頡跌氏並未理會郭榮,面無表情的對應道說:“今日之事,雖事出突然,但卻正是天意難違。你既是他們青城派所尋應劫之人,便跟他們去了,好過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也許是頡跌氏從一開始就不贊同郭榮和應道的來往,礙於郭榮的面子才試着接納應道。也許是頡跌氏用心良苦,期望應道能有更高的成就。總之,不管頡跌氏出於什麼目的,餘道子的出現,讓應道的離開顯得理所當然。
應道無助地望了郭榮一眼,這勞什子的應劫之人並不是應道想要的,卻又不知如何向郭榮解釋:“我……我……”
頡跌氏擡手阻止應道繼續說話,接着勸說:“如果你心中對榮兒存有感激之情,就等日後回報。眼下大局未定,抱負難施,你二人皆難有作爲。你去了青城山,學會了高深的本領,將來才能予榮兒分憂。”
郭榮在頡跌氏的心裡超過一切,只要對郭榮有益之事,頡跌氏便會盡心爭取。雖然傷了應道的心,但仍在爲郭榮鋪路。
“我並不圖兄長回報,也並未嫌棄過兄長。我與兄長相交是發自真心,絕無半點私心。但是,青城山之行對於兄長來說的確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兄長切不可錯失良機。”郭榮星目泛起迷霧,強忍着悲痛說道。
應道聞聽二人之言,知道此刻多說無益,不再試圖掙扎解釋,對郭榮報以一笑,隨後走下馬車,對頡跌氏深鞠一躬後站到了餘道子身後。
餘道子掃了一眼馬車,招呼衆人回程,直奔蜀中青城山方向。應道強忍着不回頭看,偏偏此時聽到了後方郭榮的呼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餘道子見此情形,便對應道說:“去吧,莫作耽擱。”
應道應了一聲便轉身飛奔,兩人相距不遠,卻依舊飛奔向彼此。
“兄弟。”
“兄長。”
二小隨即抱頭哭泣,良久,郭榮率先開口:“兄長莫要怨恨大叔,他心裡都是爲了我們兄弟倆着想,語氣偏重了些。”
“我明白。兄弟,以後跟着大叔施展抱負,需要我這個不成器的兄長之時,招呼一聲便可。”應道鬆開抱着郭榮的臂膀,注視着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迴應。
“嗯。若有用武之地,咱們兄弟一起傲視天下。”郭榮狠狠點頭給予迴應。
“好兄弟。那便轉身吧,大哥看着你走。”應道止住淚水,擠出一絲微笑,苦的。這亦是他第一次以大哥的身份跟郭榮講話。
“大叔讓我帶給兄長一句話,青城之行,許有變故,切勿輕信,謹慎應對,若難支撐,退路江凌。”郭榮說完便轉身離去。
應道呆愣了一會,對着郭榮和頡跌氏的方向跪下磕了個頭,起身時目光堅毅,大步跟上餘道子而去。
兩月之間,與郭榮相處的情景歷歷在目,應道扮演的是一個懵懂無邪的假大哥,郭榮則是心思縝密的真小弟。兩人之間只有歡顏笑語,從未有過些許摩擦。這一方面得益於郭榮的明辨是非、大體謙讓、尊禮守信,另一方面就是應道的小心呵護、察言觀色、適時妥協。一個有容人之能,一個有自知之明。自始至終,郭榮對於應道來說,感恩之情大於手足之情。素不相識的一張麪餅,隨時隨地的一聲兄長,噓寒問暖的緊張神情,側身滕讓的半尺草墊。應道堅信郭榮流露出的情感是真實的,純潔的,善意的。正因爲如此,更加重了應道的自卑之情。若一生都要仰仗郭榮,碌碌無爲,哪裡承受的起郭榮的一聲兄長,如何報答郭榮的大餅草墊恩情,在頡跌氏的眼裡也就越發不堪了。
青城之行,風險與機遇並存,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倘若日後,自己一身榮光,那纔是再見郭榮之時,才能堂堂正正的站在郭榮身旁。頡跌氏的話的的確確傷了應道的心,但也激勵了應道的毅力。門當戶對之交雖有相互利用之嫌,也好過阿諛奉承之舉。所以應道並不怨恨頡跌氏,他只是一心爲了郭榮的前程,正如他所說的: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換位思考,無可厚非。不過應道也確實打心眼裡不喜歡頡跌氏,人分貴賤,但並非一成不變。終有一日,定當讓爾等刮目相看。
餘道子感受到應道周身氣勢的變化,暗暗稱讚,一行人默默趕路。
道教式微,又逢亂世,沿途不時可見破舊殘敗的道觀。行至夔州,已然到了蜀國境內,衆人找了間破屋修整,各人取出乾糧充飢。
那從蘇嶺寺帶出來的少年一路上唯唯諾諾,現下見着與應道年紀相仿,便坐近應道身旁,輕聲喚道:“兄弟,累不?”
