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第 145 章 杼的番外(三)

“若果真是杞女,倒是好。”前些時候,王姬瑗聞得公明說起兄長的杞國來書,她如是道。

“爲何?”公明問。

王姬瑗滿面篤定:“原先唐國的那些舊族不是整日說周人非有夏正統麼?晉侯若是娶了杞女,正好堵了那些人的口。”

公明很是不以爲然:“若只是爲此,我兄長只消遣媒人往杞國便可,這般月月傳書豈不費事。”

我的想法與公明一樣,而如今,更加篤定。

在杞國,我見過公女姮不止一回。

頭一回自然是覲見當日,第二回卻是當夜,她夜裡扮作寺人來看兄長,被我逮了個正着。當時看到那面容,我目瞪口呆,幸而兄長從室中出來,才化解了一場尷尬。

“杼,姮乃杞國公女,今日覲禮後,你不是曾對爲兄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女子?”他對我打趣道。

我登時覺得臉上發燒,再看向那位公女姮,只見她好奇地看着我。我左右不自在,想趕緊走開,可是兄長讓我留下。

“杼不必急於離去。”他與公女姮相視一眼,莞爾道:“爲兄與公女有事相談,你可在堂上閱卷,如有人來,勿使其入室。”

“諾。”我窘得很,囁嚅道,扭頭走出去。

夜風仍然透着涼,我坐在案前,手裡拿着簡冊,卻怎麼也看不下去。

轉頭窺向身後,兄長的室中透着些燭光,落在地上,有些微微的晃動。

四周靜謐,我似乎聽到些話語聲傳入耳中,低而細微,不甚分明,

方纔兄長與公女姮對視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侷促再起,我索性拿着簡冊站起身來,走到堂前去看。

月光輕柔地落在地上,如同一層白霜,

我一邊懊惱自己方纔失態,一邊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兄長的室中,過了會,仍舊覺得這樣不是辦法,就藉着月光獨自在庭院裡散步,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從人們回來。

說來奇怪,我雖驚詫,卻並未生出反感。晉國也有不少女子愛慕兄長,她們總尋着各種機會向兄長示好,或是看着他“咯咯”嬌笑,或是在路旁向他唱歌,或是向他拋來果子。我和公明早已見怪不怪,私下裡,公明還會拿一些人取笑。兄長卻一向波瀾不驚,每每遇到這些事,總一笑而過。

我知道兄長的志向,男女私情於他而言,從來比不上小臣們遞來的簡牘重要。

可是這一次我覺得與從前不一樣。兄長與公女姮對視的時候,那目光柔和,似乎帶着笑;我冒失地撞破他們二人相會,兄長那極力掩飾之態,我更是從未見過。

“你昨夜未睡好麼?”第二天的禹祭,頊看到我的臉,訝異地問。

我訕訕地笑笑。

他猜得沒錯,昨夜過得混沌,我一直在懊喪。

兄長比我恢復得快,第二日再見面時,他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昨夜之事果真是一場夢。我卻仍然心有愧疚,時常走神,說錯了好些話。

每每如此,兄長淡淡一笑,不以爲意。

我又看到了公女姮。她立在杞國夫人衛姬的身後,人雖多,我卻一眼就看到了她。

公女姮身着祭服立在庭中,雙目一直望着殿上,神采斐然。我想起她昨夜扮作寺人之時的慌張模樣,心中忍俊不禁,惹得頊不時回頭看我。

當夜,東婁公仍然以筵席招待東巡衆人。明日就要再度啓程,衆人興致高昂,天子還破例允許每人飲一點酒。

賓主盡歡,兄長心情也很好,與鄰席的諸位國君對飲,笑得暢快。

我不愛飲酒,頊一面鄙視我一面不客氣地把我的酒盞拿過去,飲得津津有味。

不過,我發現這筵席上心不在焉地不止我一人。虎臣輿坐在不遠處的席上,手裡端着酒盞,卻沒有飲下。他的目光遊弋,時而望向殿外,時而又收回。

未幾,與兄長談着話的毛公不知說到何處,大笑出聲,引得虎臣輿也望了過來。

他的神色一貫平淡,目光停駐片刻,似乎在看兄長。

“你不用膳,看什麼?”頊一邊匕走我俎上的炮羊,一邊問道。

“虎臣輿不夜巡麼?”我說。

“夜巡什麼。”頊嚼着肉,道:“杞太子邀了他,稍後要去作客。”

我訝然:“你怎知?”

“寺人來傳話時,我正好在附近。”頊擦擦嘴巴,皺眉:“我那表兄也是,虎臣輿有什麼好,邀他不邀我。”

我訕笑,不理他。

我吃飽之後,想早些回去收拾行囊。兄長要與天子議事,頊仍然在吃,我只好一個人離開了。

萬般出乎意料,路過林苑時,我遇到了公女姮。

她似乎已經等待了許久,看到我,面露欣喜之色。之前的相見算不得愉悅,現在再面對,我有些發窘。公女姮面帶微笑,言語委婉地問我兄長在何處。

我只得如實相告,不出所料,她有些失望。

“如此,姮打擾了,公子走好。”她客氣地說,舉止始終溫婉。

這之後再見到公女姮,就是天子車駕離開雍丘之時。

公女姮立在城牆上,朝兄長招手。陽光下,兄長擡頭望着她,脣邊漾起微笑,格外耀眼。

我看着他們,忽而有些遐想。

過得不久,公女及笄,想來就會嫁到晉國。當她成爲晉國的夫人,兄長可會常常展露那般溫煦的笑意?

回到辟雍,公明和王姬瑗迫不及待地問我杞女之事。我恐兄長責備,杞國之事不曾透露半點。可是他二人並不放棄,公明將天子賜給他的驘獸拿出來做賭注,跟王姬瑗約定,誰先打探清楚驘獸就歸誰。

國中的宗老卻不像我們那樣輕鬆。

落雪之前,我回到晉國,聽到一件事。

齊國不久前曾遣一名上卿來到,兄長當時與他商談了許久。據知情的小臣說,那上卿前來,名爲國事,實則向兄長陳以齊侯聯姻之意。此事宗老們也知曉,已有不少人提議兄長應許。

我有些吃驚。

晉齊聯姻,多年前齊侯就已經提過。當時兄長婉拒,我以爲齊侯雖不遷怒,必也是已經死心。不料如今,齊侯竟又來提,兄長果真如此得他器重麼?

“這你可不知。”開春回到辟雍時,王姬瑗說:“齊國那公女,一心要嫁晉侯,再也拖不得了呢。”

齊國公女?我和公明面面相覷。

“我兄長又不愛她,早已說明,怎還來糾纏?”公明皺眉道。

“糾纏又如何,反正晉侯不放在心上。”王姬瑗笑嘻嘻道,看着我:“杼,我說得可對?”

我笑笑。說來確實,自從東巡歸來,兄長與公女姮的傳書愈加頻繁,歲末大雪也不曾中斷。兄長年初時已經定下了媒人,單等天氣轉暖,就啓程往杞國提親。

公明和王姬瑗的賭約沒多久就有了結果。太后似乎頗喜愛公女姮,壽誕之時,將她召到了宗周。

不過在他們知曉之前,我已經知曉了。

說來費解,這消息是無意中從公子盂那裡聽到的。公子盂是豐邑的貴族,與我關係不錯,辟雍會射與我共組一耦。那日,我與他約好了一同練習,可等我到了習練之所,卻沒見到他。

等待了許久,公子盂終於來了,卻走路一拐一拐的,齜牙咧嘴地撫着後臀。

“怎麼了?”我問。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臉不快。

“爲何?”我訝然。

“方纔那邊樹枝搖晃,我以爲有獸,就放箭過去。”公子盂嘆口氣:“未曾想差點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惱了虎臣輿。”

“公女?”我望望那邊樹叢:“什麼公女?”

“似乎是什麼杞國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輿也是,我又不是故意,發那麼大火做什麼……”

我吃了一驚。

習射之後,我趕緊去問王姬瑗,她說確實有一名杞國公女來到辟雍,正是公女姮。

“杼也知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賊賊地笑:“太后讓她來辟雍輔助小師箴教習,初遇時,我就見她身上有一隻鳳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瞞不過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認。

王姬瑗很是高興,第二日,就得意洋洋地帶着公女姮與公明相見,驘獸也自然而然地歸了王姬瑗。

雖失了驘獸,公明卻不惱怒,因爲他對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返回館舍的路上,我問公明覺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頭微皺:“可她年紀比我還小,我將來要稱她長嫂?”

我覺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歲數,誰人不比你小?”

