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內,往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各個位高權重的主子們,皆是帶了府兵和護衛。
百里玹夜散步般,儀態閒適地從前院穿過,疾步直到雨花閣樓前,便見那些身穿各色鎧甲之人,散佈各處。
恐怕,要探查南贏王府隱秘之人,魚目混珠,也參雜其中。陌影在這府邸裡,如何能安然無恙?!
他雖是人類,敏銳地直覺卻未曾損耗,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忙擡頭看去洽。
樓閣二層臥房的窗簾微動,那錦繡金袍倩影似水底的金魚,倏忽一轉,不見了蹤影。
嚴如皓正在門廊下踱着步子,門裡的鳳頤和虞貴妃,不准他入內,他也沒膽子擅闖。
見百里玹夜過來,他猶豫片刻,徑直迎過去。
百里玹夜仰頭盯住二樓窗內的動靜,“他們在談什麼?鈐”
“布了結界,聽不到任何動靜。”
說話間,嚴如皓側眸盯着主子臉上的反應,不禁因他如此在乎陌影的安危而失笑。
“當初你在皇妃娘娘墳前立下了誓言,定要抓到兇手,誅其九族。這會兒是在做什麼呢?”
“是,我的確立下過這樣的誓言。”
百里玹夜如此說着,卻還是擔心鳳隱會看出陌影有孕,他看向一樓緊閉的門裡面,擱着鏤空的花紋,正看到鳳頤、虞貴妃和鳳賢都在廳堂內坐着。
“既然誓言在前,咱們還是離開吧!”
嚴如皓作勢便要離開,卻一轉身,一臉的玩笑都僵在臉上。
不知何時,榮紹竟似一尊石像般立在了他們身後。
他黑袍繡文瑩亮,大好的陽光照下來,周身似蒙了一層漆黑的冰,叫人不寒而慄。
百里玹夜卻早就注意到榮紹,只是佯裝沒有發現罷了。
憑榮紹的速度,若真的奉鳳隱之命,要殺他和如皓,一劍揮過來,恐怕他和如皓的腦袋恐怕早已搬家。
雖然他是效忠月魔的,有時爲了掩藏身份,也不得不做一些迫不得已之事。
“何事?”
“公主殿下在樓上看到你們,命榮紹請二位離開。”
嚴如皓不敢恭維地冷笑兩聲,故意大聲地朝着二樓的窗子打趣道,“怎麼樣?我說她不會見你吧?吵架了,還腆着臉的來!鬧得那麼僵,御熙王該送份大禮纔是。”
榮紹冷睨他一眼,對百里玹夜俯首道,“公主還在氣頭上,御熙王殿下還是離開吧,我陛下與公主不過聊聊家常,不會訓斥公主。”
焦躁如焚的男子,似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了兩圈,卻還是無計可施。
他指着樓上對榮紹道,“你對她說,若真的生氣,她可以罵我一頓,別憋在心裡。說那些話,是我過分了,我道歉!她若真那麼喜歡百里遙,嫁便是,我絕不會阻止她。”
嚴如皓見他說完就走,哭笑不得地跟上去。
“哎?你這是道歉嗎?一點誠意也沒有。”
百里玹夜沒有吭聲,怕自己失控殺進去,大步流星地迅疾離開。
榮紹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便飛上窗口。
窗前,陌影側身讓開,讓他進去。
榮紹看了眼坐在茶几旁的鳳隱,說道,“公主,御熙王說……”
陌影俯視沿着雨花石小路遠去的兩個背影,漠然說道,“我都聽到了。”
包括,他的誓言。
包括,那句誅其九族。
更包括那句,“她若真那麼喜歡百里遙,嫁便是,我絕不會阻止她”。
她咬牙切齒地揪住窗簾,見那月白藍紋的身影轉身,她忙又退離窗前,隔着茶几,在鳳隱對面坐下來。
“現在陌影臭名遠揚,皇舅父還是少見爲好,免得他們又說,我是被皇舅父教壞的。”
鳳隱不是聽不出她是故意諷刺。
飛揚入鬢的眉梢微動,他拖曳着冗長的髮絲與龍袍起身,走到她身旁,遲疑良久,手還是拍在她的肩上。
“影兒,舅父知道你受委屈了,剛纔,朕也對珣帝提過,這事情不好處理。”
“陌影明白,那聖旨上,按下的是兩國璽印,這婚事不能退。”
“影兒,你放心,朕不會讓百里遙有機會當新郎的,他和嚴如玉如此,朕定親手殺了他們,爲你出了這口惡氣。”
“殺了他們?”
