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這所國中校區內靜謐安寧,月光將整座紅土操場映照得熒熒發亮。負責巡察的工友阿伯窩在警衛室中,專注盯着小電視機放送的政論節目,他一面大口咬着水煎包,一面激動地按着電話鍵,試圖撥通節目的觀衆發聲熱線,也想要對當前時局大發議論一番。
也因此,他不可能察覺到校園東側牆外那三個佇在牆邊四顧張望的學生,這三個學生一男兩女,是同班同學。男生個頭瘦小,戴着粗框眼鏡,他捲起袖子蹲俯下地,轉頭望向兩個女同學。
“可以嗎?”瘦高女生擡起腳,踩上小個子男生肩背,只聽他悶吭一聲,肩頭登時給踩低幾吋,瘦高女生笑着說:“鬆仔,我怕會踩死你耶。”
“不會啦,美君,妳快點!”鬆仔咬着牙,使勁將自己的肩膀撐得更高些。
“好吧,你忍耐一下!”那叫做美君的瘦高女生向上一蹦,另一隻腳也踩上鬆仔另一邊肩膀,同時她的雙手已經構着牆沿,她感到腳下虛浮搖晃,鬆仔的身子已經讓她踩得搖搖欲倒,不由得急忙叫喚:“小築,幫忙扶一下!”
另一個叫做小築的女生連忙上前托住美君的臀,一陣忙亂之後,美君終於跨坐上牆,她將身子伏低,伸手下探,拉住小築的手。
鬆仔仍不起身,讓小築踩着他的肩攀上牆去,他見兩人都安穩坐上牆沿之後,這才起身,喘吁吁的說:“小築比較輕,美君妳要減肥啦……。”
美君面露怒色,指着自己纖細的腰身說:“沒地方可以減了啦,我是身高比較高,所以骨架比較大好不好!”
美君和小築各自垂下一手,將鬆仔也拉上了牆,三人躍入校區內,提心吊膽、興奮緊張的穿過矮樹叢、單槓和沙堆,來到校園角落一處靜僻之地,那兒靠近學校後門,遠遠只看見五層樓高的教室樓房下蹲着一個人影。
“嘿,文傑──”美君朝那人影揮手呼喊,那人影起身,也向三人揮手。
三人匆匆趕去,只見那叫做“文傑”的男同學一臉神秘,在他腳邊擺着一張方紙,紙旁燃着一根蠟燭,焚着三炷香,香的煙霧順着蠟燭火氣飄嫋旋繞,瀰漫着一股焦油臭味。
“你們真慢,我還以爲你們不來了。”文傑埋怨地說,他依序瞄那過那三人,發覺少了一人,不悅地唾罵:“阿育不來喔,他孬種啦。”
“你幹嘛這樣說,說不定人家有事。”小築替阿育緩頰,她低頭看了看那瀰漫着詭譎光影的方紙,上頭寫着密密麻麻的字,不禁有些害怕,心中微微響起退堂鼓聲,她說:“你來真的喔。”
“當然是真的,不然三更半夜把你們找來學校發瘋喔!”文傑揮着手將三人召到他的身旁,他見到腳邊三炷香已燒去大半,急急地說:“我們開始,不要管阿育那個俗仔。”
鬆仔、美君、小築三人面面相覷,照着文傑的指示在那方紙四周蹲定身子。文傑掏摸書包,取出一隻書本大小的飽滿布袋、一隻小碟子和一本筆記手冊。
他翻開小冊,再一次複習裡頭的內容,跟着將之合上,煞有其事地掃視每一個人的眼睛,說:“你們張大眼睛看好喔,一個步驟都不能少。”
文傑這麼說時,捏起那隻背面寫着硃紅符字的小碟子,將碟底朝上,擺放在方紙正中那圓心上,又補充說:“如果做錯了,會很危險。”
“這不是碟仙嗎?”鬆仔插口說:“你不是說要請守護靈?”
“你懂個屁啊,守護靈就是要這樣子請。”文傑白了鬆仔一眼,又從口袋裡取出一隻證照卡片大小的棗紅色布袋子,將布袋子上的紅線仔細纏繞在手指上,跟着,他將手指按在那小碟子的圓底座上,跟着用另一手撥翻着筆記手冊,翻着了寫有密麻咒語的那一頁,清了清喉嚨,就要開口禱唸。
“喂──”遠處又有一個男孩低着身子奔來,壓着聲音喊:“你們沒義氣耶,怎麼不等我?”