“那齊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見我愕然,他忙吐吐舌頭:“阿兄莫惱,我說笑哩。”說罷,嘻笑地走開。

第146章杼的番外(四)

再見到公女姮,她似乎長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勞煩公子轉告晉侯,信短話長,姮有事須親口同他說,他若是能來,姮會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誠懇,眉間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應下。

兄長心裡一直有公女姮,我雖不知道他會不會來,但覺得公女姮難得來鎬京,兄長會高興的。於是當日,我就讓使者攜書回晉國,將公女姮的話轉告兄長。

天子駕臨辟雍,大豐之日會射,不少貴族都聚集而來。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繹的兒子熊勇。

楚人臣服於周,熊勇年幼時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羈,尚武好鬥。記得當年剛來到辟雍的時候,子弟們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隨身帶着一柄銅直兵,發怒的時候就“鏘”一聲拔出來,嚇得別人嗚哇哭叫。

楚人荊蠻,師氏大爲頭痛,責罰當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們被他嚇過幾次,見到他就像見到惡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當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無他,子弟中我最年長,師氏吩咐我要帶頭引導;而公明跟熊勇一樣頑皮,這兩個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對手。時日長了,我和公明覺得他爲人有義,漸漸地交好起來。

熊勇雖鹵莽,最大的愛好卻是美人。自從我們認識他,閒聊的時候從來少不得美人的話題。從前我們溜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時候,他就教會了公明對着迎面走來的女子吹口哨,並且走上前去搭訕,一口一個“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濃重,被搭訕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開。他不以爲意,篤定地告訴我們,說周女無趣,若是在楚國,沒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爲習慣了他的厚臉皮,所以當熊勇對公女姮直呼其名的時候,我雖意外,卻並不十分吃驚。

“你不是說周女無趣麼?”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沒心沒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豐會射,熊勇三弋四鴻。這個結果其實不錯,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與虎臣輿一比高低,而虎臣輿此番得了六鴻,乃是全場最優。

“這回又是虎臣輿得了第一,如何是好?”會射之後,公明挖苦地說,“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試給她看麼?”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輿,熊勇變了臉色,哼哼唧唧地說:“虎臣輿射的時候正好有鳥羣過來,若讓我與他換個位,我一弋七鴻隨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狀:“也是呢!你說不定能像后羿那樣,把太陽也射下來。那你可就無敵了!不僅虎臣輿跪地求饒,說不定天子還會把鎬京所有的美人都賜給你……哦,你不喜歡周女,那也無妨,齊女、魯女、衛女什麼的也多的是,不過公女姮你就別想了,那是我兄長……”

“咦?姮呢?王姬瑗說要尋她呢……”熊勇四下裡張望,說着,快步走開。

“我還未說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讓他去吧。”我無奈地笑笑,跟他說正經事,“方纔從人來報,兄長快到了。”

兄長從晉國趕來,風塵僕僕。

他並無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齊整,俊雅依舊。這是他的一個過人之處,他永遠不會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憊的樣子,人們看到的他,總是風采奕奕。

兄長本來是要去鎬京的,卻突然轉道先來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這是爲了什麼。心裡忽然有一種感覺,公女姮在兄長心目中的地位,這世上恐怕再也沒有別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見到兄長很是高興,問了他好些晉國的事。兄長一一對答,從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她們那邊望去,卻不見公女姮。

“她方纔走開了。”王姬瑗小聲地說,一臉遺憾。不過很快,她莞爾一笑,“勿慮,你稍後帶晉侯去鍾室,一切有我。”說罷,她一臉自信地溜了開去。

從明堂出來以後,公明對兄長說他贏了王姬瑗的羸獸,要帶兄長去看。

兄長是看着我們長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來掩不住。兄長也不點破,含笑地答應我們。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鍾室中,兄長終於見到了公女姮。

我遠遠聽到裡面傳來悅耳的絃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彈的曲子我從來沒聽過,很是悅耳。兄長顯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門口立了好一會,直到琴音停住,他才邁步進去。

“我等爲何在此?”鍾室外的樹下,王姬瑗伸長脖子,不滿地嘟噥。

“就是,”公明說,“兄長和公女姮在裡面做什麼?”

我臉上發熱,瞪他們二人:“兄長與公女姮見面,你們難不成偷窺?”

“這話不對,”王姬瑗回頭道,“這鐘室可是我家的,我去看看怎算偷窺?”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邊可熱鬧呢。”公明朝我擠眼,說罷,不待我阻止,他已經同王姬瑗順着牆根朝鐘室的門邊摸去。

“你們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這兩個無法無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個勁掙扎。

“噓!”前頭的王姬瑗回頭狠狠瞪我們。

門框離這裡不過兩三步,我唯恐驚動了兄長,連忙噤聲停住。

裡面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公明甩開我的手,湊上前去。

“……別擋着!”他想把王姬瑗的頭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開他,“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經晚了。

鍾室內的二人已經發覺,四隻眼睛望了出來。

我們三人登時僵住。

我的臉騰騰發燙,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長。

“瑗方纔不是說想去看驘獸?”公明向來有急智,鎮定地對王姬瑗說。

“驘獸?”王姬瑗反應過來:“哦……確是驘獸!”她看向我笑眯眯地說,“杼也同往觀之如何?”

我如獲大赦:“甚好!”說罷,三人裝模作樣、歡歡喜喜地跑開了。

兄長的好事被我們攪了場,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說,“你擠我做什麼!”

“都是你!”公明反駁,“說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擋着,還出聲!”

“你不推我我怎會出聲?”

“你不擋我我怎會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喪地跟在他們後面一言不發,腦子裡還轉着方纔的事,只覺得再也無顏面對兄長。

“杼!”這時。熊勇忽而出現在前方。看到我們,滿頭大汗地跑過來,“你們去了何處?教我好找!晉侯呢?聽說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長,我又有些發窘。

“兄長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纔匆匆走了,到處也找不着人,你去了何處?”

“我自然是去明堂獻祭!”熊勇一臉坦然,說罷,看看我們身後,“是了,姮不是跟你們一起麼,怎麼不見她?王姬,姮呢?”

“你又來!”不等王姬瑗答話,公明瞪他,“跟你說過多少回,不許纏公女姮!”

熊勇嗤笑說:“公女姮與你兄長行禮了麼?婚約未立,你先拿人家當了長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長又不是你,你管得着麼?所以說你們周人愛整天端着死板貴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禮,照樣……”

“你們小聲些!”我預感到這兩個人會吵得沒完沒了,打斷道,“勇,我們去看羸獸,你去麼?”

“去!”熊勇瞥瞥公明,惡劣地笑,“當然要去,羸獸都知道要跟着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爾。

“姮跟你兄長在一起麼?”路上,熊勇小聲問我。

我點頭笑笑。

熊勇像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怎麼了?”我問。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與虎臣輿說話。”

“哦?”我訝然,“虎臣輿?”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須教你兄長看緊些。就算不肯讓給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輿。”

公女姮的兄長與虎臣輿相交甚好,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說話不正經,我沒有往心裡去。

看過羸獸之後,突然大雨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宮室,兄長已經離開了辟雍,往鎬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聽晉國來的從人說,晉國的天氣也不好,兄長出來之前還很不放心。他命人嚴密監視水道,若有洪澇即刻來報。

出門見美人也不會忘記國事,臣子們說得不錯,兄長的脾性像足了父親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未國中雨勢擔憂的時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訴我們,公女姮一早就出發去頡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爲何?”我問。

“不知。”王姬瑗說,“我還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着下巴:“我兄長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覺得無趣吧?”

王姬瑗說:“你們說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於是去了頡邑?”

公明道:“你不是說她昨日見過我兄長之後,還小病一場?”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發光。

“晉侯與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無比羨慕。

公明瞥她她:“怎麼?想你那宋國公子了麼?”

我也笑:“我聽兄長說,那人他見過,品貌不錯。”

“他哪裡比得晉侯。”王姬瑗紅了臉,卻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聽說晉侯在爲你尋覓婦人,已經問了好些諸侯。”

“哦?果真?”公明來了精神。

“胡說什麼……”輪到我面紅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兩人吃吃地賊笑,不住拿話鬧我。

我不再出聲。

但王姬瑗方纔說婦人的時候,我的心微微一動。

我承認,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國堂前那抹窈窕的身影……

事情變化,並不總會遂人心願,即便它曾經讓人覺得無限美好。

公女姮從頡邑回辟雍的時候,兄長趕去見她。

兄長出發的時候,我就覺得他的神色裡並不盡然是喜氣,似乎藏着什麼事。等他回來的時候,卻是獨自一人,沒有帶回公女姮的車駕。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隨我返國,杼留下。”他進門就對我們吩咐道,語氣平靜,眉眼間卻不掩陰沉。

我和公明相覷,各自的臉上滿是訝色。

我說:“兄長,你不是說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長淡淡道。

我們看他臉色,再多疑問也只要先咽在肚子裡。

車馬已經備好,兄長就這樣離開了辟雍。轔轔聲中,我在宮門前望着他遠行,只覺那身姿帶着幾分蕭索。

幾日後,虎臣輿在教場上以一頭死麂委質,在天子和貴族的睽睽衆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輿依禮完成婚事。

聽到這個消息,我吃驚不已,立刻從鎬京趕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國的公女姮。

虎臣輿也在,看到他們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憤懣衝起。

我推開虎臣輿,看着他陡然變色的臉,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與我們同出一族,竟做出毀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攔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與他廢去婚約。”她如是道,“今日誤會,錯全在姮一人,與虎臣實無干系。”

我瞪着公女姮的臉。

“爲何?”我問。

她的目光動了動,似乎平靜,又似乎盛滿了悲傷。

“我二人各有堅持,無法顧全彼此。”她輕聲答道。

我怔怔然。

當我回到晉國把教場上的事告訴兄長,他並沒有說什麼。

他仍如以往,每日與臣子商討庶務,到民間田地中巡視。但是他變得沉默,臉上也難見笑容。他早出晚歸,埋頭在各種事務之中,似乎決計不讓自己有一點空閒。

這年秋天,晉國迎來兄長繼位之後的第一次豐收。倉廩盛得滿滿,積糧超過了過往兩年相加之數。國人歡騰,涌到到廟社祭祀歌唱,稱頌兄長的功績。

可是即便這樣,兄長也沒有開懷。

看着他日漸消瘦的臉,不但我和公明,連宗老和臣子們都憂心忡忡。

“兄長,你心中不好。”一日夜裡,兄長歸來,我瞅準空隙,鼓起勇氣對他說,“兄長近來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連國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看着我,過了會,他露出苦笑:“是麼?”

