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幾個年輕戰士徹底一臉懵逼了。
“我說,你們都走吧,今天就離開這燕州城。”
兀顏光轉過了身,他看着幾個士兵只是一臉嚴肅道:“怎麼,聽不懂我的話嗎?”
“不……不是,元帥大人,我們要和你奮戰到底,一定要光復大遼啊。”那些士兵們只是這麼說着,但從他們那毫無力量的語氣可以聽出來,這話連他們自己都未必相信。
“呵呵,你以爲我在教你們做懦夫和逃兵嗎?”兀顏光只是靠在了城牆垛口處,雙手抱在胸前語氣平靜看向幾個年輕戰士說道:“並不是這樣,我只是想讓我們的大遼,留下一些戰士的種子,一些年輕人的力量,不至於脊樑全被人打斷罷了。”
士兵們默默地站在那裡,他們看着遠方,不敢去看兀顏光的臉。
確實,連日戰爭帶來的恐懼,已經不是他們這種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可以繼續承受下去的了。
他們也知道,大遼已經基本不復存在了,他們的抵抗,也只是苟延殘喘,毫無意義地拿人命在這裡填罷了。
但現在,他們一句話也不敢說。
他們只能在那裡乾站着,聽兀顏光慢慢地講述着,只是始終安心聆聽。
“你們以爲,這個世上真有什麼毫無私心,一心爲公的聖人嗎?”兀顏光拔出腰間的酒囊仰脖喝了一大口,任冰冷的液體灑在脖子上,從喉結處流過,隨後他只是苦笑道:“過去我和你們一模一樣,也是那麼熱血沸騰,直到我的兒子死在這次戰爭,夫人也不知生死,我才醒悟過來,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恨是如何來的。”
“以前,我的家人過着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而我手下的兄弟們,大遼這些勇敢的戰士們,他們呢?”兀顏光只是語氣沉了下來說道:“他們的家人被殺,餓死,沒錢看病而死的數不勝數,我們卻讓他們去戰場上爲我們的慾望和野心送命埋葬他們年輕的生命,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國度。”
說到這裡,兀顏光就像來了興一樣,他激動地指着幾個年輕戰士,語氣格外激動道:“而你們和這些金人沒有任何仇恨,如今大遼名存實亡早已經是衆所皆知的事,我不能繼續拿復興國家這個虛僞的概念來麻痹你們這些無辜的年輕人了,聽着,你們回去傳遞我的命令,十六,不,十七歲以下的人,全部離開這個燕京!”
“這……”
年輕戰士們目瞪口呆地看着兀顏光,實在是剛纔這一番話給他們帶來的觸動太大了!
“兀顏元帥,我們知道你的意思了。”
一個領頭年輕人攔住了還想說些什麼的其他人,只是語氣低沉道:“那麼,你要怎麼辦。”
其他人也看向了兀顏光,他們看着這個人鐵塔一般的背影,這個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撐起整個大遼殘局數月之久,甚至是在爲他們普通士卒爭取利益的人,一時間都有些眼睛溼潤。
“我嗎,我當然是留下來,跟這個燕州城,大遼最後的土地共存亡了。”
兀顏光再次轉過身看向遠方黑夜中的羣山,他只是微笑道:“在爲夫人和兒子報仇之前,我是絕不會死的,也不會,拋棄這個大遼,我必將付出生命來守護的土地和百姓。”
一陣冰冷的夜風颳過,空氣溫度彷彿突然間也降低了,所有人最後看了一眼兀顏光的身影,只是擦了擦眼眶,便跪下來給他磕了個頭,就下去叫人聚集了。
一個時辰後。
大概三千多名十七歲以下的戰士騎着馬,或者揹着揹包聚集在這裡,他們即將離開這個戰場,甚至是在自己心裡種下一個逃兵的陰影。
但是他們沒有再廢話。
他們知道這個機會是多麼來之不易,以及他們的離開價值是何等重要。
兀顏光帶着三千鐵騎在他們身後,爲他們送行和保護。
“元帥大人,真的一定要把他們送走嗎?”天山勇只是語氣低沉道:“我們現在一共只剩不到一萬五千人還有戰鬥力了啊,加上民兵也就兩萬,他們再一走,豈不是削弱自己增強敵人嗎?”
兀顏光卻看也沒看他,只是騎着馬往前漫步着,然後對年輕人們揮了揮手。
那些少年都在馬上脫下來帽子,對着兀顏光深深鞠了一躬。
這代表他們契丹族最隆重的禮節。
“你們的武器我已經收走了,記住,現在一定不要再去走上戰場了,至於你們的下一代如何復國,找到合理時機,就要看你們把握機會的能力了。”
兀顏光說完,只是大喝道:“出發!”
