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斌
林斌找杜鵑的電話,打到了舞蹈隊。
舞蹈隊宿舍走廊裡有一部公用電話,電話是大梅接的,一個男人禮貌地說:請幫我找下杜鵑。
大梅怔了一下,聽聲音有些熟,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請問你是哪位?對方答:作戰部林參謀。
大梅一下子就想到了林斌。
杜鵑出去接電話時,大梅意味深長地衝杜鵑笑了笑。
這是週六的晚上,走廊裡的人進進出出,杜鵑接完電話很快就回來了。
大梅故意問杜鵑:是林參謀的電話吧?
杜鵑點了點頭。
大梅又進一步地:他要和你約會吧?
杜鵑平靜地:我不想去,排練的舞蹈還有一組動作還不太熟,明天我想再摳摳細節。
大梅放下手裡的書:有男人約會幹嗎不去。
杜鵑笑笑。
接電話前,杜鵑正伏在桌前給父母寫信。此時,她重新坐在桌子前,提筆寫信。
大梅在杜鵑身後說:聽說林斌的父親是剛退休的林副司令呢。
杜鵑停下筆,輕輕地說:我聽說過。
大梅:林斌立過功,父親又是老首長,他根紅苗正,將來一定大有前途。
杜鵑扭過身子:他明天上午九點約我去南湖公園。
大梅:你答應了?
杜鵑:走廊人太多,我沒好意思拒絕。
大梅吐了下舌頭:那不還是答應了麼?
杜鵑:我明天一早要去練功,那就麻煩你去一下,幫我回了吧,就說我沒時間。
大梅又重新拿起書,遮住臉:開玩笑,人家約的是你,又不是我。
此後,兩人無語。
大梅雖然做出看書的樣子,心思卻不在書上。她有些嫉妒杜鵑,白楊和林斌都喜歡杜鵑。在女孩子眼裡,這兩個男人不論條件還是長相,都是優中選優,只有他們選擇女孩子的份兒,女孩子是不會拒絕的。俗話說,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半晌,大梅幽幽地問:你拒絕林斌,那你答應白楊了?
杜鵑信寫完了,正在往信封裡裝寫好的家信,見大梅這麼問便答:怎麼可能,咱們剛提幹,還這麼年輕,這幾年不抓緊跳舞,以後想跳也沒機會了。
大梅衝杜鵑的背影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次。
第二天大梅一早醒來,杜鵑已經不在宿舍了。她的牀頭櫃上留有一張杜鵑的紙條:我去練功了,大梅你辛苦一趟,告訴林斌,別讓人家等。求你了。
大梅看過杜鵑留下的紙條,無奈又不解地搖了搖頭。她不理解,杜鵑爲什麼把跳舞看得這麼重要。當初大梅來舞蹈隊當學員,她最大的理想就是通過跳舞留在部隊提幹,不僅是大梅這麼想,大部分人都是這麼想的。就連她們的父母都對她們說:跳舞吃的是青春飯,不能幹一輩子,要給自己留後路。
她們提幹了,已經是軍官了。後路已經留好了,舞跳成什麼樣已經不重要了。
大梅在九點懶散地出現在南湖公園門口,林斌在那裡已經把自己站成一棵樹了。
林斌沒能等來杜鵑,卻看到了大梅。
大梅把杜鵑留給她的紙條遞給林斌。林斌看後一臉的失望。他又把紙條還給大梅:辛苦你了,讓你跑一趟。
林斌說完轉身就要往回走。
大梅看到三三兩兩的青年男女走進公園門口,又擡頭望望天道:林參謀,天這麼好,都出來了,要不你陪我進去轉一轉。
走了兩步的林斌立住腳,停了一下,徑直奔售票處走去。
週日的公園人很多,有遛彎鍛鍊的老人,也有一家老小出遊的,見得最多的還是青年戀人。男的牽了女的手幸福地走在陽光很好的公園裡。
林斌和大梅都穿着軍裝,青年男女軍官走在一起,很般配的樣子,一路引來許多人的目光。大梅用目光去偷瞟走在身旁的林斌。林斌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大梅:林參謀,你不想和我說點什麼?
林斌見大梅開口了便問:杜鵑要練功,你怎麼沒去?