她揮開他的手,厭惡到雙眸血紅,聲音卻平穩地波瀾無驚。
“活了萬年,有多少人爲了保護皇舅父委曲求全,生不如死,甚至喪命,皇舅父就不能看在那些爲你死去的人的份兒上,多幾分良知嗎?”
良知?鳳隱自嘲地笑了笑,“影兒,我們對生命若有良知,何以獨步天下?我們是吸血鬼,就算我們修築寺廟,改吃素食,也無人當我們是良善之輩。”
是,他們都要獨步天下,他們都要至高無上,他們不開心就可以把人殺掉,一了百了。
可是她不同。
莫錦年,是她心底的一隅淨土。是曾許諾她一生幸福的男子,曾虔誠跪在她面前求婚,曾在她病痛難過時,陪伴她,曾真心地愛過她。
此生此世,她再也遇不到那樣美好的人。
他始終在她心裡,提醒她,無論這塵世對她是否溫柔,是否仁慈,她都該保持善良。
百里遙雖有他的容貌,卻是抱着目的迎娶她,可這婚事也是因爲她的跪求,那怪不得他。
“這件事,是鳳想容利用百里遙,我也利用了百里遙,才救了百里玹夜和皇舅父。百里遙也不明原委,就算他做了什麼,亦或對我心存怨懟,也是人之常情。嚴如玉和他的事,在訂婚之前發生的,而且嚴如玉是真的喜歡他,她還說,她已經有了百里遙的孩子。”
鳳隱搖頭嘆息,不禁發現來靖周,是一場錯誤。
他好不容易培養得她殺伐果決,如今,竟是又打回了原形。
人類的拖泥帶水,優柔寡斷,還有那該死的善良,擾亂了她的理智。
他更不喜歡這窗前的陽光,耀目地灼傷眼睛,而且,正能看到梅院裡的那一大片怒放的梅樹。
思及鳳迤邐,他終是和緩顏色,把陌影拉起來,疼惜地攬入懷裡。
“影兒,你不能總是爲別人着想,如果這婚事成了,你的未來怎麼辦?你不會幸福的。和頤兒在一起,至少你們心意相通,他不會像百里玹夜那樣欺騙你,不會傷害你。”
“可我累了,我可以當你冊封的儲君,但我不想再殺人,更不想與你和鳳想容一樣,傷害一個無辜的胎兒。如果你真想殺誰,不如去殺鳳想容,既有挑戰性,又能永絕後患!”
殺鳳想容!鳳隱攜這四個字下樓,來時的一身暗怒未得疏解,反而因陌影一番冷嘲熱諷,愈加心煩意亂。
譽平王鳳越被剷除的那一晚,他確定,是迤邐救了他。
他怕她還活着,怕再次見到她,也期望再見到她。
他不願讓她知道,曾經溫文爾雅的他,變成了一個嗜殺成狂的魔鬼。
近來,他善待陌影,善待所有人,甚至在沒有殺戮的境況下,想收納靖周。
但是,他不殺別人,別人卻逼着他大開殺戒……
他已然如此努力,陌影也沒有當他是良善之人。他還能怎麼做?
雨花閣的門被吉祥如意打開,紅煞親自上前,“陛下慢走。”
他冷掃她們一眼,“嚴太后果真是鍥而不捨!哼哼,她派你們來,便能留住陌影的心?”
“太后娘娘並非想留住什麼,只是不想公主殿下仇視靖周,而且,奴婢們也都喜歡公主殿下。”
若只是如此,嚴太后倒是棋高一招。
春雨襲來,潤物無聲,有她們的服侍,陌影怎敢遺忘靖周?