應道本就心煩意亂無處發泄,觀此人氣喘吁吁,額頭微汗,便開口說道:“你自己累了就好生歇息,莫要再來煩我。”
話一出口,應道和那少年同時愣住了。那少年發愣是沒想到應道如此不近人情,脾氣古怪。應道則是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自己口裡說出來。不管是相熟之人相接離開導致的性情突變還是認定自己是青城應劫之人,天下道教希望便漲了聲勢。性情變化如此之快,便是心魔已生。正想張口補救,那少年卻已訕訕退到遠處。
餘道子提着水囊走了過來,應道起身還禮並順手接過水囊,之後又愣愣地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想什麼呢?”餘道子順勢坐了下來。
“沒什麼,累了習慣發會兒呆。”應道應付地說着。
“你既已是師傅欽定之人,待回到青城山,拜了祖師,那便是青城之主。當下理應排除雜念,潛心完成師尊未完之事,切不可俗事亂心,枉費師尊苦心。”餘道子苦口婆心地說了一通,緊接着又說道:“青城派弟子衆多,大小事宜繁雜,你更要早日成長,樹立威信,這樣才能服衆。”說完未見應道有任何反應,立馬橫眉微怒,卻一瞬間臉色稍霽,也不知想些什麼。隨後又對應道說了一句:“講道理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多思量思量,路途勞累,早些歇息吧。”
應道聞言報以歉意地對餘道子點點頭。
應道目送餘道子離開時,正好瞅見德柔子正面帶疑惑地盯着他,遇見應道的目光後,德柔子並未迴避視線,反而用手肘推了推斜臥在一旁假寐的德正子。德正子雖然沒有睜眼,卻象徵性地搖了搖頭,顯然並不關心眼前的情形。倒是德柔子在得到師兄的冷漠迴應後,簡單的遲疑了一下,便起身朝應道走了過來。
此時,應道的心裡同樣充滿了疑惑。同行期間,衆人只是一味趕路,除了餘道子偶爾與他們交談之外,其餘衆人並不互相說話,甚至連起碼的招呼都沒打過,這也是應道一路上胡思亂想的根源。與頡跌氏和郭榮相比,這羣同伴顯得異常冷漠,昔日的溫情感受蕩然無存,而今,德柔子明顯是朝着應道走來。從其臉上的神情來看,應道猜想她應該不是過來套近乎的。
“喂,小子,你怎能對我師父如此無禮?”德柔子站立在應道面前,單手叉腰踢了應道一腳,臉上的神情由疑惑變爲挑釁。
應道未曾想到德柔子一上來就找茬,多年的市井生活讓他變得膽怯。之前敢於正視德柔子,乃是因爲餘道子的緣故。青城應劫之人的身份讓他覺得德柔子再潑辣也不至於明目張膽的刁難他。眼見德柔子話裡話外,並未因其莫須有的身份而忌憚,應道心底的膽怯懦弱馬上溢於言表,慌忙低頭縮腳,更不敢答話。
德柔子見應道舉止反應,也拿不準其心思,挑釁又變成疑惑。與其說剛剛是踢了他一腳,不如說是碰了碰他的腳。無奈之下,德柔子只好蹲在了應道面前。
此時的社會風氣相對開化,唐風並不保守。但女子隨意蹲在陌生男子面前這種舉動也絕無僅有。然而德柔子並不在意這些細節,再三打量了應道之後,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以我師父的輩分及修爲,爲何對你如此優待?你哪裡特殊了?”
“我叫應道,只是個普通的小子。令師不僅修爲高深,待人也特別寬厚,所有並不是因爲我有特殊之處。”應道被德柔子盯的異常尷尬,只得小心的應付着。
“應道,嗯,這名字就夠特別的。”德柔子貌似恍然大悟般地點了點頭,隨即傾身貼了過來,小聲說道:“你別以爲我不知道,師兄跟我提過,我們這次下山是爲尋找師祖欽定的衣鉢人選。你和另外的小子保不齊其中一個就是。”說完,德柔子發出了“嘿嘿”壞笑,不待應道反應過來就一把握住了應道的手。
男女授受不親。若在平時,與一個妙齡女子手掌相觸,不管這名女子是不是道士,那也是求之不得之事,但掌心傳來的力度和隨即入體的氣勁讓應道瞬間蹦了起來,伴隨着一聲慘叫,卻是德柔子跌坐在了地上。
好在德柔子發出氣勁的瞬間,應道就蹦起來甩開了手,德柔子亦未曾有礙。
就在應道和德柔子同時發懵的時候,一柄離鞘長劍“咻”地一聲釘在了應道身側的木質窗框上,錚吟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