大梅笑了:我和杜鵑可不一樣,她把跳舞當成了事業,我只把跳舞當成個跳板。誰也不能跳一輩子舞。
林斌沉默了,鬱郁地走在大梅身邊。
大梅說:你和白楊都在追求杜鵑,我告訴你沒戲。
林斌立住腳認真地望着大梅。
大梅:杜鵑說了,她現在不想談戀愛,更不想結婚。她要跳舞,和舞蹈結婚。
大梅說完響亮地笑了起來。
林斌:這是她說的?
大梅挑下眉毛:當然了,如果她想談戀愛,今天能不出來麼?
大梅說到這兒,意識到把自己繞進去了,紅了臉。
兩人暫時無話。
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湖邊碼頭旁,那裡排了許多青年男女等待划船。售票口就在眼前,售票口玻璃窗上寫着:軍人優先幾個字。
大梅跑過去,拿出錢買了兩張票,衝林斌說:反正都出來了,陪我划船吧,軍人優先呢。
說完拉起林斌不由分說,向隊前擠過去。
湖面上,林斌在一槳一槳地划着船,大梅在衝林斌說着家史:我吧,從小就喜歡軍人,夢想着當兵。在我們老家沒權沒路子的,根本當不上兵,更別說女兵了。我哥就想當兵,報了兩年名,體檢也合格了,到發錄取通知書時卻沒我哥的份兒,後來我哥接了我媽的班,去工廠當工人了。我要不是因爲跳舞被選中,做夢都別想跨進部隊這個門檻。
林斌望着被船槳攪動起的湖水發呆。
大梅仍喋喋不休地說着:我們可不能和你們比,從小就生在部隊,父親又是高幹,就是自己不努力,將來也不會差。
林斌扭過頭:我從當兵,提幹,立功,可沒讓我爸幫忙。
大梅:那是你林參謀,白乾事要是沒有父母幫忙,他能從邊防部隊調到我們文工團?
林斌望着湖面:我不評價白楊。
大梅又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在湖面擴散着,引來其他船上的男女的目光。林斌加快速度向前劃去。
太陽偏西了,林斌和大梅從公園大門走了出來。
大梅立住腳,半仰起頭望着林斌道:謝謝你陪我玩了大半天。說完伸出手去。
林斌猶豫一下,握住了大梅的手,軟軟的肉肉的女孩子的手,讓林斌的心動了一下。兩隻手分開的一剎那,大梅故意彎了指頭,在林斌的手心裡劃了一下。大梅衝林斌眨了下眼睛,說了句:謝了林參謀。
大梅說完轉過身,噔噔地向前走去。雖然大梅不如杜鵑纖細,但畢竟是跳舞的女孩子,身材勻稱,一雙挺拔飽滿的腿,走在人羣中,是那麼的卓爾不羣。大梅的手指在林斌掌心劃過的感覺,久久不散。
這是林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女孩子。別樣的感覺,讓林斌的每顆細胞都甦醒過來。
大梅回到文工團宿舍時,杜鵑正倚在牀上讀白楊送給她的那本詩集。
大梅一進門就疲憊又興奮地躺到牀上,把皮鞋甩在地上,驚天動地地說:媽呀,累死我了。
杜鵑把詩集放在胸口上:你怎麼這麼晚纔回來?
大梅:我去逛公園了。
杜鵑:你一個人逛有什麼意思?
