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的,忘了是什麼時候,又是在哪裡。
周圍好似有許多人,許多笑容,音樂聲似有若無地飄揚迴盪,那是鋼琴和手風琴合奏的樂曲,遠遠地浮在一片緲白的霧氣裡,彷彿雲端上天使的歌唱,聖潔而又空靈。
然後,她看到自己一身雪白的婚紗,和一身黑色禮服的他,一同站在深棕色的講道臺前,講道臺後,是一個穿白色禮服的神父模樣的人。
神父模樣的人微笑問她和他:新郎,新娘,你們準備好了嗎?
她恍然回過神來,原來她在教堂,要和他舉行婚禮。
他注視着她,微微一笑:是,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神父點頭,面色稍稍嚴正一些,然後清晰問道:秦文景先生,請問你是否願意娶文嘉心小姐爲妻,從今以後,牽她的手,不論在什麼環境,願意終生養她、愛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護她,以至奉召歸主?
他深深看她,黑亮的瞳仁裡盪漾着溫暖柔情:我願意。
神父滿意點頭,又轉而問她:文嘉心小姐,請問你是否願意嫁於秦文景先生爲妻,從今以後,牽他的手,不論在什麼環境,願意終生順服他、愛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以至奉召歸主?
他微笑等待着她的回答,一隻手,已經自禮服上方的口袋中取出一個金線滾邊的紅色小盒子。
他輕輕翻開盒蓋,拈出那枚圓環在指尖,再托起她的手,只是等着她同樣微笑答應。
她看着那枚瑩亮而渾潤的圓環,忽然間有些發怔。
文小姐?文嘉心小姐?神父又問了她一聲。
她的目光從圓環上收回,慢慢的,慢慢的投到他期待的眼裡。
嘉心?他有些疑惑了,可依然是微笑。
她深吸一口氣,將手,輕輕自他手中抽離。
然後,擡起眼來,第一次,以俯視的姿態望着他:抱歉,文景,我不願意。
……
“叮鈴鈴……”一陣急促的鬧鈴聲將她驚醒!
嘉心睜開眼,微微喘息,她半坐起身,手撫上前額,有一片冰涼的溼。
又做夢了,而且,又夢到了五年前的那場婚禮,那場半途被她戛然而止的婚禮,那場雖在計劃之外卻也能如她所願足可以羞辱了秦家人的盛大婚禮……
牀邊的窗簾拉得嚴緊,她伸手掀開一點,外面依然是墨一般的天色,天還未亮,晨曦還未到來。
她把鬧鐘……調得也太早了一點。
可她無法不早一點叫醒自己,因爲今天上午有一個很重要的面試。
一個星期前,她所在的七月婚介公司忽然因爲被收購而裁員,她有幸不在名單之列,可**麗的名字卻是赫然其上,當即就傻了眼。
裁員名單第二天才生效,一整天**麗都渾渾噩噩,她本來是一個極活潑開朗的人,這時卻是無措地連眼淚都要掉下來。
嘉心明白她的難處,在這個城市裡,一份穩定又薪水可觀的工作並不容易找,**麗的兒子也才四歲,夫家經濟並不寬裕,如果只是靠她丈夫一個人的收入,肯定是相當困難。
**麗失魂落魄了一整天,她自己也想了一整天,終於在臨下班前到經理室去了一趟。
那個裁員只是公司內部變動時通常都會出現的情況,只要有人離開,那就可以了。
下班的前幾分鐘,公司每個員工的電腦裡都出現了一份新的裁員通知,聲明早上輸入有誤,正確名單重述如下。
在名單上,嘉心看到自己的名字,微微笑了笑。
接下來的日子,她需要重新開始找工作,只是,纔開始做順手的事,現在卻要放手離開,想想還是有些不捨得的,就算那個特別麻煩的劉極品,好像也是很有意思。
可生活就是這樣,許多不捨得的,終究要去捨得。
五年前如此,今天,也同樣如此。
她嘆口氣,起身下牀。
醒得這麼早,忽然就睡不着了,乾脆起來做一點事。
可是,她又不知道該做什麼事。
整個星期她都在尋找新的工作,簡歷投出無數,卻基本上是石沉大海。
她知道自己的簡歷都不過硬,這些年爲了避開秦文景,爲了找弟弟,她的工作漂泊不定,很多時候都長不過一年。
難道又要離開這座城市,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嗎?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迷惘了。
她在書桌前坐下,打開夾在上方的小檯燈,黃暖的燈光如水一般流瀉。
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才住了不到半年的地方,離開……秦文景?
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了一下!