“是公女姮?”我問。

兄長沒有說話,按按緊鎖的眉心,將身體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樣子,有些心疼:“兄長,聽聞虎臣輿還未往杞國遣媒人,兄長若去鎬京向天子陳以情由,此事或許還可挽回。”

兄長閉着眼睛。

“兄長……”

“不是你想的那樣。”兄長道,神色有些疲憊,“杼,我與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輿。”

我微訝,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對我說的話,忍不住問,“那兄長是爲何……”

“杼,你想問的是這些?”兄長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連忙搖頭,道:“兄長近來消瘦,國中無論民人宗老都甚爲憂慮。”停了停,我說,“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測兄長是爲此傷神。兄長,父親將唐地傳下,遷都爲晉,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國祚萬民皆維繫於兄長。我等三人雖爲兄弟,可兄長心中有憂煩,從不告知我與公明;我知此乃兄長慈愛,可兄長若損傷身體,我與公明……”

喉嚨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時卻再也忍不住了。

兄長輕嘆一口氣,少頃,他的手掌輕輕握住我的肩頭,寬厚而溫暖。

“知曉了。”他的聲音和緩而沉着,如同我小時候被噩夢嚇哭時,他勸慰的語氣,“杼,我必不再如此。”

幾日後,兄長擇定媒人,攜雁前往齊國。

齊侯答應得很爽快,問名請期皆有條不紊。

隔年開春,兄長親自從齊國迎來了齊侯的女兒,我們的長嫂齊姜。

第147章蒹葭(一)

旭日東昇,陽光透過薄霧,慵懶地灑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雖不如楚地林澤繁盛,卻山川雄奇。楚國衆人一邊行路一邊觀望,滿載貨物的牛車和馬車聲音轔轔清脆,在靜謐的晨間顯得尤爲響亮。

“公子你看,這山怎生得如此模樣?像不像誰人一斧斫下的?”一輛馬車的馭者指着遠處的山,回頭逗笑。

被他喚作“公子”的人是個年方八歲的小童。此時他正趴在一堆籮筐和茅草上,圓圓的腦袋對着路邊,動也不動。

馭者被無視,訕訕地回過頭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羅奢見狀,無奈地嘆口氣。他讓馭者放緩車速,與小童的馬車並馳。

“翦,”羅奢對小童道,“餓麼?餓了吃個橘子。”

小童終於動了動,卻只回頭看了羅奢一眼,烏黑的瞳仁沉靜得沒有一點波瀾。

“不吃。”他說罷,又回到原來的姿勢,繼續望着路邊。

羅奢沉默一會,和聲道:“翦,你君父是爲了你好,明白麼?”

“明白。”翦望着野地裡緩緩後退的羣山,淡淡道。

“哦?”羅奢眉間一動,“同舅父說說,如何爲了你好?”

“他趕我出來,不讓我再吃他篾條。”

羅奢:“……”

翦車上的馭者回頭,向羅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羅奢苦笑,無奈地搖搖頭。

羅奢出身羅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羅成爲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羅體弱多病,在翦五歲那年就去世了。

而從這以後,翦變得頑劣,衝動好鬥,招惹是非無數。就在兩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剛懷孕的寵妾撞到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條教訓他。

彼時,羅奢正好要押送新橘進貢鎬京,及時地楚子進言,說可以帶着翦去鎬京。一來學習些禮數,二來路途勞苦,也好讓他歷練養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後沉着臉答應了。

羅奢鬆了口氣。

說是出來學禮歷練,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藉口。翦剛滿八歲,學禮還說得過去,歷練養性卻是胡扯。楚子脾氣暴怒,那位被翦衝撞的妾婦也不是善與之輩。翦年紀尚幼又倔強難馴,羅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宮中,下回再出這樣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羅奢想到這些,揉揉額角。

其實,翦變成如今這個樣子,他這個做舅父的實在難脫其咎。

楚子妾婦衆多,光是兒子就生了十幾個。翦沒有母親,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顧並不太多。羅奢雖爲上卿,可楚子的後宮畢竟有夫人主事,關係微妙,他想關懷翦也有些束手束腳。

這件事對翦打擊很大,他一直沉着臉不說話,笑容更是沒有一個。

羅奢看着翦沉默的腦袋,後悔地想,若自己不那麼顧忌,他應該還是那個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覲之時,鎬京中除了來往的平民,還有像他們一樣從各地押送貢物而來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們安頓進館舍,就匆匆忙忙地走來了,聽說城門那邊又來了人。

翦從進城開始就被鎬京雄偉的城牆和熱鬧的街市吸引了注意,雖然仍不說話,目光卻往四下裡轉悠,一刻都未曾停過。

羅奢指揮從人們把車上的貨物卸下,存入廂房,忙亂一圈再回頭,忽然發現翦沒了蹤影。

待他像個無頭蒼蠅一樣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處側階上靜靜看着來往的各色人羣。一顆高懸的心這才放鬆下來。

“在此做甚?只不知道大家都在尋你?”羅奢強壓下怒氣,走到翦的身後,用力揉揉他渾圓的腦袋。

“不做甚。”翦擡頭看看他,回答道。

“嗯?”羅奢揚眉,加重手上的力道,決計不聽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亂了!”翦終於反抗,怒目地說出了出門以來最長的一句話。

羅奢看着他,不禁笑了起來。

翦到底也是楚國的公子,從楚國出發之前,楚子就命保婦照着周人童子的樣式給翦束起了宗教。從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樣散亂着頭髮,梳理一番之後,虎頭虎腦的臉倒露出了幾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歡這樣,他覺得梳頭是天底下最難受的事,他寧可被楚子打也不願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頭髮。

“這是宗周不是楚國,你再亂走,舅父就讓力氣最大的從人給你梳頭,知道麼?”羅奢抓住他的弱點,半講道理半威脅地說。

翦皺眉理着頭髮,點點頭。

“上卿!”廡廊那邊有人喊他,“王宮使者來了!”

羅奢答應一聲,對翦說:“走吧。”說罷,就要拎他。

“我自己會走。”翦扭動着掙開羅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館舍。

王宮的使者來告知羅奢,周王明日在王宮中納貢。羅奢一面答應,一面慶幸好在路途順暢,否則誤了時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還未天明,楚國的衆人就忙碌起來。

羅奢穿戴整齊,衣裳收拾得沒有一絲多餘的皺褶。他在室中對着銅鏡看了看,正整理頭冠,忽然從鏡中瞥見了翦。

他回頭,翦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小小的身體站在搖曳的松明光下,兩隻烏黑的眼睛望着他。

羅奢這纔想起來,自己一忙忙過頭,都忘了翦該怎麼辦。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宮。”羅奢轉向他,道,“你想留下還是隨我去王宮?”

翦想了想,問:“王宮?像父親的宮室一樣麼?”

羅奢微笑:“不一樣。王宮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羸獸麼?裡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國的車馬從人穿過鎬京連綿的街道,跟在衆多使者貴族的行列後面進入了王宮。

王宮的房子有紅色的瓦,建得也比楚地的更高更大。還有那些人,各色的衣飾,裝飾各異的車輛,還有車上堆得小山一般的各地珍鮮,翦看得目不暇接。

羅奢與接應的小臣見過之後,清點貨物,又帶上當面獻給周王的珍品,最後整理了一下衣冠。

“馭甲!”他對馭者說,“你帶公子去林苑,照料好,勿疏失。”

馭甲行禮應下。

“林苑?”翦擡頭。

“王宮珍苑就在林苑。”羅奢道,“舅父要去見天子,出來之後就去尋你。”說罷,他彎下腰,衝翦莞爾一笑,“勿被白狼叼了去。”

翦望着他,嘴一抿,難得地笑了起來。

馭甲來過許多回鎬京,對王宮很是熟門熟路。

他不必小臣帶路,駕着車一路帶翦走到了林苑裡。

秋覲之時,外面來的臣子和使者往林苑遊覽,守衛並不阻攔。翦一路上望見遊苑者不絕,有男有女,也有像他一樣年紀的小童。

可是,馭甲沒有去過珍苑,駕着車在林苑裡走了好久也沒找到地方。

“公子,真要去看異獸麼?”馭甲苦笑地問翦。

“要去。”翦點頭。

馭甲無奈,正思索着找人問路,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喊聲:“噫!這不是馭甲麼?”

他望去,見是一名與他相熟的王宮圉人。

馭甲笑起來,忙將馬車停住,與圉人打招呼。

圉人笑嘻嘻地上前,看到翦,訝然道,“這是?”

“這是公子翦,我奉上卿之命,帶公子來看白狼和羸獸。”馭甲忙道,“你可知曉白狼羸獸在何處?”

“白狼和羸獸?”圉人笑道,“王宮裡沒有,這些珍物都在辟雍呢。”

“辟雍?”馭甲和翦都愣了愣。

“是呀!”圉人道:“你想,這可是天子居住之所,篡養白狼那等猛獸,衝撞出來如何是好?”

“如此……”馭甲謝過圉人,爲難地看向翦。

“公子,白狼羸獸都不在此處呢。”他說,“就在苑中轉轉如何?”