大梅衝杜鵑燦爛地笑了,她沒再回答杜鵑的話。
大梅
在大梅的眼裡,白楊和林斌都是可以託付的兩個人。
白楊青春洋溢,熱情瀟灑,幽默風趣,在他眼裡沒有需要在乎的事情。況且父親作爲宣傳部長,正如日中天。任何一個女孩子,都會把白楊作爲首選的追求對象。
林斌穩重大方,成熟幹練,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立功受獎,以正連職參謀的身份留在了軍區機關工作,未來的前途將不可限量。父親雖然退休了,但畢竟任過軍區副司令,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深厚的家庭背景讓林斌的未來充滿了期待。
大梅作爲普通工人家庭長大的孩子,天生對高幹子弟充滿了敬畏,也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因爲舞蹈讓她參軍,又順利提幹,成爲軍區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大梅自認爲自己雖然生得不是國色天香,但一個舞蹈演員的氣質,讓一個青春女孩子很容易脫穎而出。自從來到軍區文工團,從當學員開始,到一天天長大,她從那些男兵和男軍官望着她們這羣女孩子的眼神中,充分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價值。
大梅需要這樣的價值。她出生於普通人家,父母都是工人,哥哥姐姐既沒能保送上大學,也沒門沒路子當兵。命運的安排,讓他們只能成爲平凡的普通人。自己如果不是因爲從小在少年宮裡練舞蹈,斗大的幸運雨點也不會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慶幸自己,命運發生了改變。在她家裡,還有家鄉那座小城,她的奇遇,已成爲神話被認識不認識的人傳頌着。
大梅已經二十出頭了,到了戀愛的年齡,她要走好人生的第二步,選擇好自己的婚姻。大梅無論如何不會把跳舞當成事業,跳舞的女孩吃的是青春飯,總有一天會告別青春靚麗的舞臺,過平常人的日子。大梅珍惜青春,珍惜尚有資本的身體,她要在自己最靚麗的年華里嫁個衣食無憂有前途有背景的男人。對她來說,這纔是人生的一件永恆大事。
她和文工團許多女孩子一樣,都暗戀着白楊。從白楊調到文工團那天開始,她們這些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們,眼前都爲之一亮。文工團不缺少帥哥,那些大男孩和她們同樣是各種演員。這些男孩對大梅並沒有吸引力,因爲他們和自己一樣,是吃青春飯的,離開舞臺,他們將一無是處。文工團在白楊沒來之前,大都是年齡偏大的軍官。他們早已有了家室,一天到晚板着軍官的臉,日子過得死氣沉沉的。
白楊的到來,讓文工團的女孩子炸開了鍋。她們在一段時間裡,都在傳頌着白楊的各種小道消息:白楊的個人經歷,還有他的家庭背景。大梅就是在這些小道消息中,瞭解到白楊各種信息的。
白楊:二十五歲,生於五月二十三號。在邊防連隊當過戰士,後入黨、提幹。
父親:宣傳部的白部長。坊間流傳,白部長馬上晉升,即將調到軍裡擔任副政委。
母親:軍區機關門診部的吳主任。以前做過軍醫,據說醫術高明。現在經常帶着醫療小組去各首長家做醫療保健,深得軍區首長的喜歡。
種種消息,讓白楊在女孩子心目中炙手可熱,這麼優秀的一個男人,女孩子如果還挑三揀四,一定是腦子有毛病。
在大梅眼裡,杜鵑就是腦子有毛病的人。
白楊對杜鵑情有獨鍾,最愚鈍的女孩也能看出端倪,可杜鵑卻不爲所動,就像沒事人似的,睜着一雙無辜的眼睛打量着白楊和這個世界。
因爲杜鵑,白楊現在每天正課時間,都會拿着日記本,夾着鋼筆,在舞蹈隊的練功房裡待上一陣子。
女孩子們在練功,他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那是隊長經常坐的位置。白楊代表的是文工團機關領導,他一來,隊長只好站起來,不斷大聲地糾正着她們訓練的動作。隊長嚴厲認真,她們這些女孩子因有白楊在場,動作也做得標準賣力,有一雙異性的目光在她們身體上掃來掃去,她們感到舒暢亢奮。
有時一堂課,不知不覺就過來了。休息的時候,女孩子們有的擦汗,有的在喝水,她們做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那麼隨意和大大咧咧,而是努力依舊擺出跳舞的優美姿勢,或倚或靠。總之,她們此時在白楊眼裡,一個個都變成了淑女。
隊長走到白楊面前,一臉感激地:白乾事,以後還要經常來指導工作呀。
白楊淡淡地笑一笑,他的目光越過隊長的肩頭去望杜鵑。杜鵑背對着白楊,亭亭地立在窗前,她的目光望向空蕩蕩的操場。
白楊收回目光望着隊長道:張隊長,麻煩你讓杜鵑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張隊長意識到了,微笑着:好的,你要多鼓勵她跳舞,她可是個好苗子。
白楊微笑着衝隊長點點頭離去了。
白楊是小聲和隊長交代的。隊長走到杜鵑身旁公事公辦地:杜鵑,白乾事找你有事要談,他在辦公室等你。
許多休息的女孩子都聽到了,當然也包括大梅。
杜鵑轉過身,衝隊長:是!
