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老都監府附近。
董平坐在湖邊的一塊巨石上,雙眼空洞無神地看着湖面。
月光下,微風拂過的湖面,佈滿着漣漪和波瀾,湖邊的楊柳絲絲垂下,給這幅夜景愈添了幾分柔和。
微風打在臉上,並沒有什麼感覺,撥了撥被風打散的長髮,董平右手搭着膝蓋看向前方,良久,無言。
他的眼神中,只能看到一股茫然,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若是任何人在此,恐怕都會感到震驚。
天下聞名的雙槍將,大名鼎鼎的山東齊王董平,那個平日裡雖然算不上心狠手辣,也是殺伐果斷的人,居然會……迷茫?
然而,事實確實如此。
董平一臉平靜地坐在那裡,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從他眼裡展現出來的徹底的茫然,和一絲靈魂深處的疲倦,卻是無法隱藏的。
那是一種,無法用任何詞語來形容的感覺。
就算是二十一世紀最出名的心理專家站在這裡,恐怕,也難以知曉他的心思。
董平累了。
他真的覺得累了。
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幾乎每一天,都是在硝煙和刀劍中度過。
沒有一天,他的心得到了徹底的放鬆。
“呵呵,我不打他們,卻總是有人要來惹我,致我於死地,奪取我的一切,我的……”
說了幾句話,董平只覺得心稍微好受了一些,他仰起頭來看着月光,感受着皎白的月光灑在眼前,心中也舒暢了許多。
拔出來腰間的酒囊,緩緩地遞到嘴邊喝了一小口,任冰涼的液體淌在脖子上,董平什麼也沒說,只是讓這冰冷的液體入喉,來刺激麻痹和茫然的大腦。
“你看,凌鋒兄弟,你最喜歡喝酒,我都忘了,這人事多了就是記性差,下次我一定給你帶上……”
看着這個酒囊,董平突然苦笑了一聲,感受着洶涌而來的回憶,他只覺得心中想說的話多到數不清。
然而,那些思緒想法,以及言語,就像被堵在咽喉裡了一樣,怎麼也不能說出來。
“砰——咔嚓!”
湖邊的一顆楊柳在巨大的轟擊力下,幾乎是應聲而倒,瞬間,就攔腰而斷落進了湖水裡。
看着那橫斷成兩截的樹幹,以及只剩下樹樁的地方,董平揹着雙手,默然不語。
月光的照耀下,他手上的寒星隕鐵甲格外明亮,閃爍着讓人恐懼的寒意。
然而,他的眼中卻閃爍起了微弱的淚光。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想和你們生死相搏,你們卻一定要來置我於死地……”
死死地咬着牙說着,董平只覺得有些控制不住淚水,他的聲音也不自覺地低了下來。
“爲什麼,我只是想和家人好好地活着,爲什麼總是活得這麼累,總是有人要來傷害他們……”董平幾乎快要咬破了嘴脣,感受着鮮血那股鹹鹹的感覺,他看着天空,眼角劇烈地顫抖着,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了。
“這一切都是爲什麼,爲什麼啊,我到底哪裡做錯了,惹得我身邊的人跟着我一個個受到傷害!”
董平死死地攥着雙拳,眼含淚水地看着上方的月亮,全身都在劇烈地抖動着,就像瘋狂了一般。
“因爲,你是個爛好人。”
“你……”
董平猛地一轉身,眼前看到的卻讓他眼神一震。
程婉兒正雙手抱在胸前,默然不語的靠在附近的柳樹上,雙眼中帶着平靜的目光。
理也沒理董平,她一個人緩緩地走了過來,然後坐在了董平身邊不遠處。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董平這才察覺自己太失態了,連忙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恢復了平靜地模樣。
“怎麼,董大俠原來也是會哭的嗎?”程婉兒看清楚了他的模樣,卻又撇過頭看向了湖中倒映的月光。
董平坐在那裡,默然不語,只是看着湖中。
沉默了片刻,程婉兒拿起了附近的一根柳條漫不經心地打在水面上,還是繼續開口說:“流淚,抱怨,耍小孩子脾氣,這都沒什麼,要是一個人一直像一塊鋼鐵那樣,那就不是人,而是怪物了。”
董平眉頭皺了皺,他看向了程婉兒的臉龐,卻是欲言又止。
“你知道我剛纔爲什麼那麼說嗎。”程婉兒語氣平靜地說着話:“上次在金國,你要是不來不顧一切救我,會得罪那個完顏兀朮嗎,要是不去救那個叫李清照的女人,你會得罪契丹人嗎?”
“不去救那個什麼盧員外,一個名義上的師兄,你會得罪朝廷和蔡京嗎?”
說完這些,程婉兒也盯着董平的雙眼,沉聲說道:“你知道這麼多天,我在生氣什麼嗎,不是什麼女人,我說過了,我不反對你有別的女人,只要你不裝腔做調,說謊就好。”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苦笑着靠在了附近的一顆楊樹上,董平只是搖了搖頭,語氣中帶着一絲頹廢:“我說過,她只是我的妹妹而已,至於爲什麼要救那些人,我也不知道,這只是我的本心罷了。”
“我董平,從沒後悔過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那好,你董大俠現在,在這裡,是在躲避着什麼?”
“你說什麼?”
“我說,你在逃避什麼,你剛纔,不是還思想很高尚的嗎,怎麼這麼多天,對蔡京的挑釁一直無動於衷,坐在這裡發呆?”
“……”
“友情,親情,愧疚,自責,情感……這所有的一切,已經把你的心給封鎖住了。”
程婉兒雙手撐着膝蓋,緩緩地站了起來,看着地上的董平,語氣淡然地說道:“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怕再發動戰爭,會得罪更多的人,讓更多重要的人失去,所以在這裡茫然是吧?”