翦默默地看着樹叢,不言語。

馭甲無奈,見留在原地也無事可做,就當他默許,輕叱一聲駕車前行。

林苑中無非有些花木水澤,翦生長在楚地,對這些東西毫無興趣。馭甲帶着他駕車在林蔭中轉了一圈,翦無聊地望着,加上晨間起得早,沒多久他已經覺得困了。

馭甲慢慢着駕着車,回頭想同翦說些什麼,卻發現翦已經趴在車上睡着了。

馭甲只得把車停下,從車上拉起一張毛氈給他蓋起。

“馭甲!”這時,一個聲音忽又傳來。他望去,見是自己的老友庖丙。

庖丙一面笑一面向他走來,“我見今日秋覲,就知道你會來,你……”他話才說一半,馭甲連忙招手示意他噤聲,將他拉到一旁。

庖丙訝然,這才發現車上的翦。

聽馭甲三言兩語地把事情說了一遍,庖丙又笑起來。

“圉人說的確實,那些珍獸不在王宮。”庖丙道,說着,壓低聲音衝馭甲笑,“不過我那裡有壺酒,如何?你我許久不見,飲兩杯?”

“飲酒?”馭甲道,“不好吧?我聽說天子不許飲酒。”

“那是天子嚇唬那些個貴族呢,怕甚。”庖丙不以爲然。

“可……”馭甲不放心地看向車上的翦。

“無妨。”庖丙瞭然一笑,指指樹叢那邊露出的半邊草廬,“看見不曾,你都來到我舍前了,你們公子在此安睡也能照應得到,誤不了事。”

馭甲這才放下心來,隨庖丙興致盎然地朝草廬走去。

翦其實並未睡得太沉,馬車的硬板硌得他不太舒服。馭甲和庖丙窸窸窣窣地離開之後,他睜開了眼睛。

深秋時節,樹木的葉子都已變作金黃。微風中,細碎的陽光穿過樹梢落在翦的眼皮上,只覺一晃一晃的耀眼。

他坐起來,四下裡瞥了瞥。

四周靜得很,鳥鳴清脆,翦能聽到隔着樹林那邊傳來笑鬧聲。望去,樹影掩映,遠處奔過幾個孩童的身影。

他注視着那邊,一動不動。

該做什麼好呢?他全無主意。

翦覺得自己這個樣子是常態。在楚國,他常常就在一邊看着兄弟姊妹們玩耍,沒有人邀請他,他也從不想加入。

那些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有好些人。翦呆坐一會,挪了挪,慢慢爬下車去。

樹林中有一片空地,秋草厚實柔軟,幾個小童正在追逐着踢一個圓圓的東西。

翦盯着那東西,它在地上滾動,似乎是皮革製成,被踢一腳會彈起來。

“玖!踢過來踢過來!”一名與翦差不多大的男童興奮地喊道。正踢着那圓物的女童穿着綠衣白裳,聽得這話,將腳用力踢開。

空地上響起一陣叫好聲。

翦望見陽光下,圓物飛離,女童的裙裾揚起斑斕的顏色,十分好看。

他有些出神。

“……這玩的是叫什麼?球?”一個輕笑的聲音傳入耳中。翦擡頭,只見左邊隔着一叢小樹,兩名寺人背對着他,正在閒聊。

“方纔寺人衿似乎是這麼說的。”

“真有趣。”

“公女玖穿得也好看,軟羅做的白裳呢。上面那些一片一片的點綴是杞姒夫人親手縫上去的,哦,我聽說她想仿南方一種鳥,叫‘孔雀’。”

“……什麼雀?”

“孔雀。未聽說過吧?我也未聽說過……對了,我等光在着說,怎不見虎臣輿和杞姒夫人?”

“你忘了今日秋覲?他們都要去見天子。”

“哦……話說回來,杞姒夫人每次到王宮,虎臣輿都陪着呢。”

“可不是。上回杞姒夫人去見王后,虎臣輿無事,就在宮外等候。杞姒夫人出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可虎臣輿一絲慍色也無,兩人還有說有笑。”

“真好呢!”

“是呢……”

翦聽到那兩人同時長長地感嘆。

“天子也甚歡喜公女玖,今日公女玖生辰,就是天子召她來王宮的。”過了會,一人又道,“可惜今日秋覲,天子王后都不能來。”

“我見太子也贈了禮物,似乎是隻小貔貅?”

“呵呵,公女玖方纔還硬說那不是貔貅,說那叫熊貓……咦?貔貅呢,方纔還在此處。”

那兩人左右看,翦怕她們發現自己偷聽,連忙走開。

翦回到車旁,心裡卻惦記着那個圓圓的叫“球”的東西,有些心神不定。

要是自己也有就好了……他想起自己住的那處宮室前面也有一片很大的空地,他如果有那個東西,不用別人陪也能玩得很好吧……

正思索着,忽然,有細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翦轉頭,半長外草叢裡,一個半黑半白毛茸茸的東西赫然出現。

他嚇了一跳,瞪起眼睛,好一會纔看明白。

那是一隻小貔貅,黑眼圈黑耳朵黑四肢,其餘毛皮卻是雪白的。楚國近年向南擴張,虎方曾向楚子進貢過一對貔貅,翦是看過的。

不過是隻幼貔貅,而且看着憨憨的,翦膽大起來。

他上前去,擼擼貔貅毛茸茸的腦袋。

貔貅的眼睛藏在黑乎乎的眼圈裡,看着無辜,卻極是有神。它將胖乎乎的黑爪子擡了擡,卻沒撓到翦的手。

“你也獨自來玩?你父母呢?”翦自顧地低聲道。

貔貅被他逗弄,又伸出爪子,仍然抓不着。

“哦,你被送人了,你也沒有母親了。”翦想起方纔那兩名寺人的談話,撇撇嘴。

他正要收回手,一個稚嫩的聲音忽而響起:“阿團!”

翦轉頭,一團嫩綠的身影從樹林立跑出來。

下一瞬,他的視線對上了一雙清亮的眼睛。

第148章蒹葭(二)

綠色的上衣,斑斕的羅裙,是方纔草地上的那個女童。

女童看到翦,愣了愣。方纔跑得太急,她還喘着氣,粉嫩的兩頰紅撲撲的。

“嗯……它是阿團,是我的……”女童開口道。

翦沒有說話,看看女童,目光卻落在她的手上。

那個被翦幻想了一番的,神奇的,叫做“球”的東西正被她抱在懷裡。

“你……嗯,你把阿團給我吧。”女童對翦的關注點無所察覺,繼續道。

“啊……”翦張張口,可他周語學得糊塗,聽是勉強能聽懂,說卻一點不會。

他索性閉嘴,指指女童的手。

女童一訝,低頭。

“球?”她問。

翦點點頭。

女童明白了他的意思,卻皺皺眉頭:“球不能給你,我還要玩呢。”說着,她忽然想到什麼,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給你這個吧,這是母親做給我的米糕,可好吃了。”

翦看去。那米糕被一片竹葉包裹着,精緻地做成白兔的模樣,躺在女童肉乎乎的手掌裡煞是誘人。

翦的肚子無聲地滾了一下,說實話,早起到現在,他也餓了。他想了想,伸手從女童手中借過米糕,張嘴就吃。

米糕又軟又滑,香甜得很。

好吃呢……翦兩眼放光,沒多久就吃完了。

“阿團!”女童見翦已經抹嘴,以爲成交,高興地上前去抱阿團。

不料才俯身,懷裡忽而一空,她的球被翦拿走了。

女童詫異地望向翦。

翦手裡拿着球,一臉理所當然。

“你吃了米糕,球是我的。”女童睜大眼睛。

誰說我只要米糕。翦心裡想着,惡劣地朝她做個鬼臉。

女童見他不說話又不把球還給自己,這才明白過來,自己被人搶東西了。

“你……你還我球。”女童委屈道。

翦不理她,轉身就走。

女童的嘴扁了扁,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寶寶!寶寶!”

翦:“……”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疏忽大意,這女童的玩伴就在附近。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庚雙手環抱在胸前,看着哭得鼻子紅紅的玖,捂着肚子“哎喲哎喲”的昫,還有邊上那個抓得頭髮凌亂、一臉兇相且來路不明的男童。

“你是何人?”庚首先審問惡人。

男童不說話,圓圓的眼睛瞪得像小老虎。

“他、他不會說話。”玖脆生生地抽着氣插嘴道。

“你踩度黑嗦發!”不料,那男童瞪向玖。

衆人一併將目光投向他。

“他在說什麼?”玖的表兄琚奇怪地問。

“好像在罵玖!”玖的表妹婧不滿地嚷嚷。

“他的頭硬死了,”昫告狀,“我去抓他,他居然用頭撞我,像牛一樣!”