她把擦汗的毛巾搭在肩上,穿着練功服向門口走去。杜鵑在羨慕又嫉妒的目光包圍中,走出練功房。
鄭小西衝大梅說:打着公事的幌子又去談戀愛,誰不知道哇。
衆人也小聲地議論着,隊長轉過身大聲地:不要瞎議論,杜鵑不可能談戀愛。排練了。
女孩子們又齊齊地站在隊長面前。
杜鵑在白楊辦公室門口喊了一聲報告便進來了,溼溼地站在白楊面前。白楊燦爛地衝杜鵑:請坐。
他還起身爲杜鵑倒了杯白水,放到杜鵑面前。
杜鵑一臉無辜地望着白楊:白乾事,是我練得不夠好,你要批評我麼?
白楊痞痞地看了眼杜鵑,坐在桌對面的椅子上:杜鵑,寫過入黨申請書麼?
杜鵑立起來彙報道:報告白乾事,寫過幾次,都交給我們的張隊長了。
白楊擺擺手,杜鵑又坐下了。
白楊就又說:杜鵑你要進步,光提幹不行,還要入黨,政治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杜鵑又立了起來,立正道:是,白乾事。
白楊也正經起來:這樣吧,晚飯後,我在軍區院門口等你,我要找你談一談。
杜鵑猶豫了一下,白楊直視着杜鵑。杜鵑小聲地:知道了,白乾事。
白楊:你要積極向組織靠攏。
杜鵑又說了聲:是!
杜鵑走了,白楊想起杜鵑的樣子,捂着肚子笑得蹲在了地上。
杜鵑回到練功房,大梅還是明知故問地問了杜鵑。
杜鵑一臉天真地:白乾事找我談入黨的事。
大梅當然明白,白楊這是以工作名義在變相地追求杜鵑。
以組織的名義
在軍區大院門口,白楊扶着自行車,歪着頭在等款款走出來的杜鵑。
杜鵑身穿軍裝,走到白楊面前不解地問:白乾事,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呀?
白楊一甩頭,跨上自行車,雙腳拖在地面上,用不容置疑的口氣道:上車。
杜鵑猶豫一下,一蹦還是坐到車架上。白楊一用力,自行車箭一樣地向前躥去。
白楊快速地在馬路上的車流人流裡穿行。杜鵑嚇得下意識地抱住了白楊的腰,嘴裡發出尖叫。杜鵑的叫聲,讓白楊車速更快。他不時地打着車鈴,在人羣和車流裡左衝右突。杜鵑死死地抱住白楊的腰,她甚至閉上眼睛,把臉貼在白楊的後背上。她無法迴避地嗅到了白楊身體的氣味。這是一個青春男人的味道。她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靠近男人。雄性的味道讓她在一瞬間有些迷離。在迷離中,白楊突然剎住了車,她清醒過來,從車上跳了下來。
這是一家露天旱冰場,許多青年男女歡叫着在玩着旱冰,旱冰鞋的輪子與地面摩擦發出隆隆的巨響。
溜旱冰在當年是時尚男女最喜歡的一種運動,刺激又富有激情。男女的叫喊聲和旱冰輪的摩擦聲,發出巨大的轟鳴,營造出了一種魔幻的氛圍。
杜鵑當學員那會兒,出於好奇,和大梅等人曾到這裡來過,雖然沒有學會溜旱冰,但也算多少有所瞭解。
白楊已經在售票處租來了兩雙旱冰鞋,把其中一雙扔到杜鵑眼前,自己則蹲在一旁開始穿鞋。
杜鵑小聲又膽怯地:白乾事,咱們這是幹什麼?
白楊蹲在地上一邊穿鞋一邊說:這是黨課活動,與民同樂。
說完,白楊已經換好了鞋。
杜鵑還縮手縮腳地站在原地。
白楊把杜鵑的旱冰鞋提在手上,牽着杜鵑的手坐到一個水泥臺上,一邊幫杜鵑穿鞋,一邊說:你不是寫入黨申請書了麼,下面就該上黨課了。
杜鵑:黨課怎麼上到這兒來了?