那些人含淚走了。
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一定要安全回去啊,一定。”
兀顏光看着他們離開的方向,逐漸沒有一個人影了,只是面色肅然。
一定要把大遼戰士的骨氣和血性傳承下去,不能就這麼被別人徹底掐滅了!
國家的未來,還等着你們來複興!
一路……順風。
“殺!”
猛烈的喊殺聲自後方傳來,兀顏光頭也沒回,他只是冷笑一聲。
“小子們,這麼快就來了是吧,但你們今天是絕對追不上他們的。”
猛地轉過了身子,擡起方天畫戟指向那些金人,兀顏光只是猛地怒吼一聲。
“讓我“塞外槍神”兀顏光來陪你們玩玩!”
金軍追殺而來,兀顏光斷後血戰,又往山邊退去,金人窮追不捨,十路兵馬突然殺出,金軍士氣大亂,兀顏光帶人猛衝,殺退金軍十里,斬首五千餘級而回,金人歸宿營內不敢出來。
兀顏光在少年們離開的唯一必經之路守了三個時辰,才收兵回城,昏昏沉沉睡過去了,又叫人去整頓防務兩個時辰,給自己這麼一點休息時間,就足夠了。
又是半個月過去,城內軍心沒有任何繼續動搖,內城的士氣和人心所向完全是堅不可摧。
耶律元宜大怒,躺在擔架上的他下令把前些天抓來的兀顏光全家百餘口殺光,一個不留。
然而,兀顏光強忍着精神和身體上雙重巨大的痛苦,站在城牆上只是屹立在那裡,把一切盡收眼底,卻毫不動彈。
城內的軍民聽說了兀顏光重傷上城牆來督戰了,還親眼看着家人死在金人手中,都歎服兀顏光的人品,從此死心踏地跟隨兀顏光守城,絕不再有二心,每次戰鬥都跟金軍浴血死戰,至死方休。
原本在城內的百姓也支持着兀顏光,他們給軍人們傾家蕩產做飯供養,給他們療傷,拼盡全力地在支持着兀顏光,只希望能幫到他一些忙。
儘管如此,十天後,燕州的城池資源,所有戰爭潛力也都被耗得一乾二淨了,城內再沒有剩下一粒米,所有人只能找老鼠樹皮充飢。
更要命的來了。
派去尋找耶律大石和蕭峰的兩支人馬一個月了沒有任何迴應,也沒有書信往來,兀顏光猜測他們全體已經遇害的可能性不小。
唯一回來的一支隊伍由一個偏將率領,他帶回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各地殘存兵馬雖然還有數萬,但他們被分割在幾十個城池,又沒有大將統帥,完全是一盤散沙,偏將十天前踏上歸途來找兀顏光時就已經有二十多座城池的守軍和民兵投降了。
現在,想必整個大遼數百座城池,已經再無一個像燕州這樣的抵抗力量了。
燕州,自己這一萬多人,是整個大遼剩下唯一的力量,兀顏光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兀顏光沒有放棄。
兀顏光選擇堅守不出,他誓死要保護一城百姓,每次都跟衆人一起在一線堅持指揮和射箭殺敵,儘管已經身受重傷無法上陣殺敵,他也沒有一天下過前線。
但是,在城內,這個被所有人忽視而懈怠的地方,一場誰也想不到的陰謀,正在醞釀中。
就在當晚,兀顏光的副將天山勇開了城門,冷笑着告訴軍營裡所有人,自己是高俅的人,讓城內遼兵盡皆投降,否則城破遼軍兵敗之時將不留一人。
與此同時,感覺到時機以及徹底到位的天山勇出動自己親兵五千精銳,馬上就對兀顏光的營地發起了猛攻!
還在睡夢中的衆人如何能預料到這一突發情況,他們更加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天山勇居然是高俅的間諜,如今這個人已經成了最大的對手!
“最堅固的堡壘,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啊,兀顏光。”
耶律元宜在天山勇手下的接應下開了城門,冷笑着率領部隊殺進了城,爲了泄憤,他見人就殺,街上盡是遼國老幼婦孺的哭喊聲,讓人不忍目睹。
半個月的時間,耶律元宜的傷早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他此刻右手提着刀,在街上騎馬砍殺不斷,沒多久過去,他所經過的地方已經血流成河。
“你們住手!”
讓耶律元宜意想不到的是,一個年輕士兵突然衝了出來。
“鏘!”
他擋住了耶律元宜殺向一個女人的大刀,只是一轉身對着身後喊道:“這位大姐,趕緊帶着你孩子跑!”
那婦女哭了半天,馬上就回過神來,帶着兒子便往遠處逃跑去了。
“混賬,你是什麼人!”