庚安慰地摸摸他腦袋,卻繼續看向男童。

“不是周人?看你也不像庶從,是那些使者的家眷吧?父母是何人?”庚已經隨父親杞公觪來過幾回秋覲,猜到了幾分這孩子的來路。

翦的臉色變了變。

“哼!”翦把頭一撇。他可不是傻子,這事要讓舅父或者父親知道,笞條絕對免不了。

不說?庚摸着下巴,眼睛眯起。

“公子,如何處置?”抓着翦的寺人問。

“且押着。”庚說,“哪家失了孩童自然要來尋的,倒是一問就清楚了。”

衆人瞭然,孩童們望着庚臉上老奸巨猾的微笑,滿心佩服。

那些人又玩了起來,翦又待在一旁看。

與先前不同的是,身後一個身強力壯的寺人看着他,動一動都會招來瞪眼。

馭甲怎麼還不來……翦臉上油鹽不進,心裡卻委屈得不得了。他偷偷瞥向馭甲離去的那邊,樹林靜靜的,半個人影都沒有。

草地中間,女童歡笑的聲音很是響亮。別的人似乎都在圍着她轉,不停地把球踢給她。女童帶着球左奔右跑,像一隻快樂撲騰的小鳥。

鳥……

孔雀……他又想起那兩個寺人的話。

嘁,有什麼了不起。心裡一個聲音不屑地說。可這麼想着,翦的眼睛卻又忍不住去看女童腳下的球。

剛纔跑快些就好了,只差那麼一點呢……他心裡不無遺憾。

玖和兄長妹妹們追逐了一大圈,停下來喘氣時,忽而發現方纔那個作惡的人正默默坐在林邊上,似乎正盯着他們看。

她想了想,提起裳裾跑過去,看着他。

翦被那眼睛盯得有些不自在,白她一眼,扭開臉去。

“你想玩球麼?”玖問。

翦一愣,轉回頭來看玖。

那雙眼睛水潤明亮,烏黑的瞳仁像小鹿一樣。翦記得方纔她求自己歸還貔貅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眼神。

翦的心動了動,與她對視好一會,張口道:“嗯……”

不料,玖說:“你打寶寶,不給你玩。”說罷,她衝翦做個鬼臉,扭身跑開了。

翦:“……”

有什麼了不起!翦心裡怒吼,黑着臉轉開頭,決計再也不看他們一眼。

可沒過多久,他聽到一陣高興的喊叫聲,似乎很是熱鬧。好奇心按捺不住,他又望過去。

只見幾丈外的路上來了幾人,皆衣冠楚楚。

當翦的目光落在當先的男人身上時,他愣了愣。

那男人身着素繒朝服,步伐矯健,英偉中平添着優雅,面容比壁畫上的太一神還要俊美。

“君父!”女童歡快地朝他奔去。

男人臉上露出笑意,躬身接住女童,將她高高舉起。

女童在空中晃盪,開心地“咯咯”直笑。

其餘的孩童們也紛紛奔過去,一時間又是一陣笑鬧。

翦先前覺得那女童柔柔弱弱好欺負,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她剛纔欺負自己的時候一點都不柔弱,而在大人地面前更是嘴巴利索。沒一會,女童已經笑盈盈她與父親身後的幾人行禮,聲音甜得像塗了蜜,人人眉開眼笑。

“君父抱!”她沒沾地多久,又朝父親地張開手。

英俊男人笑得柔和,再度將她抱起,扛在肩上。

“玖,你又撒嬌,父親可累了呢。”一個聲音輕笑道,翦看到一抹淺紅的身影出現在男人身後。那是一位年輕的婦人,身着絹羅衣裳,柔美如花朵。她望着女童和男人,臉上的笑容嬌美而明媚。

那三人立在陽光下,翦有些怔怔然。

他恍然記得許久以前,自己也曾在水邊看過這樣三人的倒影——君父、母親和他。

“這是何人家的孩童?”杞姒忽然發現了不遠處有一個定定瞪着他們的孩子,訝然問道。

衆人望去。

翦一下面對着這許多人,心裡有些怯,不禁後退小半步。

“今日秋覲,是哪位諸侯的孩子麼?”杞姒的姊姊劼伯夫人一手牽着琚,一手牽着婧,笑着說。

“那是壞人!”玖告狀,“君父,他吃了我的米糕,想搶我的球,還打了寶寶!”

“哦?”虎臣輿眉毛一擡。

“昫打架了?傷了麼?”杞姒連忙把昫拉過來。

昫想去母親懷裡撒嬌,卻瞥瞥父親,權衡一番,搖搖頭。

“庚,怎麼回事?”玖的舅父杞公方纔在後面與庚說着話,聞言走過來,對庚問道。

庚在這羣孩子裡面年紀最長,三言兩語說了個大概。

“不會說雅言麼?”杞公漂亮的眼睛掃過翦。

翦忽然覺得脊背有點涼。

杞公的目光在他腰間的玉璜上停住。

“鳳鳥雲雷。”杞公看了一會,對杞姒笑笑,道:“是楚地之物,且似乎只有公子纔有。”

“公子?”這話出來,衆人皆吃驚。

陪着夫人來此的劼伯訝道:“這是楚子的公子?怎只有他一人?從人呢?”

杞姒亦露出詫色,仔細打量着翦略顯秀氣的臉:“楚子的兒子?可這長得……阿兄,你確定?”

衆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翦的身上,翦緊緊抿着嘴,瞪着他們。

虎臣輿抱着玖,昂着頭,居高臨下地看他。

杞姒看出這孩子緊張,微笑地彎下腰看他:“小公子,你是楚人麼?”

翦望着那張美麗的臉,有些躊躇。

“你父親是楚子?”杞姒又問。

“姮,他太小,也許聽不懂雅言。”劼伯夫人在後面道。

杞姒看這孩子一臉無措,覺得有理,對寺人說:“好生照料,有人來尋,就讓領回去。”

寺人應諾。

翦看着他們要走,忽然意識到自己不想傻呆呆地留在這裡。心裡一急,他想起了父親從前教過他的雅言,也是他唯一會說的兩個字:“美人!”

衆人腳步一滯。

杞姒回過頭。

“美人!”翦見有效,又重複了一聲。

衆人:“……”

“確是他的兒子。”虎臣輿看着他,面無表情。

第149章蒹葭(三)

衆人齊聚,寺人在樹蔭裡鋪開茵席案臺,擺起了一個小宴。

翦畢竟是故人之子,又沒有看護之人。杞姒索性讓他一道入宴,分給他獨自一席。

宴上挺熱鬧,杞姒從家裡帶來了許多好吃的菜餚和糕點,孩童們先前的不悅很快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劼伯夫婦和杞公都帶來了禮物。劼伯夫婦送的是一串瑪紅瑙項鍊,杞公送的是一隻精緻的絹衣人偶。

玖喜歡人偶,看到杞公拿出來之後,就歡喜地撲上前去。

杞公卻不立刻給她,笑眼彎彎:“玖,你我去年可說好了,今年要唱歌,舅父才送禮物。”

玖臉上一僵。她覺得自己唱歌不好聽,卻知道這個舅父一向愛捉弄人,於是求救地望向父親和母親。

可是虎臣輿和杞姒二人只看着她笑,似乎並不打算伸出援手。

“舅父要聽什麼?”玖的臉有點紅,問道。

“什麼都好,”杞公和顏悅色,“除了‘小燕子’。”

玖睜大着一雙妙目想了想,答應下來。

翦坐在席上,一邊不客氣地往嘴裡塞食物,一邊看着那女童唱歌。

她的聲音太稚嫩,唱起歌來像幼兒學語。不過她唱的詞翦是聽懂了,什麼太陽光金燦燦大公雞小蝴蝶之類的。她一邊唱一邊拎着羅裳跳舞,斑斕的衣料在陽光下顯得愈加鮮亮,衆人的臉上笑開了花。

翦盯着女童,咬一口手裡的果子。

楚國也有林苑,也有這樣的草地,他的母親也曾經教他唱歌。他曾經唱給父親聽,父親還賞了他一隻獵犬。

不過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現在再去見父親,多半是因爲自己闖了禍去受責;在父親身旁的也不再是永遠微笑的母親,而是那個滿臉冷硬的夫人。

一曲唱罷,玖行了個禮。四座撫掌叫好,她馬上滿臉赧色地飛撲到她的母親懷裡。

“不是挺好的麼?”杞姒對她溫柔低語。

杞公笑呵呵地把偶人遞給玖:“甚好,比你母親當年唱得悅耳。”

玖歡喜地接過偶人,拿在手裡看個不停。

“母親,我餓了。”昫湊過來,可憐兮兮地望着杞姒。

杞姒知道他想吃蛋糕,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寺人衿:“把蛋糕端出來。”

寺人衿莞爾地退下,而當她再出現的時候,孩童們歡呼起來。

翦看去,只見那個寺人手裡端着一個盤子,裡面有一大圓圓的物事,上面覆着一層白雪似的東西,還裝點着水果。

他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

孩童們蹦蹦跳跳地圍在寺人衿身旁,她好不容易纔把蛋糕安全地放在案臺上。

玖站在案臺前盯着蛋糕,幾乎淌下口水來。

虎臣輿將一柄薄而小巧的木刀遞給玖,道:“數數人數,自己分。”

玖答應着,一臉認真地看向周圍,用手指一個一個地點着人頭,嘴裡數數。

翦看到她的指頭往自己這裡點了一下,心裡忽而對那香噴噴的東西升起了某種期待。

玖點了三遍,昫問她:“多少人?”

“十四人。”玖說。

“是麼?”昫問。

玖不大確定地看看他,又點了一遍,道:“是呀……算上寺人衿她們,還有給長兄留一塊,是十四人。”

昫癟癟嘴角。

“玖,你自己數了麼?”庚提醒道。

玖恍然大悟。

衆人皆笑。

終於弄清了人數,玖開始分蛋糕。她盯着蛋糕想了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落刀。

翦在席上冷瞥着,脖子卻伸得長長。

出乎旁人意料,玖分蛋糕的技術比數數要好得多,沒多久,十五塊蛋糕被均勻地分了出來。金黃的蛋糕被白雪似的物事裹着,還有各種果塊,看得人眼饞。

玖用小盤子把蛋糕一塊一塊盛起來,親自端給在場的人。不過,輪到翦的時候,她有些猶豫,看向杞姒。

“怎麼了?”杞姒問。

“母親來給他吧。”玖瞥瞥載末席獨坐的翦,小聲道。

杞姒笑笑:“你都把他的份備好了,何不親自送去?”