白楊已經站了起來:娛樂也是黨課之一。
他把手伸給杜鵑,目光是不容置疑的。杜鵑猶豫着還是把一隻手遞給了白楊,由白楊帶着滑向了旱冰場。尖叫的轟鳴聲立刻把他們淹沒了。
晚上的旱冰場,燈光齊亮,霓虹燈閃爍着。旱冰場外,兩隻音箱放着節奏強勁的音樂。置身在這種氣氛中,任何人都身不由己了。
對於溜旱冰,杜鵑只能說是個初學者。她跌跌撞撞地被白楊牽着手,隨着節奏和音樂,繞着場地滑行着。漸漸地,白楊的帶行速度在加快,杜鵑也不由得加快速度。她的樣子似乎要飛了起來,叫聲轟鳴聲音樂聲在她耳畔掠過。恐懼和刺激讓她驚叫連連,她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這種快感讓她忘記一切,只想隨着白楊飛翔。她閉上了眼睛,白楊就是眼睛,她任由白楊帶着。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溜旱冰還能讓她有了一種如此美妙的感覺。霓虹燈五彩斑斕的顏色透過眼簾不停地變換着,讓她在一瞬間,有如置身在仙境,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不知何時,杜鵑已經停了下來。她仍閉着眼睛,體會着如夢如仙的境界,突然一張溼溼的嘴吻了她。她突然睜開眼睛,看見白楊正把她抵在旱冰場的護欄上,托起她的臉,正深情地吻她。
她驚叫一聲,一把推開白楊,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嘴。她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浸溼了,一綹一縷地搭在她的額前。她的心臟驟然狂跳着,白楊溼溼的脣印,彷彿依舊在嘴邊。她臉紅心跳地望着白楊。
白楊在她不遠處一臉壞壞地衝她笑着。轉瞬,白楊又過來,試圖去牽她的手。她幾乎要哭出來,衝白楊:你怎麼這樣?她的聲音很小,被音樂和人聲淹沒了。白楊大聲地:你說什麼?
她突然流出了眼淚,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何在這時會哭出來。手已經不由分說被白楊又一次牽在手裡,她的身體只能任人流裹挾着向前飛去。在剩下的時間裡,她覺得自己身體軟軟的,任由白楊擺佈。白楊沒再和她說話,她一句話也沒說。
回來的路上,白楊依舊把自行車騎得飛快。街上的車流人流比來時少了許多。她依舊害怕,這次她並沒有去摟白楊的腰,而是伸出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白楊的後衣襟,死死地捏着,彷彿抓住了救命稻草。
白楊把車停在文工團宿舍樓下時,熄燈號還沒有吹響,各宿舍房間裡透出燈光。她跳下自行車,頭也沒回地向宿舍樓裡跑去。
白楊在她身後喊了一聲:杜鵑再見!
她沒和他道再見,頭也不回地一個勁兒向前跑。上樓,再上樓,她一頭闖進宿舍。
大梅已經洗漱完畢,正坐在桌前對着鏡子往臉上貼着黃瓜片。切好的黃瓜片放在桌子上,大梅正左一片右一片地往臉上貼着。
杜鵑闖進宿舍,一下子躺在牀上,衣服都沒有脫。她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像一條被捕到岸上的魚。
大梅一臉黃瓜片地盯着她。
杜鵑到現在腦子裡還是空的,嘴上那種溼溼的感覺還在,讓她到現在還有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大梅一片片地把黃瓜從臉上拿下來,攥在手裡,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杜鵑的臉。她一字一頓地問:杜鵑,告訴我,白楊怎麼你了?
杜鵑似乎沒有聽見大梅的話,木木地望着天棚。
大梅上前搖晃着杜鵑:杜鵑,你沒事吧,你怎麼了?