耶律元宜越發惱火,但只有一條手臂能發力,加上左臂傷口鑽骨劇疼讓他發揮不出來十分之一的力量,越想趕緊殺了這人就越難以做到。
這個人武功確實不錯,雖然不是絕頂,但這裡屍體本來就已經堆滿了,他一個人幾乎堵住了這條通往城池核心的街道。
別說我不好施展了,這破地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那些螻蟻也幫不了我,耶律元宜偏頭看向那些進退兩難的士兵,只是心中怒罵不已。
要是再拖下去,兀顏光拼命殺過來反擊,不說我要輸,我的人也要多死傷不少了,耶律元宜想着只是越發恐懼。
“聽令,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我死了,也想辦法殺了這個人!”
耶律元宜幾乎是吼了出來,他手上的刀法當然也絲毫沒有停止過施展。
“大人,快讓開!”
“嗖嗖嗖嗖嗖——”
耶律元宜聽到這一連串劃破空氣的奇怪聲響,幾乎是下意識寒毛直豎,他猛地低下頭一個翻滾,就狼狽地帶着一身血和泥土往死人堆裡滾了過去,但好歹是躲開了這些致命之箭。
然而,年輕士兵愣住了。
剛大口喘着氣擋住了耶律元宜一波又一波的猛烈刀法,他還在劇烈喘息,那些黑點帶着呼嘯的暴風般破空聲,就向他衝了過來。
對不起,秋兒……
年輕士兵瞳孔一陣劇烈收縮,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什麼也沒有做。
只不過,苦笑了一聲。
“噗噗噗噗噗——”
利刃刺穿皮肉的聲音響徹天際,讓人震撼不已。
下一刻,年輕士兵已經轟然倒地,身上插滿的數百支弓弩讓他就像刺蝟一般,血流了一地,看上去恐怖不已。
我……不能做到答應你的約定了……
年輕士兵的瞳孔最後閃爍了一下。
然後,永遠地熄滅了。
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和我一樣愛你的人,陪着你去世外桃源吧……
“該死,要射箭也不提前說好,讓我差點中箭!”
耶律元宜把那些弓弩手一個個踢到在地,一個個指着他們鼻子怒罵道。
是你自己說的馬上不惜一切代價殺了那個人啊,那些弓弩手只是委屈不已,卻不敢說半個字。
耶律元宜見這條街已經通了,馬上帶着人繼續往城中心的遼軍駐地開去。
而城內的遼兵這時候本就已經爲數不多了,他們在天山勇和耶律元宜的裡外夾攻下死傷慘重,大量的人選擇了投降,來換取活着,至少能不被殺死。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城內的喊殺聲漸漸小了許多。
到了現在,城內遼兵的抵抗力量,就只剩下兀顏光率領的八千人親兵死士了,天山勇和耶律元宜集中力量對付他們,沒到一炷香時間,面對以一敵百的戰況,遼兵在死戰殺掉一倍的敵人後,最終還是流乾了最後一滴血,全軍覆沒。
從此燕州再也沒有了遼國任何抵抗的力量。
遼國,自耶律阿保機建國起,歷時數百年之久與中原政權爭霸,曾經是歐亞大陸上最爲強大的帝國,最終,在今天,它徹底滅亡了。
“怎麼,你還要做無謂的抵抗嗎?”
耶律元宜騎着高頭大馬,高高地昂着頭看向單膝跪在地上,已經殺得渾身不知多少處傷口,再也沒有了戰鬥力的這個兀顏光,他只是冷笑不已。
兀顏光看也沒看他,只是冷哼一聲,隨後,看了看附近的情況,他只是仰天大笑了起來。
“怎麼,這就瘋了麼?”耶律元宜只是再次冷笑,他對着附近黑壓壓的金國大軍大手一揮下達命令道:“上,殺了這個混賬!”
附近的金兵嘶吼着,拿起手中的長槍,騎兵也從馬上跳下,就向着最後一個契丹人,這個兀顏光,他們最後的敵人發起了猛攻。
殘陽的光輝照耀在兀顏光那破舊而損壞了的方天畫戟上,兀顏光只是苦笑一聲,在敵人衝到面前之前,還是做出了決定。
“森——”
兀顏光抽出了他那把極少使用的清雲劍,看着那上面的折射倒映出自己的這張臉,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我雖是漢人,但我爲養育我的人,這片成長的土地付出了一切,也,未嘗不是成功的一生。
大笑着,兀顏光就像瘋狂了一樣,他將劍猛地擡起,放在了脖子上。
然後,用力划動。
他要用一個大將最光榮的死法,告別這個世界,爲這個錯誤而盡是歧途的一生,劃上圓滿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