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的日光燈閃閃爍爍,阿育耳朵塞着耳機,聽着隨身聽中播放的搖滾音樂,覺得心中充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不安情緒,昨天午後他雖然和鬆仔等一同接下了文傑分發的召靈道具,但一直到今日週六,都還提不起勁動手進行,他甚至連自行繪製擺放小碟子的方紙都覺得麻煩。
他坐起身來,閒來無事,拿了書桌上的手機,按下通訊簿,排第一位的是小築的電話,他猶豫了好半晌,這才按下撥話鍵──得到的仍然是電話無法接聽的制式語音消息,他知道小築此時應當仍然在醫院陪伴她的媽媽,在病房中不能使用手機,因此他從早上開始連續撥出的四通電話,都得不到響應。
他其實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是想聽聽小築的聲音而已,他躺下牀,高舉着手機,反覆翻看着手機裡十來封新年、聖誕節等日子,幾個同學互相傳遞的祝福簡訊。跟着,他隨手按下鬆仔的電話。
“鬆仔,你抓到守護靈了嗎?”阿育問。
“沒……”鬆仔刻意壓低聲音回答,語調低啞且帶着怨怒:“我現在就要去找守護靈。”
“要不要陪你?”阿育問,他從電話那端的語調聽出鬆仔又被喝醉了的老爸修理了。
“不用。”鬆仔吸了吸鼻子說:“啊……瘋子快醒了,不跟你聊了。”跟着便掛了電話。
阿育翻翻身子,伸了個懶腰,正猶豫着這個週末要怎麼度過,電話突然響起,接了,是美君打來的。
“咦,妳怎麼會打給我啊?”阿育有些驚奇地問。
他和鬆仔、文傑、美君、小築雖然算得上是班上一個五人小圈圈,但形成過程是這樣的──鬆仔和文傑本是國小同學,文傑喜歡小築,時常找小築說話,善良的小築並不排斥與文傑說話;美君與小築是姊妹淘。至於阿育,他和鬆仔交情不錯,也喜歡小築,便因這一個拉着一個的關係,因此他們五人平時總是湊在一塊兒。
而在私底下,阿育與文傑、美君則沒這麼親近,只有在逢年過節時,會將彼此放進祝福簡訊的名單中而已。因此當他這時接到了美君的電話,顯得有些訝異。
電話那端美君俏皮地說:“幹嘛那麼驚訝,我們的黨主席不是說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同黨同志了,同黨同志當然要互相照顧。副主席打電話給你,是你的榮幸耶。”
“哈哈……”阿育莞爾笑着,他還沒想到自己要在這個黨裡擔任什麼樣的職位,他問:“妳找到守護靈了嗎?”
“還沒耶,我一個人哪敢找啊。”美君聒噪說着:“我打給小築,她在醫院,應該沒有開機吧,文傑的電話也打不通,所以打給你啦,你找到守護靈了嗎?”
“我也沒有耶。”阿育懶洋洋地回答。
“出來啦,一起去找。”美君說:“我一個人不敢玩碟仙啦。”
“很麻煩耶……”阿育不耐念着,拗不過美君的拜託,與她約了個地點,將外套披穿上身,帶着文傑交給他的召靈道具,匆匆出門。
二十分鐘後,他抵達到某個捷運車站出口,等了十五分鐘,美君這才趕到,他們搭乘捷運站外的轉乘公交車,搖搖晃晃地抵達一處公墓。他們踩着石階向上走,美君看着前方那一處處的墳頭,有些害怕,卻又滿意地說:“這邊應該很容易召到守護靈……喂,你是不是喜歡小築啊?”
“你很煩耶。”阿育回頭瞪了美君一眼。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美君不甘示弱地回嘴:“你再不加油,小築就要被文傑追走了。”
“什麼?”阿育怔了怔,尚不明白美君這麼說的意思,他的確也看得出文傑對小築也有意思,但那又如何呢?對這個年紀的他而言,“喜歡”只是對於特定異性的一種特殊感覺,有了這種感覺,接下來呢?求婚嗎?當然不可能,交往嗎?阿育壓根沒深思過這件事,他不像早熟的美君換男友跟換衣服一樣快,在他的腦袋裡,喜歡一個人,就是每天想着他而已。
“文傑昨天放學就約小築出去了。”美君這麼說。
“他們去哪?”阿育覺得心臟給撞了一下,卻裝着毫不在意地問。
“沒約成啦,小築還要去照顧她媽媽,但是文傑死纏爛打,又要約今天,我想小築應該會答應吧。”
“妳怎麼知道她會答應?”
“文傑說要幫小築抓一個厲害的守護靈,小築說再考慮,但我想小築應該會答應。”
“妳說答應就答應喔……。”阿育這麼說,心裡卻有些動搖了,他知道小築向來乖巧孝順,倘若文傑能夠幫她找到一個可以使她媽媽傷勢好轉的守護靈,她有什麼理由不答應文傑的邀約呢?
美君拍了拍阿育的肩說:“不過你別擔心啦,你跟文傑,我比較支持你。”
“是喔,那謝謝妳啦。”阿育隨口應着,腦袋裡已經不能自抑地浮現一幕又一幕文傑與小築獨處時的畫面了,他加快腳步,一階一階往上。
“等等啦,趕嘛一直往上走,這邊就行了啦。”美君抱怨着,追奔幾步,拉住了阿育,指向斜角一方那幾十處墳。
他們轉向走往那些墳,只見到幾十處墳新舊交雜,美君提着自己的召靈道具,在每一處墳前,打量着碑上照片及亡者姓名。她心中摻雜着害怕與期待,對阿育說:“你覺得選哪一個來當我的守護靈會比較厲害?”