“可他是壞人,他打寶寶。”

昫在一旁聽着,欣慰地彎起嘴角。

杞姒笑笑:“昫不是還過手了麼?你的球也搶回來了。你看,這宴上只有那小公子一人孤零零的,多可憐。”

“他方纔也吃過米糕了,還是我給的。”玖小聲嘟噥。

“真小氣呀玖。”杞公在旁邊聽到這話,打趣道,“你母親自幼被舅父我欺負得多了,你看她不也還是做沙冰給我吃?”

這話纔出口,招來杞姒一記瞪眼。

“玖,來到宴上的就是客人。”杞姒轉頭對玖道,“勿忘了你今日可是壽星,總與人彆扭可就不美了。”

玖聽了母親的話,癟癟嘴角,轉向翦的方向,端着蛋糕走過去。

翦首先看到了那塊他垂涎已久的看起來很好吃的東西,然後看到了那東西上方,女童不情願的臉。

“給你。”玖把盤子遞過去。

翦伸手接過。

玖看他一眼,扭身又跑開了。

翦盯着手中那塊散發着甜膩香氣的東西,拿起盤子上的木匕挑了一口放到嘴裡,甜甜的,軟軟的,混着水果味道,脣齒滿是可口的香味。

翦眼睛驀然亮起。

秋風帶着午後的暖意,甚是愜意。

杞公吃着食物,仔細地品了一會,問杞姒:“這叫什麼?‘蛋糕’?”

“正是。”杞姒微笑。

杞公用木匕挑起上面那層雪白滑膩的東西:“這是什麼?”

“奶油。”杞姒道。

杞公又撩起下面那金黃鬆軟的東西:“這個呢?”

“這個就是蛋糕。”

杞公疑惑:“從前我來怎不曾吃過?”

“從前做得不好,怎敢拿出來獻醜。”杞姒笑道,“你問問寺人衿,爲了今日這蛋糕,我同她忙碌了多久。”

“是呀國君。”寺人衿插嘴,“就爲了打那個什麼奶油,我的手都快斷了。”

杞公頷首,又吃了兩口,忽而嘆了口氣:“姮,爲兄覺得不公呢。”

杞姒聞言:“怎麼了?”

“你嫁去梓之後,又會做米糕,又會做衣裳,還會做這個蛋糕,哦,還有那個什麼球。在杞國時怎不見你做給爲兄?”

“這些都是生子之後才能想到的,”杞姒有些不好意思,“再說,以前我不是給阿兄做了許多沙冰。”

杞公的嘴角抽了抽:“你走後爲兄連沙冰都吃不成了。”

“觪,莫太過分。”劼伯夫人不悅道,“若非姮嫁過來,我連有那個什麼沙冰都不知道呢,你欲瞞我到幾時?”

衆人又笑起來。

杞姒與虎臣輿對視一眼。虎臣輿笑得無奈,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柔情,握了握杞姒的手。

“話說回來。”劼伯瞥瞥翦那邊,道,“我聽說楚子已經好幾年不曾來朝了呢,這公子卻如何在此?”

“是楚國使者帶來的吧,許是貪玩走失了。”杞公道,“楚子也是,自己不來,卻送來個小公子。”

“申侯、曾子貪心太甚,一心想要楚國銅山。楚人懷恨,楚子不來朝也是自然。”虎臣輿道。

馭甲在庖丙那裡飲酒,有些醺醉了纔想起公子還在外面。

當他走到馬車邊上看的時候,只見上面空蕩蕩的,哪裡還有翦的身影?

腦子一個激靈,肚子裡的酒都變作了冷汗。馭甲四處尋找,待找到草地中的宴樂衆人,纔看見末席的翦。

馭甲欲上前去叫翦,可待他看到筵席中的其他人,又躊躇起來。

他不認得那些人,可是從衣着和排場上看,他們的身份並非一般。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馭甲只覺忐忑不安。

“馭甲!”正在這時,羅奢的聲音忽然傳來。

馭甲轉頭,卻見羅奢正從林蔭道上走來,邊走邊問,“教我找了好久,公子翦呢?”

羅奢自六年前被楚子任爲上卿,就常常使周。王畿中但凡有些地位的臣子,他都耳熟能詳。

不過面對虎臣輿一家,他有些頭疼。

楚子年輕的時候與虎臣輿的夫人杞姒相識。據說當年楚子甚喜歡杞姒,還曾動過把杞姒帶去楚國的念頭。

楚子多情,他的每段逸聞在楚人眼裡都是美事一樁。

可是虎臣輿不這麼看。

楚子繼位之後,每年都會精心選出一筐上乘的橘子,讓貢橘到鎬京的使者送給杞姒夫人。

這般舉動讓每個貢橘的使者不勝其煩。

每年送到虎臣輿府上的橘子,還未進門就會被退回來。而據說只有第一年送的那次,橘子曾經順利過門,但是還沒等過夜就原封不動地回到了使者的館舍之中。

雖然屢屢失敗,但是楚子似乎毫不介意。

羅奢做上卿已經是第六年,他送了六回橘子,吃了六回閉門羹。

作爲使者,羅奢免不得會在王宮或什麼地方遇到虎臣輿。但除了見禮,虎臣輿從不會看他多一眼;而即便能有幸說上話,虎臣輿還未開口,那眼光就已經能把羅奢凍死。

真作孽……

心裡長長哀嘆一口氣,羅奢看看末席的翦,臉上浮起微笑,硬着頭皮朝那水深火熱的宴席走過去。

“楚人羅奢,拜見虎臣。”羅奢跟着引路寺人來到來到虎臣輿席前,拱手一揖。

虎臣輿坐在席上,目光掃過羅奢戴得端正的帽冠和平整的衣袂。

“上卿。”虎臣輿亦行禮。

“奢奉國君之命,攜公子來朝,未料看管不嚴,公子走失。幸得虎臣收留,奢感激不盡。”羅奢一臉誠懇之色。

虎臣輿表情毫無波瀾:“舉手之勞,上卿不必言謝。”

這話沒有接下去的意思,羅奢看看虎臣輿冷峻的臉,不禁有些訕訕。

“今日小女生辰,我等來此聚宴。”杞姒看了丈夫一眼,和氣地對羅奢道,“遇到小公子,亦是湊巧。”

羅奢得了臺階,忙道:“原來是君主生辰之宴,楚人唐突了。”

他的目光瞥了瞥杞姒的臉,連忙收起。雖然對她的美名早有耳聞,可如今親眼到嬌顏,方知確實名不虛傳。

客氣地寒暄幾句,虎臣輿和羅奢都沒有多聊下去的。

羅奢轉向翦,道:“公子,覲見已畢,還請回館。”

翦點點頭,從席上起來。

他學過周禮,知道此時該做什麼,於是照着羅奢的樣子向虎臣輿和杞姒一揖。

“小公子未習雅言,還請虎臣及夫人見諒。”羅奢解釋道。

“無妨,小公子甚是聰穎。”杞姒微笑。

羅奢再禮,正要走開,忽然想起一事,轉身回來。

“今日君主生辰,公子得虎臣及夫人照料,楚人無所報答,還請收下薄禮,聊表寸心。”說罷,羅奢命人擡來一隻竹筐,裡面盛滿了金燦燦的橘子。

一瞬間,他幾乎能感受到虎臣輿目光裡的刀光劍影。

“請君主收下。”羅奢親自將橘筐獻到玖的面前,對她微笑道。

玖愣了愣。

她看向父母,虎臣輿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杞姒神色微訕。

而一旁的杞公則脣角勾起,表情耐人尋味。

“既是上卿所贈,便收下吧。”少頃,虎臣輿淡淡開口。

玖喜歡吃橘,聽到父親這話,即刻露出燦爛的笑容。

“多謝上卿。”她像個文靜的貴女一樣,向羅奢行了個禮。

羅奢還禮,笑容隱隱帶着勝利的得意。

馭甲看到羅奢帶着翦回來,一下從草地上坐起。

“上卿……”他滿臉賠笑。

“回頭自己過來領罰。”羅奢收起臉上的笑意,瞪他一眼。

馭甲赧然,唯唯囁嚅。

“舅父,”翦坐到車上,忽然問,“你認得他們?”

“算是認得。”羅奢回頭看看他,忽而神秘地笑笑,“你可曾留意那杞姒夫人?國君與她是故交呢。”

翦眨眨眼睛,對“故交”二字還不大懂。

羅奢莞爾:“方纔好玩麼?”

翦點頭:“好玩。”

羅奢揚眉。翦獨自坐在末席,他是看在眼裡的。

無人同他玩,卻偏說好玩,這孩子……羅奢心中升起些憐愛,伸手撫撫他的腦袋。

第150章蒹葭(四)

夜色漸濃,月朗星稀。

雖然玩鬧了一日,回到家宅之後,玖和昫卻仍舊興致高昂。一會說明日要去城郊放風箏,一會又說要去辟雍看正在受教的長兄朔會射。

杞姒將兒女安頓好之後,回到東庭。

虎臣輿正在調試一把新弓,燭光下,絃聲輕彈。

“明日要帶去給朔的麼?”杞姒問他。

“嗯。”虎臣輿道,“他們睡了麼?”