杜鵑在大梅的搖晃中,漸漸回過神來,她冷不丁坐起來說了句:我該去洗漱了。
她說完彎腰從牀下拿起臉盆,快速地走出去。洗漱完回來的杜鵑已經冷靜下來,不知爲什麼,她還哼起了歌。
大梅一直審視地望着她。
悠長的熄燈號響了起來。所有房間的燈,次第熄了。
杜鵑脫衣上牀。大梅已經鑽到了被子裡,她坐在牀上,在黑暗中仍然審視研究着反常的杜鵑。
杜鵑放鬆地躺在牀上,莫名的興奮仍沒從她身上消退。她仍沉浸在那種飛翔的感覺中。
大梅衝着黑暗朦朧中的杜鵑說:要是白楊欺負你,咱們找團長、政委去告他。
杜鵑軟軟地說:白楊今晚帶我去搞組織活動了。
大梅探過頭:什麼組織活動要大晚上出去搞。
杜鵑在黑暗中啞然笑了一下。這是她的秘密,她不會告訴大梅。這在以前從沒有過。以前,她們之間沒有秘密,她們是無話不說的好閨蜜。此時卻不同了。
大梅見杜鵑沒了下文,咚的一聲躺到了牀上。
那晚,杜鵑許久也沒能睡着,她失眠了。這是有生以來,她的第一次失眠。她回味着今天晚上和白楊在一起時的每一個細節,最後定格在那溼溼的一吻中。她迷離地回味着那深深的一吻。她把手指放在脣上。那種感覺猶在。
杜鵑也說不清,自己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了。
大梅的第一封情書
大梅第一次寫情書。
她的情書分別寫給兩個人。一個是白楊,另一個是林斌。
大梅要抓住屬於自己的愛情,青春短暫。屬於每個人的大好青春也就那麼幾年好時光。白楊和林斌在她眼裡都是優秀男人,兩個人不論嫁給誰,未來的日子都會夫貴妻榮。大梅不想再回到入伍前那座小縣城了。參軍是爲了改變自己的命運,她要用自己的愛情去賭明天。
兩封情書是通過郵局寄出去的。在等待情書分別到達白楊和林斌手上那兩天時間裡,大梅興奮又焦慮。她一遍遍向杜鵑詢問着白楊。她堅信,白楊和杜鵑幾次交往過程中,一定會有細節。她希望通過這些細節判斷杜鵑的態度。杜鵑對白楊的態度決定着她和白楊的可能性。
不知是什麼原因,大梅在杜鵑嘴裡並沒有聽到任何細節。大梅每次問話時,杜鵑總是躲開大梅的目光,輕輕淡淡地說:白楊帶我去過黨日了。
大梅當然不相信杜鵑的話,她發現自從那晚杜鵑回來後,人和以前不一樣了:似乎多了些心事,沒事就坐在桌前或躺在牀上發呆,一臉曖昧恍惚。大梅從杜鵑那裡沒問出什麼,她開始專心等待兩封情書的反應。
雖然是兩封情書,但意思卻是一個,那就是大膽表白自己的愛意。在信的結尾,大梅還摘錄了徐志摩的兩句愛情詩:
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捨不棄。
她覺得徐志摩的詩,恰到好處地反映了她此時的心情。
那幾天,她一面留意着白楊的變化,一面又緊張地諦聽着宿舍走廊裡的電話鈴聲。只要一有電話,她第一個衝出去,抓起電話,壓低聲音,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甜:你好,這裡是舞蹈隊宿舍……
結果一次又一次,她並沒有等來林斌或者白楊的電話。
她現在每天依舊能見到白楊幾次。白楊手拿日記本,邁着瀟灑的步伐,行走在各個排練場裡。不知爲什麼,這幾天,白楊很少到舞蹈隊訓練場來了。有時路過,他站在門口向裡面瞥一眼,目光一定落在杜鵑身上。還沒等她們反應過來,白楊瀟灑的身影已走進另外一個排練場了。
有一次,大梅在走廊裡迎面碰見白楊,她的心咚咚地跳着,但還是直視着白楊走出去,顫聲和白楊打招呼:你好……
白楊點了一下頭,用手捋了一下搭在額前的頭髮,似乎衝她笑了一下,又似乎沒笑,就那麼匆匆走過去了。
她立住腳,望着白楊消失在樓道某個房間的背影,心一下子冷了。依據信寄出去的時間,白楊早就該收到她的信了。是白楊沒讀她的信,或者看了壓根沒把她當回事。無論是何種原因,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白楊壓根沒把她的情書當回事。
大梅的心徹底冷了。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林斌的召喚了。只要一回到宿舍,她的一根神經都會緊張起來,諦聽着走廊裡的電話鈴聲。或者樓道里人喊:大梅,電話。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讓她失望的是,她並沒有等來林斌的電話。一天中午,她在宿舍午休,迷迷糊糊剛要睡去,走廊裡突然傳來電話鈴聲,她起牀,一個箭步衝出去。她拿起電話,還沒開口,一個男人的聲音傳過來:你好,麻煩找下杜鵑接電話。
她失望地把電話放到桌子上,走回宿舍,衝迷糊着的杜鵑道:你的電話。
杜鵑不緊不慢地出門去接電話,剛躺在牀上的大梅反應過來,剛纔電話裡那個男人就是林斌。她曾接過林斌的電話,沒錯,就是林斌打來的。
杜鵑已經回來了,她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又重新躺回到牀上。大梅瞪大眼睛問杜鵑:是林斌吧?