阿育聳肩笑說:“我怎麼會知道……挑一個年輕一點的,應該不會有代溝吧。”
“最好是帥一點的。”美君一連看了二十來座墳,猶豫不決,在阿育聲聲催促下,這纔在一座新墳前將她自行繪製的碟仙方紙攤平,上頭只有“是”與“不是”,和“一”到“十”等字樣。跟着她照着影印說明上的步驟,和當晚文傑所爲一般,點燃了香,按着小碟禱唸咒語。
“動吧,動吧。”美君唸完咒語,見指下碟子仍一動也不動,有些失望,她又連問數次,仍然沒有動靜,便對阿育說:“是不是我念錯了咒語?”
阿育接過美君的影印說明,上頭有文傑寫的三小段咒語,咒語由一堆艱澀冷僻的字所組成,字旁都有注音標示。
“再念一次,妳跟我一起念啦。”美君這麼懇求,阿育便念出一句,再讓美君跟着複述一遍,在咒語唸到最後倒數第三句時,美君這才雙眼僵直地瞪着指下小碟,細聲地說:“阿育……阿育!”
阿育無須多問,他已經看見了美君指下小碟窸窣晃動起來,他登然想起文傑的叮囑,便不理會美君的呼喚,繼續將末三句咒語緩緩念畢,美君指下的小碟,便也從亂顫搖晃,變成了平穩的畫圓。
“妳要穩住啦。”阿育鬆了口氣,拍拍美君的肩,他感到美君肩頭髮出的顫抖,知道這個平時貪玩散漫的美君,此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懼。
美君趕緊點點頭,用手臂拭去因爲驚恐而泌出的幾滴眼淚,微笑地說:“守護靈呀守護靈……你多大啊?”
美君指下小碟緩緩移至“二”,再轉往“三”。
美君吐了吐舌說:“是大哥哥。大哥哥,你覺得我漂不漂亮?”
小碟指向“是”,美君歪了歪頭,不知道接下來還要問些什麼,只好望向阿育。
阿育聳聳肩,表示無話可問,但他還是接過了美君手中的紅布袋子,用雙手捏緊,緩緩靠至小碟邊緣,他嚥了咽口水,看着美君,他倆當晚見過文傑的手法,但在此時,卻無法拿捏掀碟子的時機。
“大哥哥,你……你願意做我的守護靈嗎?”美君感到指下的小碟畫圓的速度轉爲急促,只好隨口這麼問。
小碟子繞了三圈,停在“是”字上。美君覺得心安了些,看着阿育,說:“我要掀囉。”她心中緊張,還沒得到阿育的響應,竟便已揭開了小碟一角。
一股墨藍色流霧滾出小碟,有一半給吸入了阿育雙手捏着的紅布袋口裡,另一半則沾黏上他的右手,像是不願屈服於紅布袋子的吸力,阿育嚇得向後坐倒,只覺得右手痠麻冰寒,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滲進他的骨肉一般。
“大哥哥,你不是說願意做我的守護靈嗎?”美君哀求叫着,鼓着嘴巴朝阿育手上吹氣,當然是吹不走沾黏在阿育手上的墨色藍霧,她趕緊拿着那三柱線香,對着黏在阿育右手上的墨色藍霧不停搧打,這纔將墨色藍霧全趕進了紅布袋子中。
阿育連忙將紅袋子的繫繩打了個結,他感到袋子裡的那“東西”不停激衝亂竄,連忙喊:“米袋呢?”美君趕緊取出米袋,阿育一把將紅布袋子塞進了米袋中,米袋裡裝着能夠化解鬼魂戾氣的五穀配方,兩人輕輕按着那米袋,感到米袋中那一陣一陣的顫動漸漸止息,都鬆了一口氣。
阿育意識到自己的雙手和美君的手交迭互按,趕緊抽回了手,說:“沒事了……。”
美君將米袋綁實,捧在懷中,柔聲地說:“大哥哥,你別生氣,我會好好養你的,你要保護我喔。”她坐在墳邊,向山下望,突然轉頭問阿育:“我有沒有變?”
“唔?”阿育不解地問:“變什麼?”
“變漂亮啊?”美君將臉蛋左晃晃、右晃晃,再指指自己懷中的米袋說:“我有守護靈了,應該有效吧。”
“哪有這麼快的。”阿育啞然失笑。
“你剛剛偷摸我的手對不對?”美君突然這麼問,跟着又說:“你有跟女生接吻過嗎?”
“沒……”阿育愕然地反駁:“我哪有偷摸妳的手。”
“你要不要試試看接吻?”
“接吻?跟誰?”
美君指了指自己。
“妳神經啊!”阿育驚訝怪叫着,兩人對視了幾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在日落前,阿育回到了家,進房躺上牀,塞上耳機,聽他新買的搖滾音樂。他舉着手機,看着小築的電話號碼微微出神,小築的手機仍然關機中。
他覺得心中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鬱悶感,便閉起眼睛,將手機拋到了一邊。
突然,他陡然坐直身子,將耳機取下,四顧張望起來。
嘶嘶──嘶嘶──
阿育跳下牀,四處翻找那嘶嘶聲的由來,本來他帶着耳機聽搖滾音樂,自然聽不見這細微的聲響,但就在一首歌曲結束之後,跳入下一首歌時的空檔靜默,讓阿育發現這發自於他房中奇異的嘶嘶聲。
嘶嘶──嘶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