一個多月的接觸相處,他不認得她,她終於可以面對他,而分離卻又近在眼前……
文嘉心,爲什麼你會覺得心痛,難道你又開始心軟,又開始捨不得了麼?
……我的過往幾乎就是一片空白,其實有時候,記得太多,回想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想起在山上的那個夜晚,說到過去的時候,他這樣告訴她。
她拿過桌前的相框在手上,輕輕撫摸過每一個人的面龐。
“爸爸,媽媽,這一個月來,他和我走得很近,”她低聲道,“他是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可我覺得,他對我,好像很特別……,他,是不是還喜歡我呢?”
“其實當初是我對不起他,是我傷害了他,我是不是……應該彌補他,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相框上的玻璃反射了檯燈的光,微微一傾,便如鏡子一般映出了她的臉。
她看着自己已經二十六歲的面龐,卻是依然烏黑的長髮,瑩白的面頰,黑色的瞳仁裡倒映着連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期盼。
她對着鏡框,抿起一個微笑來。
那麼,文嘉心,重新開始吧,就像以前一樣,只要和他在同一個地方,就能讓他多看到自己一眼。
鼎盛集團的面試廳在十樓,嘉心搭乘電梯上去,心頭有隱隱的緊張。
難得終於有一家公司通知她去面試,能不能繼續留在這裡,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電梯停下,鋥亮的雙門終於滑開時,她深深又深深地吸氣。
可奇怪的是,面試廳裡竟然只有她一個人。
“好了文小姐,請您看一下這份合約,然後在下面簽字。”接待她的一位小姐把一支黑色的簽字筆遞給她。
她接過,“呃,請問,我不需要過試用期嗎?”
“哦,不需要,文小姐是被推薦過來的,我們經理說文小姐完全可以勝任營銷部門一職。”對方微笑。
她卻是吃了一驚,被推薦?被誰推薦?
“請問,是誰推薦了我?”她想了想,還是問道,“還有,你們經理……他姓什麼?”
接待小姐始終掛着微笑:“推薦人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們經理姓金。”
簽了合約後,嘉心被告知從下週一開始上班,今天已經是週五,離下週一也不過兩天的時間。
雖然有了一份新工作,而且是正式的有保障的新工作,可她心裡始終有一點疑惑。
這份工作來得太輕易,反倒令她有些不安了。
可鼎盛集團……她擡頭看大廳,裝潢設施都極好,是大公司的氣派,員工也都是極專業的樣子,應該不會是什麼詐騙。
可是,她還是有些不安。
只是,不管怎樣,她總算可以繼續留在這個城市了。
繼續,留在有他的城市裡。
她笑一笑,推開玻璃門要離開時,門又從外朝裡被推進,她不由得倒退一步。一個年輕的男孩子快步走了進來,一看到門內的嘉心,就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
一看就是個剛畢業的男生,不過,太不懂禮貌了。
嘉心暗想,正要離開,剛纔的接待小姐忽然跑出來喚住她:“文小姐請留步,我們總裁想見你。”
總裁辦公室在鼎盛大廈最高的二十六樓,這一層的電梯需要輸入密碼纔可以到達。
總裁……?
嘉心更加惴惴不安了,天知道她不過是來應徵營銷部的一個小員工,又是被人推薦又是要被總裁接見的,而她連自己的直屬上司營銷部經理都還沒見過一面!
她被人帶入總裁辦公室,坐在旁邊的一圈真皮沙發上。辦公室很大,一整面的落地玻璃幕牆此刻卻放下了遮光簾,於是看上去分外陰暗,而且安靜。
她坐在那裡,有些忐忑地絞着自己的手指,心上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有人開門進來。
她驀的擡頭,驚詫地看到來人關門,再泰然走到辦公桌前坐下,修長的雙腿交疊,暗色中也能看到黑藍色的西裝褲管筆直,然後,真皮大班椅輕輕轉動,他的視線漫不經心地朝她這邊過來。
“嘉心,這麼暗,你坐在那裡,就好像一隻小獸伏在那裡一樣。”他的脣角勾起一個似有若無的笑。
她完全僵硬,他竟然叫她——嘉心?!
好久,她才怔怔問出一句來:“你……是秦文景?”
“我爲什麼不是?”大班椅往前滑動了一點,他一隻手搭到桌面上,輕輕拈起一張紙,“難道非要在這份合約上也寫上我的名字纔可以麼?哦,對了,這樣好像就不是合約,而是結婚證書了,嘉心,你說是不是?”
她不清楚驀然涌上心頭的是什麼感受,偌大的辦公室裡只有他和她,沒人說話的時候,安靜得能聽到中央空調輸送過來的暖氣噝噝流淌的聲音……
這當然是一種幻聽了。
可她眼前所見的卻絕非是幻覺。
那麼,秦文景,眼前這個傲然坐在總裁辦公室裡的男人,他什麼都沒忘,他清楚記得五年前她對他的傷害!