杜鵑點點頭。
大梅的目光變成了疑問在杜鵑臉上掃來掃去。
杜鵑把被子蒙在頭上,嘀咕一句:煩死了。
大梅冷了一半的心徹底涼了下來,她無力地躺在牀上,兩個男人都在喜歡着杜鵑,自己的求愛信如同泥牛入海。她望了眼蒙上頭的杜鵑,她有些恨她了。
林斌家的晚宴
林斌給杜鵑打電話,是約她晚上去家裡吃飯。
當下杜鵑回絕了,回絕的理由是:她晚上還有排練。
林斌又說:我已經幫你向張隊長請假了。
杜鵑舉着電話,一時無語。
林斌最後又補充一句:晚上張隊長也來我家。
杜鵑徹底無話可說了。
請杜鵑來家裡晚宴,是林斌的母親一手策劃的。
三十歲的林斌,立功受獎,又被調到了軍區。以前林斌在基層帶兵,做母親的覺得兒子還小。現在林斌調回到軍區工作,每天吃住在家裡,母親突然覺得兒子一下子就大了。大哥二哥都在戰場上犧牲了,林斌是家裡唯一的兒子了。她把所有對兒子的希望都寄託在了林斌的身上。包括戀愛,她要讓唯一的兒子幸福。
林斌的母親沒退休前,在軍區文工團當過政委。年輕那會兒,雖不是搞文藝的,但在文工團也受過吹拉彈唱的薰陶。心態也是年輕的。
她不斷地催促林斌談女朋友的事,並希望早日生下林家的香火。林斌就委婉地告訴母親,自己喜歡上了文工團舞蹈隊的杜鵑。
老政委一個電話打到文工團新政委那裡,刨根問底地把杜鵑瞭解了個遍,當即拍板道:我瞭解了,杜鵑家庭不錯,父母都是老師,個人事業上也努力,她還是舞蹈隊的標兵呢。
母親逼着林斌給杜鵑打電話,約請她來家裡吃飯。爲了避免第一次杜鵑尷尬,母親又給舞蹈隊的隊長打了個電話,約隊長一同來。
傍晚時分,張隊長帶着杜鵑出現在軍區副司令的小白樓前。門口有哨兵站崗,小白樓前的院子裡種了幾株葡萄。枝蔓正茂盛地在架上爬着,院子的邊角還種了許多通俗的花草,也奼紫嫣紅地開着。
張隊長就扯了扯杜鵑的衣襟道:這就是林副司令的家,你不用怕,馬阿姨當過咱們的老政委,人可好了。
馬政委就是林斌的母親。
杜鵑走進林副司令家時,炊事員已經把飯菜做好了,熱鬧地擺在餐廳的桌子上。
馬政委上下打量着進門的杜鵑,林斌站在母親身後。見杜鵑有些緊張和侷促,馬政委熱情地笑了,拉過杜鵑的手,一直把她拉到餐桌前,坐下,同時也招呼張隊長坐在她的身邊。張隊長在馬政委當政委時,才只是個學員,級別和資歷和馬政委相比,差距十萬八千里。此時,在老政委面前只有畢恭畢敬的份兒。她一面勸着杜鵑:別緊張,老政委人可好了。她自己的聲音已經打戰了。
馬政委一家之主似的衝林斌說:小斌,叫你爸下樓吃飯。
林副司令已經出現在樓梯上,聲音洪亮地說:來客人了,歡迎。
林副司令是個高大的男人,雖說退休了,身體依舊硬朗。他幾步走到餐桌前,拉過椅子坐下,衝杜鵑和張隊長點了下頭道:你們好,別客氣,吃吧。
行伍出身的林副司令,一輩子都改不了軍人的風格了,人坐下便開吃,沒有一句廢話。
林斌坐在杜鵑的對面,杜鵑一直低着頭,一副不自在的樣子。
馬政委一邊不停地給杜鵑和張隊長夾菜,一邊熱情地勸着:吃菜呀,來,孩子,多吃點。