“阿育!”“你真慢耶。”“遲到鬼!”衆人同時出聲斥責。
阿育莫可奈何地攤手說:“我等我爸媽睡了才偷跑出來的。”
“好啦好啦,不要再浪費時間了,香都快燒完了。”文傑氣呼呼地罵着,也不等阿育蹲下,急急照着手冊上的字樣,誦唸起咒語。
阿育儘管晚到,一時之間還一頭霧水,但他見這陣仗、見其他人表情,也知道在這一刻他不該再多問些廢話,而是應該安靜謹慎些,他在小築的身後緩緩蹲下,見到小築的肩膀微微顫抖着。他知道小築一向膽小,本想伸出手來按按小築的肩,使她鎮定,但他的手尚未觸及小築的肩,便讓小築發出的一聲驚叫給嚇得向後坐倒。
同時,他見到那方紙上的碟子緩緩畫起了圓。
小築察覺衆人都讓她突然的驚叫聲嚇着,趕緊摀住自己的口,露出抱歉的神情。
美君緊抿着嘴,緊抱雙膝;鬆仔則是不停推着眼鏡,大氣不敢透一聲,且不時打量文傑神情,鬆仔害怕之餘,也不免懷疑眼前所見碟子繞圈的景象,只是文傑蓄意設計的惡作劇。
文傑功課平平、體育平平,沒有任何特殊才藝,但他有個從政的民代老爸,也因而造就出他的驕縱個性。文傑在班上人緣並不好,眼下幾個人,是他平時少數幾個有話可講的朋友了。
此時的文傑卻一反常態,像是個穩重大人,對於小築的驚叫、鬆仔的懷疑一點也不在意,只是專注反覆唸誦着手冊上的咒語,他甚至對手指底下緩緩轉動的碟子也不甚在意。
“請問你是男是女。”文傑突然開口問話。
在一片寂靜中,那小碟子緩緩挪動到了“男”字上。
“告訴我你的年紀。”
碟子依序壓過“十”和“五”兩個字。
“你就是三年前從頂樓摔下來的王同學,對不對?”
衆人聽文傑這般心直口快,不禁都冒了一頭冷汗。
那碟子的動作路徑開始紊亂,像是一隻給踩着尾巴的狗般,最終卻還是壓在了“是”字上頭。
“文傑,你……”鬆仔怯怯地說:“我說啊……如果這是真的,你是不是應該要禮貌一點?”
美君在一旁附和地說:“對啊,你不要問這麼白目的問題。”
文傑看了看兩人,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又對碟子說:“王同學,摔在地上的那一瞬間有多痛啊?”
碟子激烈地顫動起來,文傑拋下手冊,捏着小碟邊緣,將一邊微微擡高,同時將另一手上繫着的紅色布袋袋口正對那微微擡起的小碟子邊緣。
在極爲短暫的一瞬間裡,四人的氣息全是屏住的,他們的眼睛一眨也沒有眨,也因此每個人都清楚地看見一股青白色的光霧,自小碟子底下“滑”入紅色小布袋中。
小築這次沒有驚叫,身子倒是激烈一顫,像是在放映着恐怖電影的電影院中,讓突然乍放的恐怖音效嚇着一般。
鬆仔嘴巴大張,眼睛瞪得快和嘴巴一樣大,眼鏡都歪了;美君也是同樣的表情,也不介意此時自己抱膝的姿勢露出了底褲,能夠讓蹲在對面的阿育瞧得一清二楚;阿育當下倒是根本無心偷窺美君的底褲,他同樣也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文傑雙手動作上。
大夥兒只見到文賈森澀地將那小紅布袋子上的繫繩打了個結,他們見到文傑雙眼微泛血絲,額上筋脈畢露,知道他此時也必然是興奮緊張到了極點。
文傑凝視着手中的小袋好一會兒,這纔將視線放回其餘同學臉上,說:“這是第一個步驟,現在我的守護靈,就在這個袋子裡頭。”
“接下來,要讓他聽話。”文傑一面說,一面揭開了剛纔一同自書包中取出的那隻鼓漲袋子,裡頭是滿滿的五穀雜糧和一些不知名的配料。他將裝着守護靈的紅色小布包塞入米袋中,說:“這樣做是爲了化解守護靈的戾氣。”
“化解戾氣?”鬆仔提出了一個其實大家心裡有數的問題:“如果不這樣做會怎樣?”
“哼哼。”文傑詭譎地朝他笑笑,反問:“你說呢?如果你捕捉到冤死的靈,又沒有化解他的戾氣,你說會怎樣呢?”