“睡了。”杞姒把椸上的衣服收拾一下,走過來在虎臣輿的身旁坐下,看着他側臉上緊抿的脣線:“還在惱?”

“嗯?”虎臣輿看看她,轉頭繼續用氈布擦拭弓背,聲音悶悶,“說什麼。”

杞姒不禁笑起來,輕聲道:“不過是個孩子。”

“那橘子呢?”虎臣輿話有不快。

“那上卿說了,橘子是送給玖的。且當時也是你首肯,玖才收下了。”杞姒說着,替他整整衣領,半嗔半笑道,“多大的人了,還同一個稚子和一筐橘子過不去。”

虎臣輿不語。

杞姒看着他仍有些彆扭的表情,有些無奈。自己這個丈夫,在人前總是一副雷厲風行、穩重有謀的樣子。也許只有她才知道,這人鬧脾氣的時候簡直是個小孩子,不哄都不行。

“輿,”杞姒放軟語氣,環着丈夫的腰際,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是個好父親。”

“嗯?”虎臣輿的手停住,轉過頭來看她,黑眸似笑非笑,“那丈夫呢?”

“也是個好丈夫。”杞姒眨眨眼,擡頭吻吻他的臉頰,笑容中滿是蜜意,“輿最好了,就算把楚國所有的銅山和橘子都拿來同我換,我也不換。”

虎臣輿注視着妻子,眉眼間的神采如星光,化開暈色溫柔而溺人。

弓落在榻旁,燭光搖曳,玉璧輕撞,如低語呢喃……

“如何?”窗外,昫扛着玖有些吃力,忍不住問道。

“他們在榻上躺下了,君父抱着母親……嗯……”玖趴在窗臺上,伸長了脖子,片刻,滿臉疑惑地回頭道,“可他們還未熄燈。”

昫把她放下來,揉揉痠痛的手臂和腰。

“寶寶,他們算是睡了麼?”玖問。

“睡了。”昫說。

“可我聽到還有些聲音。”玖說。

“他們就這樣。”昫一臉篤定,“他們睡覺總不踏實。”

玖想了想,似乎真是這樣,點點頭。

“我們能去吃橘了麼?”她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昫。

“噓……”昫瞪她一眼,“小聲些,怕寺人聽不到麼?”

玖連忙捂住嘴。

昫四下裡看了看,輕聲道:“走!”

廊下,月光如銀。兩個小身影一晃,溜了開去。

天子要往辟雍觀會射,來朝覲的諸侯和使者們大多也會跟去。

羅奢想着要讓翦多見見世面,早早就帶着他朝辟雍出發了。

翦在楚國也曾隨着楚子出遊巡獵,可是他向來只有旁觀的份,故而一向大太熱衷。

馬車轔轔奔走,他照着羅奢的要求規矩地端坐,一語不發地看着各種各樣的車架和風貌各異的行人,再擡頭,燦燦的陽光下,路旁的大樹並不比楚國的更高更密。

“翦,熱麼?”羅奢見他又開始沉默,想挑起話題。

翦搖搖頭。

“餓麼?”

翦又搖頭。

羅奢無語,只得道,“路不遠,用不得許久就能到辟雍了。”

翦點點頭。

風和日麗,闢池碧波萬頃。

天子已經來到,各地的諸侯、使者亦追隨而至,加上王畿的貴族、子弟、庶從,足有上千人。

翦跟着羅奢乘舟到闢池中央的學宮,只見人頭擁擠。

“翦,看,那是天子。”羅奢帶着他站到棵大樹粗壯的樹根上,朝明堂指點着給他看。

翦望去,距離太遠,只能看到天子大約是個羅奢這樣的中年人,蓄着須。周圍人衆星拱月地圍在天子兩側,不必羅奢指點,翦也能看出那是個大人物。

“嗯。”翦應道。

“天子身旁那少年你可看到了?”羅奢又道,“那是太子。”

翦也看到了那個少年,他的個頭差不多跟天子一樣高,卻還留着總角。

“太子,和夫人的那個太子一樣麼?”翦想了想,問道。

“不一樣,這是周人的太子。”羅奢笑道,“你的兄長見到他可要行禮。”

翦點點頭,片刻,卻糾正道:“他不是我兄長,我沒有兄長。”

羅奢臉上一僵,忙道:“胡說,他不是你兄長是誰兄長。”

翦不忿,正要反駁,羅奢一按他的肩膀,低聲道:“以後這般言語,除了舅父,不許對別人說,國君也不許說,知道麼。”

翦望着他嚴肅的臉,緊抿着脣,轉過頭去不再說話。

會射前要祭祀,羅奢吩咐從人看緊翦,與別國的使者一道往明堂去了。

翦望着明堂前那些舞蹈歌唱的瞽人,有些心不在焉。

大樹的葉子已經落了大半,陽光透過細密的枝椏,將深秋的風染上些暖意。翦忽而想起了昨日的宴席,滑軟的米糕,香甜的蛋糕,還有那個球……

他的肖想沒多久就被打斷,因爲旁邊的聲音嘰嘰喳喳,幾個男童正在說着話。

“……我看到公子朔也在,用的似乎是新弓。”

“新弓呢,晤,你怕麼?”

“新弓有什麼了不起,晤的弓也是新弓,還是申侯親自挑的。對麼,晤。”

“公子朔有什麼了不起,待會看我的。”一個倨傲的聲音道。

翦轉頭看去,說話的是一個身形壯實的少年,雖也梳着總角,卻身旁的人足足高出一個頭不止。這少年衣着華麗,幾個小童七嘴八舌地圍着他,神態頗是崇拜。

會射很快開始,弟子們組耦而射。方纔那個申國來的少年已經不見了蹤影,大概也加入了其中。

武士們將辟雍中的野物趕向耦射之地,一時間,飛鳥遮天蔽日,地面控弦陣陣,矢如飛蝗。

翦翹首望着,半張着嘴,一時目不轉睛。

忽然,一隻鴻鵠“啪”地穿過樹梢墜下,砸在翦的腳前,把他嚇了一跳。

“誰的矢亂放!”從人連忙將翦抱開,嘴裡罵道。

翦沒在意,可再想看,視線卻被幾個剛過來的大人擋了去,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心裡頓時覺得沒趣。

耦射那邊傳來鞭響,又一輪耦射開始。周圍衆人再紛紛望去,連翦身後的從人都踮起了腳尖。

翦太矮,被旁邊的人擠着很不好受,趁從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離開了人羣,翦才喘過一口氣。

一陣歡呼聲傳來,只聽有人讚道:“公子朔甚威武!”

翦心裡半點興趣也無,走了開去。

學宮四周有樹林,皆是巍峨的古木。許是常年有人走動,草並不高,深秋之際更是乾燥蕭瑟。

翦覺得尿急,想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於是避着人羣,直到人語聲稀疏了,才鑽到樹叢後面。

他還沒走兩步,忽然,“啪”一聲響。一根物事猛地砸在他身旁的樹幹上,翦又嚇了一跳。

這辟雍鬧鬼了麼。翦捂着胸口,瞪眼看那落在地上的飛來之物,卻見是一張弓。

“公子朔有何了不起?!憑什麼判他上殺判我中殺?!”他聽到有人吼道。

翦小心地從樹後探頭望去,只見幾人站在數步開外的路上,正是方纔遇到的那些童子。那個申國少年面色鐵青,似乎很是暴怒。

“就是麼!晤當是上殺!”旁人附和道。

“司射看他是虎臣輿的兒子,偏心呢!”

wWW¸ тTk дn¸ c o ……

他們吵吵嚷嚷,卻又不走。

翦躲在樹後,猶豫着該另尋道路溜出去還是就這樣走出去。

就在這時,清脆的笑聲傳來,兩名女童的身影出現在道路的另一邊。

翦愣了愣。

他認得那二人,正是昨天宴上的女童。

申晤等幾人顯然也看到了她們,停住話頭。

“那是周朔的妹妹。”有人道。

翦看到申晤盯着那邊,臉上的戾氣愈盛,心中暗道不好。

兩個男童朝玖和婧走過去,擋住她們的去路。

玖和婧頓住腳步,不解地望着他們。

“何事?”婧問。

申晤上前,也不搭理婧,只看着玖:“你是周朔的妹妹?”

玖和婧相覷,片刻,玖點點頭。

申晤冷笑,忽而上前揪住她的頭髮。

“啊!”婧尖叫起來。

“啊!”與此同時,申晤卻痛呼地放開了手。

衆人一驚,只見地上,一塊雞子大的石頭滾落。申晤皺着臉,捂着被砸中的手臂直抽氣。

路旁的一棵大樹下,一名總角小童站出來,瞪着他們。

玖望着那人,眼睛突然一亮。那是昨日的楚國公子。

婧機靈地看看周圍,瞅準空當,一把推開攔在前面的人。“快!”她拉着玖,一下跑到翦的身後。

“你是何人?”申晤怒起,指着翦喝道。

翦望着申晤的個頭和他周圍的幫手,心底一陣發虛。他轉頭,玖兩隻眼睛望着他,眼圈紅紅的。

莫名的,一股勇氣忽而升起,讓他覺得自己此時無論如何後退不得。

翦毅然面向申晤,張口,大聲地喊出一串楚語。“%&#¥!”