她垂下眼來:“這樣說來,原來,你什麼都沒忘,你……一直都記得。”
他冷笑:“換作是你,你會不會忘?”
“我不會,”她低聲道,“我也會記得,而且,記得很牢,也許,老死都無法忘記……”
他攥着合約的手一緊,沉聲道:“既然你知道,當年你爲什麼還要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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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她擡起眼來,低軟的目光在觸及他冷竣的雙眸時倏然止住,“……我沒什麼可說的。”
他眼眸裡的一點光更冷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她停頓了一下,“我爲當年的事情道歉,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半晌,突然扔了合約大笑起來!
“我一直以爲……”他笑得不可抑制,“……文嘉心,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以爲你有苦衷!我也告訴自己你不是說不愛就不愛的人,而且,竟然是在婚禮上給我這麼一個‘驚喜’?!”
她重新垂下眼來,一顆心又痛又麻,她攥住了自己的衣角,努力努力地攥緊,告訴自己一定要忍住!
“我裝失憶,我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我裝我不認識你!——”他猛的止住了笑,眼神凌厲地直視她,“我對自己說,秦文景,你給她一個機會吧,讓她不再逃避,可以給你一個接受的理由……可是!你卻告訴我沒什麼可說的!你還鄭重其事地向我道歉?!”
我……她的心都被他說痛了,她急急地擡眼望向他……
“好!”他直直地自椅子上起身,站在暗色的遮光簾前,宛如一個孤傲的黑影。
“文嘉心,那我也告訴你,我不想再爲你費盡心機了,”他冷冷道,“到處找尋你的下落,裝失憶到你那裡登記會員,收購婚介公司,不想你又離開,於是阻止其它公司通知你面試,一步一步把你牽引到我公司裡來……文嘉心,我覺得我就是一個白癡傻瓜,你不用動手,一句話就可以把我辛苦的一切全部摧毀!”
她坐在那裡,只是怔怔坐着。
他要放棄她了,是嗎?
“現在,你也不用理會剛纔的狗屁合約,你想走就走,反正躲了這麼多年,你要躲的話也可以繼續躲,”他大步走到門口,手用力握在門球上,又回過頭來——
“不過,這一次,我不會再找你。”
然後打開門,決絕地離開。
他面上的表情,他眼裡的絕望,她想,她不用擡頭也是能看到的。
於是,眼底的淚終於落了下來。
“先生,這是您點的菲力牛排,七分熟。”侍者在秦文景面前放下盤子。
常憶湊過頭來看了一下,“恩,好像還是你的牛排看起來比較嫩,比較好吃哦。”
“是你自己點了八分熟。”他難得不和她打趣,拿起刀叉開始劃牛排。
常憶知道他心裡有事,想了想,又問道:“週五常遠去你公司了,他有沒有找你啊?”
他頭也不擡,“常遠沒跟你說嗎?”
“哪有!”她假裝沮喪嘆氣,“他最不把我這個老姐放眼裡了,連晚上叫他吃飯,他也拽得跟什麼似的,還說憑什麼總裁請客就得去……真是,我爸我媽從小把他給寵壞了。”
他放下刀叉,拿餐巾輕拭脣角,“常憶,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他認真看她道,“雖然常遠是你弟弟,而且來公司也只是實習,不過,如果他工作態度不認真,和同事關係不協調的話,我絕不會容忍他。”
“我明白我明白!”她趕緊點頭,“你看,所以我要把他放你公司啊,他誰都不怕,只對你這個文景大哥還是有些畏懼的,我想他晚上不來,也是心虛的緣故。”
他點一點頭,淡聲道:“這樣就好。”
“文景,”她有些欲言又止,“你這兩天……”
他放在一邊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拿起看,目光一瞬間有些凝滯。
她忙問道:“怎麼了?”
他輕輕搖頭,“沒什麼,我去外面接個電話。”
走出餐廳來,手機鈴聲已經停止,他在夜風中看屏幕上那個號碼,面色平淡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等了一會兒,他放下手機,正要轉身回餐廳,鈴聲又響。
“我是秦文景,”他接起,聲色淡然,“什麼事?”
“我……我是文嘉心,”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細弱,“週五籤的合約……能不能明天開始生效?我……我需要這份工作。”
他沒有馬上回答,半晌,才應聲道:“隨便你。”
對方好似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又小聲道:“謝謝……總裁。”
總裁?
他闔上手機,眼裡飛快掠過一絲複雜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