,大哥爲你和四小姐主婚。
廣泰搖了搖頭,他知道就是自己答應了,四小姐也不會答應的,四小姐就是爲了父親的清白才把自己賣掉的。想到這兒,廣泰苦笑了一下說: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四小姐在你身邊我就放心了。
馮森仍說:好兄弟,聽大哥的話,留下吧。
廣泰又一次跪下了,他啞着聲音說:大哥,日後你只要對四小姐好一點,我就心滿意足了。
說完,廣泰爬起身,衝後院喊了一聲:四小姐,你多保重,哥走了,要是還有來世,哥再娶你。
廣泰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馮森無可奈何地就這麼看着廣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他是真心實意地想留住廣泰。半晌,又是半晌,他轉過身,一眼就看到了楊四小姐。此時的楊四小姐已是淚流滿面了,她衝馮森說:從今以後我就是你馮家的人了。
馮森站在那裡,望着眼前的四小姐,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是那麼的不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