衆人:“……”

“說甚?”一人問。

“不知。”

“舒人麼?”

“不對,似乎是虎方……”

翦雖看起來比他們都年幼,可他方纔扔出的石塊又準又狠,衆人有幾分忌憚,都不敢太過上前。

申晤盯着翦,慢慢眯起眼睛。

“不是周人。”他冷哼,朝翦走去,順手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棒。

翦心中一驚,左右看去,正想也找個樹枝什麼的,眼前忽然遞來一把弓。

“給你。”玖望着他,臉上又是擔憂又是鼓勵。

翦接過,將玖她們推開,雙手握刀一樣握着弓。

“這可是楚國公子!爾等可別哭!”婧在玖身後朝那些人惡狠狠地喊道。

翦:“……”

說時遲那時快,申晤已經揮着木棒劈過來,翦連忙將弓背擋去。

申晤人高馬大,力氣不小,翦的雙手生疼。

可是翦從小跟人打架慣了,雖氣力不如申晤,卻極爲靈活。一來二去過了兩三招,申晤竟絲毫佔不得便宜。

申晤大怒,又一次將木棒劈下,攪起翦手中的弓弦一挑。

翦一時不察,那弓竟被申晤繳了去。

場面急轉直下,玖睜大眼睛,婧“呀”一聲捂住嘴巴。

“晤!打他!”有人興奮地喊。

申晤輕蔑地看向翦,正待要打。突然,翦一步上前,猛地用頭撞向申晤腹部。

“啊!”申晤只覺一陣悶痛,被那力道摜得重重跌倒在地。

“晤!”圍觀的童子們急忙上前,卻見申晤捂着肚子縮作一團,似乎極爲痛苦。

翦拉着玖和婧,想趁亂跑出去,不想還沒走兩步,那些人已經將他們圍住。

“你們……”玖真的害怕了,眼睛再度發紅。

“嗚……”婧已經哭出聲來。

翦把她們護在身後,小臉繃得發白。

“爾等做甚!”一聲怒喝突然從樹林那頭傳來,衆人一驚望去,幾人正奔向這邊。

童子們慌了手腳,連忙一鬨而散,申晤也一邊捂着肚子一邊跑開,未幾就不見了蹤影。

“母親!”玖一下撲到匆匆趕來的杞姒懷裡,“哇”地大哭起來。

幾個孩子一起玩捉迷藏,昫和琚幾個躲了許久也不見玖找來,於是走出來尋人。幸好及時趕到。

杞姒聽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明白過來。

她看向懷中的玖,心疼地摸摸她被扯亂的頭髮,問:“傷着了麼?”

玖搖搖頭,眼睛鼻子嘴脣都哭得紅紅的,一抽一抽說不出話來。

杞姒抱着她,不住柔聲安慰。

翦站在幾步外,看着那女童在母親懷裡又哭又笑,有些怔怔的。

“……別哭啦,你忘了惡靈最喜歡吃愛哭的小童麼?夜裡要是把你擄走,母親可救不了你喲!”那些很久以前的話語在心底飄過,也那般輕柔,翦看看手上的紅痕,鼻子有些酸。

“方纔不是說有人救了你們?是誰?”待玖平靜些,杞姒問道。

玖這纔想起忘了重要的人,連忙擡起頭:“是……是……”她說着,喉嚨裡卻又抽着一口氣。

“是……是昨日的楚國公子。”婧已經哭完了,在旁邊答道。

“楚國公子?”杞姒訝然。

“是楚國公子。”昫插嘴道。

“楚……國公子可……可厲害了!”玖眨着淚光閃閃的眼睛,興奮地說,“他會……會擲石子,還……還會撞人!”

昫癟癟嘴。

“他在何處?”杞姒問。

“他……”玖擡頭往四周望去,愣了愣。她明明記得剛纔翦也在,可是現在空蕩蕩的,哪裡還有他的人影?

“你去了何處?!”羅奢找人快找瘋了,見他出現,幾乎跳起來。

“如廁。”翦說。

羅奢一口血悶在心頭,捶捶着胸口,欲哭無淚。宮中的人都說公子翦難帶,他從前總覺得再難帶也不過是個小童,現在終於知道自己錯了。

“你的手怎麼了?”羅奢發現他掌心紅腫,皺眉問道。

“摔了一跤。”翦說,下意識地把雙手藏到身後。

羅奢有些狐疑,但看他一臉不情願的樣子,知道問了也白問。

人回來了就好。心裡長長嘆了口氣,羅奢一把拉起翦的手,板起臉:“如廁也該說一聲,以後不許到處亂走,知曉不曾?”

翦“嗯”地應了一聲。

羅奢二話不說,帶着他登上小舟,離開學宮。

“舅父,”坐在舟上吹着湖風的時候,翦突然開口,“何時返國?”

“嗯?”羅奢低頭看看他,“怎麼?想回去了?”

翦不語。

羅奢知道這小童脾性,也不再問。

“舅父,”過了會,翦又開口,“回到丹陽,我想去看母親。”

“哦?”羅奢訝然。這孩子,自從他母親去世後,除非祭祀,他從來不會主動要去季羅的墓前。

心裡浮起些柔軟,羅奢低聲問:“想母親了?”

翦點點頭:“嗯。”

“回到丹陽可要先見國君,你不怕麼?”

“不怕。”

羅奢脣邊噙起欣慰的笑意,深深吸口氣,伸手將翦摟在懷裡。

黎明,新的一天又伴着初升的旭日來到王畿。

使者的賓館前,車馬排列齊整。楚國的使者和從人們神清氣爽,將行囊裝車,準備出發。

羅奢告辭司裡,帶着翦登車。

馭甲用楚語長叱一聲,精神抖擻地趕着車往城外馳去。

陽光斜斜掠過鎬京的屋舍,在街面上留下山巒般起伏不平的影子。翦的頭髮被深秋的風吹拂着,眼睛望向越來越近的城牆。

馬車馳過街道,穿過城牆的門洞。城外熙熙攘攘,有入城的商旅,有出城的農人,還有相互送別的旅人。

出乎意料的,也有人來給羅奢送行。

“上卿,別來無恙。”杞姒站在路旁,微笑地向羅奢一禮。

羅奢訝然,下車向杞姒還禮:“夫人。”

杞姒看着他,和氣地說:“聞得小公子與上卿今日啓程,我特來送行。”

羅奢更是訝異。

“夫人親至,楚人喜不自勝。”他客套道。嘴上說着,眼睛卻瞥向杞姒身後,虎臣輿並不在此,只有她的女兒陪伴在側。

似乎看出羅奢的疑惑,杞姒莞爾:“今日除了送行,還有一事。小女昨日蒙小公子相助,特來道謝。”

羅奢聞言懵住:“相助?”說罷,看向翦。

翦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話,望望玖,臉上不自覺地冒起了紅暈。

杞姒看向身旁的玖,玖會意,捧着一隻大大的漆盒走到翦的面前。

“昨日之事,多謝公子。”她微笑道,稚嫩的聲音清脆悅耳。

翦看着那雙清澄的眼睛,耳根莫名一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有些無措地望向羅奢。

羅奢笑道:“即使君主之意,公子收下無妨。”

翦將漆盒接過,只覺沉甸甸的,似乎裝滿了東西。

“……”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什麼。

玖愣了愣,過了會纔回過味來,他說的是“多謝”。

玖“咯咯”地笑起來,想了想,忽然轉身跑到自己的馬車那邊去,未幾,又跑回來。

她手裡多了一個圓乎乎的東西,翦一看不禁怔住,那是球。

“這個也送你。”玖大方地說。

翦接過球,瞪着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玖對翦的反應有些茫然,望向母親。

杞姒走過來,摸摸她的腦袋,微笑地對羅奢道:“還未知小公子之名。”

羅奢亦莞爾,對翦說:“公子聽到了麼?夫人問你喚何名。”

翦昨夜曾向羅奢學過用周語說自己的名字,聽得這話有些緊張,含糊地說:“翦。”

羅奢不滿意:“聽不清,大聲些。”

“翦!”翦鼓起勇氣,響亮道。

大人們都笑起來。

玖雙眼彎彎:“我叫玖。”

翦看着她,手裡抱着球,只覺臉上更熱了。

“上卿回到楚國,還勞代我問候楚子。”一番寒暄,杞姒對羅奢和顏悅色地行禮道。

“夫人放心,定當帶到。”羅奢還禮。

馭甲揚鞭,馬車再度緩緩走起。

翦回頭看去,杞姒和玖立在路旁望着這裡。那個小小的身影穿着美麗的衣裳,秋風在陽光中吹過,有些溫暖的味道。

知道那人影望不見了,翦回過頭來,打開玖送的漆盒。

纔開蓋,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翦倒吸了一口氣。

裡面滿滿當當地擺滿了米糕,捏作大大小小的獸物模樣,兔、豚、羊、熊……還有一隻憨態可掬的貔貅。

不,叫熊貓。翦在心裡糾正道。

“呵,翦,君主送的大禮呢!”馭甲回頭,笑呵呵地說。

翦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嘴脣卻慢慢彎起了弧度。

“楚人兮!歸來兮!”馭甲揚鞭一響,扯着嗓子抑揚頓挫地唱道,“公子兮!美人有遺!”

“胡唱些什麼!”羅奢笑罵。

翦也咧開嘴。他把漆盒收好,又把球抱在懷裡,一瞬也捨不得放開。

日頭仍然燦燦,馬車轔轔向前,天空澄明,未來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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