“會反噬主人!”鬆仔推推眼鏡,嚥着口水說。
文傑挑高眉毛,目光掃過衆人,煞有其事地緩緩點頭。
跟着,文傑將米袋子封好,又從胸前衣襟裡取出另一隻小紅袋,捏在手上晃着說:“這是我第一個守護靈,不過不是很好用,因爲是個狗靈。”他一面說,又從書包中取出三炷香,插在土上,將香點燃,他捏着那裝有狗靈的小紅布袋子離燃香二十公分處微微晃動,彷佛在燻烤那隻小布袋一般。
“你這樣是在幹嘛?”衆人問。
“喂他吃東西。”文傑回答,指着那三炷香說:“這不是普通的香喔,你們仔細看看。”
“上面有頭髮。”鬆仔推着眼鏡,仔細打量那三炷香上,纏繞着幾絲黑髮。
“不只耶,還有我的血。”文傑這麼說,跟着又補充:“每天都要喂守護靈『吃飯』,不然他沒力氣幫你做事。”文傑解釋所謂“喂”守護靈吃飯,就是點燃纏繞着頭髮或是沾染鮮血的線香,煙燻這隻裝着守護靈的紅布袋子。
“一定要用頭髮跟血?”小築問。
文傑點點頭說:“兩個其中之一就可以了,但是一起用的話,效果會比較好。記得一定要用自己的,不然守護靈怎麼會認你作主人呢?”文傑這麼說,還伸出他綁着OK繃的右手食指,說:“鮮血的效果又比頭髮好一些,不用太多,只要割個小傷口,儘量擠出血,摻米酒做成小小一瓶,可以用很久。”
文傑邊說,再從書包中取出一個容量約末兩百毫升上下的玻璃小瓶在四人面前晃了晃,裡頭裝着八分滿的淡紅色液體,就是他口中的鮮血摻米酒。
“其實不算太難。”鬆仔歪着頭考慮。
“本來就不難,你們也弄一個來玩玩吧。”文傑慫恿地說。
“養這個可以幹嘛?”阿育儘管對方纔所見情形感到驚訝,卻仍然摸不着頭緒,文傑第一次向他透露“守護靈”這檔事,是在三天前的體育課後,當時阿育在負責防守的文傑面前跨步上籃,無意間將文傑撞倒在地。
文傑一反跋扈常態沒有吵鬧發作,也沒有還手推撞,而是笑嘻嘻地請了阿育一罐飲料,“講故事”給他聽,內容大致敘述自己前往遠房親戚家作客時,高齡八十五歲的老姨婆傳授給他這養鬼之術。
在阿育之前,文傑已經向小築、美君、鬆仔三人遊說過了,文傑敘述時,自作主張地將“鬼”改成了“守護靈”,且將這“守護靈”說得如同護法神仙一般無所不能,大夥兒的好奇心便這麼被勾了起來,也促成了今晚之約。文傑要親自示範如何“捕捉”到守護靈。
此時文傑見阿育的反應並沒有他預期中那樣熱衷,有些不快,便說:“我當你們是朋友才告訴你們這好康的事情,你動動你的大腦想想,如果我們有守護靈,而其他人沒有,我們是不是就高人一等了……不,不但是高人一等,簡直……簡直無所不能了!”
文傑這麼說時,雙眼閃爍着興奮的光芒,這小子或許是受了他那從政老爸的影響,自小就愛出風頭、想當老大,然而他所擁有的才能和條件,卻難以讓他得到其他人的注目焦點,他時常大發議論,但在別人眼中只是個光說不練的嘴炮王;他喜歡耍帥,但別人卻難以感受得到他的“帥”,只能感受到更多的噁心跟反感。
也因此,當文傑從口齒不清的姨婆口中得知了這麼一個養鬼妙法之後,想也不想地就照着做了,而當他發現這個養鬼妙法千真萬確時,便如同中了樂透頭獎一般地高興,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將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文傑會有這樣的思考邏輯,當然也和自小聽老爸剖析政局情勢、選戰策略的耳濡目染有關。
他用姨婆傳授的方法捕獲了第一個“守護靈”,那是他家後院裡一條死掉半年的老狗魂魄,老狗魂魄對他的幫助有限,他們甚至無法溝通,不像姨婆敘述裡那樣神奇,他希望獲得更強大的幫助,他需要能夠溝通的守護靈,自然是人的鬼魂。
於是他想起學校中曾經流傳在三年前某一日那個學生墜樓身亡的事件,他要得到第二個守護靈,便挑了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獨自潛入學校,見到空曠寂寥的樓後小道,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召靈,他知道自己需要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進行這樣子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