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崔家來人了。
長長的隊伍裡,有內官,也有禮部的官吏,還有樂倌跟在後面奏樂。
宣旨的內官是宮中的主事內官。
他清清嗓子,高高舉起明黃色的詔書。頓時四下寂靜,衆人跪拜叩首:
“奉天承運聖人詔曰——
京城崔氏有女,端莊淑慎,智勇雙全。於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救朕於危難,其忠勇可嘉,功績顯赫。朕深感其德。
崔氏品行高潔,志在青雲。今其請賜不嫁之身,以專心致志於修身養性,朕深感其志。故賜“獨善其身”之牌匾,以彰其志,勉其行。欽此。”
這是多少官宦人家主母做夢都想要的請柬,如今一介商女崔禮禮卻收到了。人羣中豔羨的目光更多了。
她還姓崔,不是沈延的未亡人,身邊站着的是面帶微笑的爹孃,再不是冷冰冰的楊嬤嬤與縣主。
不管將來如何,這次,她終歸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牌匾、賞賜,都不重要。
“崔氏?崔氏?”內官喚了她好幾聲。
暹羅國只有夏季,荷花開半年,當地人會採摘蓮花梗莖取絲,這種絲比藕絲堅固耐用。一匹蓮絲布,大概需要幾十萬支蓮梗。
說罷,內官又一揮手,兩個小內官擡了一口箱子來:“貴妃娘娘說,那日多虧了崔姑娘捨身相救,娘娘知道崔家不缺金銀俗物,便賞了這十匹蓮絲布,以彰姑娘獨善之志。”
坊間更有“一匹蓮絲布,十兩金不換”的說法。
天氣熱,他褪了外衣,只着一件半臂的布衣,露出來的雙臂結實有力,汗涔涔的皮膚泛着銅色的光,
也是長長的隊伍,佔了一整條街。
今日這一切,一定是陸錚的手筆。
然而,長什麼樣子,對她來說並不重要。那一身銅色的腱子肉,是她站在這牌坊底下唯一的生趣。
遠處停着一輛馬車。極普通的馬車。
剛要上回宮的馬車,卻看見又來了幾輛宮裡的馬車。
楊嬤嬤冷聲在她耳邊說道:“目不可斜視。”
隔得太遠了,她卻能想象汗珠順着手臂滑落下來的情形。
世間萬事都與她毫無關聯。
守寡多年,她早已沒有了情緒。
是各宮的娘娘們,遣人送來的賞賜。
崔禮禮眼眶一熱,捉住那滑膩的紅綢,手指竟有些顫抖。
內官取出一個請柬,遞了過來:“娘娘將在宮中設春日宴,特邀你進宮赴宴,與衆卿共賞春光,同慶太平。望其屆時準時赴宴,共享盛宴之樂。”
那牌匾終於展露了真面目。
再不是前世的貞節烈鳥丹頂鶴,而是白玉雕刻的亭亭玉立的獨枝蓮花。
只有他知道,她想要什麼。
也沒有前世的貞節孝跡,只有四個蒼勁有力的燙金大字:“獨善其身”。
比起顏貴妃的蓮絲布,這一對玉如意就太寒酸了些,甚至比不過其他各宮嬪妃的賞賜。
崔萬錦取來銀票要送過去,卻被內官按住了:“崔老爺,不急。”
她定定地站在牌坊底下,目光呆滯。
袖子裡的指甲嵌入掌心,她收回目光盯向正前方的樹梢。但餘光仍落在那馬伕身上。
血紅、疼痛、卻又令人欣喜。
前世狗皇帝賜她貞節牌坊,也是外祖辦的,也辦得極爲風光。
崔禮禮回過神。
彼時,她穿着一件素裙,不着釵環,不施脂粉,跪在縣主府門前,等候宣旨。
忽然,鞭炮聲噼啪作響,震得滿街的人都掩住了耳朵。
似烈火焚燒,又似鳳凰涅槃,絢爛而耀眼。 最終,那紅綢落在她的繡鞋邊,像是將前世與今生切割開的一道傷口。
用力一拽,紅綢飄在空中。
耳朵裡反反覆覆都是那四個字,像是一羣黑壓壓的蝗蟲襲過,將她所有的情緒都啃噬得一乾二淨。
崔禮禮眨眨眼,想哭,卻笑了出來。
“崔氏,恭喜了。”內官對她說道。
崔禮禮面不改色,垂眸謝恩。
她要的是得了不嫁之身,再進宮的機會。
長街被人堵得死死的,馬車動彈不得。馬伕似乎也不急着趕路,戴着斗笠,抄着手靠在馬車上休息。
熬過了今日,今日變成昨日,明日又成了今日,後日亦是今日。每一日沒有區別。
“皇后娘娘懿旨——”有內官高聲喊道,“皇后娘娘懿旨——”
“崔氏,請吧。”內官指了指掛在崔家門楣上的那鮮紅綢布,示意她親自揭開。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接過那道明黃的聖旨,就如同伸出手主動拷上一把枷鎖。
終於來了。
“崔氏,還請上前來接旨吧。”內官笑得很溫和。
“民女崔氏,恭請懿旨。”
賞賜如流水一般,賀喜之聲不絕於耳。
她提起百花錦裙的裙襬,恭敬地跪了下來。
衆人又讓開一條道。
馬車前,坐着一個馬伕。
開心的是別人,榮耀的是別人。
她想。
嬪妃們慶幸了又慶幸。既慶幸她救了聖人性命,又慶幸她不準備進宮伴駕。
不過是熬日子罷了。
崔家衆人齊聲謝恩。
誰能想到一個商女,倒貼錢退婚,議親成難題,經營小倌樓,時時刻刻被人恥笑,名聲如爛泥一般,竟立了不嫁之志?而聖人竟還褒獎她,給瞭如此風光!
人心不古,世道終究是變了。
她甚至連沈延的面容都不記得了,卻要爲一個名字守一輩子。
崔禮禮一身錦繡百花裙,滿頭珠翠,面若桃花,伸出素白的雙手,將那綢緞製成的聖旨緊緊握在手中,卻恍惚起來。
暹羅人禮佛,蓮絲布是暹羅皇室禮佛常用的聖品,因而在芮國的尋常南北鋪子中,實在難以尋得一匹。
蓮絲布源自暹羅,用蓮花的莖絲織就而成。
“崔氏,皇后娘娘感你英勇救駕,故賜如意一對。”內官示意身後的人捧上一對翠玉如意。
她們聽說了崔家女的事。在獵場奮不顧身救了聖人,長得美豔,還求不嫁之身。
內官念了什麼,她一點都不記得,只記得“貞節牌坊”四個字。
楊嬤嬤在她身後拽她袖子,讓她謝恩。她如傀儡一般捧着聖旨,三拜九叩。
崔禮禮眸光一閃,轉過身,直面傳旨的內官。
她看不見他的面容。
崔萬錦知此物貴重,手中的銀票確實少了。又連忙添了一大迭,遞了過去,內官這才笑眯眯地收下。
再後來,貞潔牌坊落成了,她仍舊一身素衣,白白淨淨的立在牌坊底下,各路豔羨的恭喜,她都充耳不聞。
崔禮禮嘴角噙着笑,認真地叩頭謝恩。
這自然不夠。
果然,內官又說道:“崔氏,此次進宮,多備些衣裳,要多住些時日,娘娘請了女官,要給你立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