“……”董平緩緩地站了起來,他靠在一棵楊樹上看着地面,目光中卻仍然是空洞無神。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響徹開來。
鮮紅的五指印,浮現在了董平那張臉上,讓他那張平日裡英武的面龐看上去,着實有幾分凌亂。
然而,他此刻沒有任何其他想法,他只是眼神迷茫地看着程婉兒,那個甩了他一巴掌的女人。
“我敬佩的董平,是那個小小年紀便爲父報仇,立下誓言,誓死也要出人頭地功成名就的,有責任擔當,爲理想和朋友家人不顧一切的人!”
程婉兒緩緩地放下了手,眼神中的憤怒情緒卻是顯而易見,聲音也變得有力起來:“我喜歡上你,就是因爲你的果斷和擔當,現在你告訴我,你的果斷和擔當都到那裡去了!”
“你要眼看着敵人打過來,自己在這裡沉浸在過去的自責中嗎?”
“你如果是這種人,那對不起,我現在就離開,我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復仇,來完成自己的目標,我程婉兒沒了你,還不至於活不下去!”
“噠噠噠噠噠……”
鞋尖撞擊地面的聲音迴響開來,不過轉眼間,程婉兒已經一轉身而去。
程婉兒的每一句話,就像一把匕首一樣,在刺激着董平的內心,衝擊着他的迷茫。
直到,將壓在他心底的那塊巨石給徹底擊潰。
讓他的內心和思緒,重見天日。
等到他擡起頭來的時候,程婉兒的身影已經快要消失了。
然而,董平心中只覺得思緒萬千,此刻,他有太多的話想要跟人傾訴。
“在你離開之前,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你想說什麼。”
緩緩地停了下來,程婉兒卻沒有轉身,只是站在那裡淡淡地說着。
“你今天既然主動來了,就是說,你已經想通了,不再生氣了?”董平笑着說。
“哼。”
程婉兒轉過了身,看着董平一臉嚴肅,沒過片刻,卻還是忍不住小聲笑了起來:“沒想到天下聞名的董大俠,也有這麼犯傻的時候啊。”
“你別打趣我了行嗎?”董平無可奈何地說着。
“沒錯,我當然原諒你了。”程婉兒走到董平身邊坐了下來,左腿搭在右膝上語氣隨意地說着:“前幾天的事,我早就不生氣了,而且也是我誤會了,不過,今天居然能讓我來對你說教,從小到大我可從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婉兒,謝謝你。”
“嗯,謝我什麼?”程婉兒一臉地茫然。
“謝謝你開導我,讓我想通了這些事。”
董平笑着,卻輕輕點了下程婉兒的鼻尖笑道:“從今天起,我會逼着自己不去想這些事,果斷決策的。”
“沒……沒什麼的。”程婉兒也有些臉紅了,語氣平靜地說道:“我也想說這個,你準備怎麼對付蔡京現在?”
“現在的問題,是不能鬧得太大,現在和趙佶全面開戰不合適。”董平坐正了身子,語氣低沉地說道:“我們一開打,金遼和日本吐蕃恐怕都要趁火打劫,這種讓別人漁翁得利的事,我可不幹。”
“要不,你乾脆去放棄這個齊王和功名利祿,和聞煥章一起去隱居山林得了?”程婉兒笑着說:“這樣絕對安穩,出不了任何差錯。”
“你這丫頭,諷刺我不敢動武是吧?”董平笑了笑說道:“我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有了三個方略,無論哪一條,都能讓這個蔡京灰飛煙滅。”
“吹牛。”
程婉兒不在乎地哼了一聲:“那你倒是說說,這一次我可是聽說有幾十萬大軍,你要怎麼對付啊?”
“山人自有妙計。”董平笑着擺了擺手,又站起身向身後走去,一邊雙手背在身後說道:“行了,今天都這麼晚了,先回去睡覺再說吧。”
程婉兒沒有說話,只是輕哼了一聲,便跟着董平的身影走了過去。
“對了,你還記得上次蕭公子跟我們談到的天下羣雄嗎?”
程婉兒突然想起了什麼,用手託着腦袋,吐了吐舌頭說道:“那個蕭公子,也真是的,一個從未聽過造反的方臘,和已經實力大損的金人,有什麼好怕的。”
“這你可就不對了。”董平笑着搖了搖頭,卻突然話鋒一轉語氣嚴肅了起來:“雖然你已經對玉璽的科技動了手腳,但是金人的力量,不是我們能想象的,相信我。”
“好啦,信就信,誰叫你是齊王殿下呢?”程婉兒笑着點了點董平的眼睛,一邊說着就跑了出去。
“這女人……”董平笑着搖了搖頭,只覺得有些感嘆,這幾年,她的性格變化倒是挺大,比起以前外向了很多。
大概是一個人的闖蕩,讓她堅強,成熟了吧。
他正想說些什麼,卻看前方一路煙塵正在飛速駛來,近了一看,才發現是扈三娘從前方騎着馬一路飛奔了過來。
“怎麼,出什麼事了。”董平眉頭皺了皺,在看見扈三娘跳下馬從衣服內拿出密信的時候,語氣也瞬間嚴肅了起來。
“哥,你還是自己看看吧。”扈三娘也微微嘆了口氣,把信遞給了董平。
董平什麼也沒說,接過那封信便拆開,一字不漏地看了起來。
然而,很快,他的神色就變化了。
從震驚,到憤怒,然後,是一種複雜,深沉的情緒。
扈三娘和程婉兒看着董平的表情變化,也神色變了變,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麼。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