一張飯桌上,只有馬政委一人熱情地張羅,她還不停地詢問一下最近文工團的演出和排練。張隊長一一答了。
馬政委就張口閉口地說,我在文工團當政委那會兒這樣或那樣。
張隊長把笑刻在臉上,不停地應和着,介紹杜鵑如何專研舞蹈藝術,把跳舞當成了生命。
馬政委卻輕描淡寫地聽着,最後說:女孩子跳舞又不當飯吃,誰也跳不了一輩子。
張隊長和杜鵑聽了這話,熱情就減了下來。
一頓飯總算是吃完了。林副司令,抹了嘴巴,大手一揮道:你們說話,我出去散步了。說完向外走去。
警衛員早就等在門口了,見首長出來,寸步不離地跟上。
張隊長也含蓄着告辭了。
客廳裡只剩下林斌、杜鵑和馬政委三個人了。
馬政委牽着杜鵑的手坐在沙發上,一邊看着杜鵑,一邊點頭道:不錯,懂禮貌,一看就有家教。
杜鵑一直低着頭。
馬政委看一眼坐在對面的林斌,林斌不看母親,只望杜鵑。
馬政委又一次熱絡地把杜鵑攬在懷裡道:閨女,請你到家裡來,我們都認識了,覺得我們家咋樣?
杜鵑擡了下頭,瞟了眼林斌,又捎帶着掃了一下這小樓裡的客廳,低低說了句:好。
馬政委又道:林斌,你也認識了。你要是同意就和我們家小斌處一處。放心,只要你過門,我們不會虧待你。在生活上,還有工作上有什麼想法你就提出來。我保證安排得讓你滿意。
馬政委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杜鵑無論如何也坐不下去了。她站起來,衝馬政委道:首長,我還年輕,不想那麼早結婚,我還要跳舞呢。
馬政委就說:這跳舞和結婚也不矛盾,沒說結婚不讓你跳舞。
杜鵑紅頭漲臉地說:老政委,我該去排練了。
馬政委也站起來道:那好,有空常來家裡坐,小斌送送杜鵑。
杜鵑慌張地衝馬政委敬個禮,一直走出小白樓的大門,才放鬆下來。林斌走在她的身邊,見杜鵑不說話,林斌就說:我媽就這樣,你別在意呀。
杜鵑笑一笑,也小聲地說:首長挺好的。
不一會,兩人來到文工團樓下。杜鵑立住腳,望着林斌:林參謀,謝謝你的邀請,再見!
杜鵑說完向樓門走去。
шшш●Tтkǎ n●¢ o 林斌招下手道:常來家裡玩呀。
一直到杜鵑的身影消失在樓道里,林斌才轉身往回走。
杜鵑從林斌家回來那晚,張隊長把杜鵑叫到自己辦公室,擔心地問杜鵑:你真的要和林斌談戀愛?
杜鵑低下頭,又擡起來搖了搖道:隊長,我想跳舞,不想結婚。我要像你一樣,做一個真正的舞者。
張隊長望着杜鵑放鬆下來:杜鵑,你是跳舞的好苗子,這輩子結婚也應該和舞蹈結婚。
杜鵑望着張隊長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杜鵑的心中,張隊長是她的偶像。張隊長三十大幾了,一直未婚。她是全軍舞蹈標兵,各種獎狀貼滿了宿舍。張隊長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舞蹈。她也這麼要求她的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