他拉上暗紅的黑紋披風錦帽,走出門檻。
虞貴妃和鳳賢、榮紹亦是心情沉重,亦步亦趨,緊隨後面,不知該如何寬慰。
鳳頤追上去,說道,“父皇,陌影捨不得殺百里遙,兒臣可以動手。”
鳳隱聽出他話中深藏的殺氣,轉頭命令,“你不要輕舉妄動,照她說的做。”
“爲何?”
“我們要的是整個靖周,百里遙不足爲懼。別爲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亂了方寸。”
“是。”鳳頤應下,卻不禁懷疑父親吃錯了藥。
若在從前,若這院子裡一人讓他不痛快,他恐怕會殺掉所有人。
鳳隱厭煩於人類的應酬,並不急於返回榮禧堂,穿過九曲亭廊,見花木復甦,忍不住看向梅院的方向。
林木的枝椏層疊,縫隙裡,有一堵白牆。紅色琉璃瓦,遮襯牆頭,白牆上扇面小窗秀雅別緻,紫檀木窗格鑲嵌,幾條梅樹枝斜斜伸過了牆頭來,詩情畫意,孤芳悠遠,靜謐美好。
這個季節裡,也獨那一處最美。
恍惚間,他似看到那牆壁前,一抹銀白梅花錦袍的女子經過,髮髻側彎,僅簪了三朵梅花小簪,傾世的容顏綻出一笑,遙不可及。
心頭漣漪微動,他出神地停住腳步,錦帽下絕美的容顏,落下兩行血淚。
虞貴妃側首看他一眼,見他拿帕子按在臉上,看了那邊一眼,說道,“陛下……若臣妾沒有記錯的話,那邊,應該是長公主曾居住的梅院吧?”
鳳隱猛然回過神來,嘲諷冷笑,“便是這樣一個簡陋寒磣的小院,竟讓她甘之如飴,沒出息的東西!”
說完,他凌厲轉身,便沿着亭廊繼續走。
虞貴妃堆上笑,“聽說,那裡面的東西,都是頂級的羊脂溫玉櫥櫃,典雅奢華,無法以言語形容,就連百里珣的妃嬪寢宮,都不敢與之媲美。前陣子,一位女醫在裡面住過,後來就不知爲何,消失不見了,聽說是她傾慕南贏王,因遭到陌影阻撓反對,給陌影下了毒,導致的小產。”鳳隱邁開步子,回眸看她一眼,“天下間,似乎沒有愛妃不知道的事兒。”
虞貴妃自嘲笑了笑,上前挽住他的手臂,“臣妾也不曾打探過,不過是聽百里珣的妃嬪們聊閒話聽來的。”
“這些瑣事能讓愛妃開心,倒不是爲一種樂趣。”
“陛下……”虞貴妃溫柔歪頭,靠在他肩上,“不如,我們去街上走走,這院子里人生鼎沸,莫說影兒不喜歡,臣妾也不喜歡。”
“朕決定,去找鳳想容。”
鳳頤和鳳賢在兩人背後相視,齊聲道,“父皇要做什麼?”
“殺了她。”鳳隱似閒話家常,笑道,“如此,我們才能一世無憂。”
這一晚,不出衆人所料。
南贏王稱病,並沒有夜宿在新側妃房內,仍是如往常一樣,命紗依側妃服侍,府邸地下人們,也頓時就此看清了形勢。
麗珠苑內,新娘子坐在牀沿,頂着紅蓋頭,僵坐到亥時,仍不肯就寢。
合巹酒擺在桌案上,寂冷如冰。
高大如梅樹的燭臺上,枝椏對開重重,燃了層層紅燭,每一個紅燭都是垂淚斑駁,似凝固的血。
嬤嬤和丫鬟們不敢上前,聽到推門聲,衆人驚喜地朝着門口跪下去。
進來的人,卻不是新郎。
她着一襲金紋鳳袍,冗長曳地,那蝶袖上垂墜着美麗的紅色絲帶,隨着輕緩無聲的步子,清幽飄逸。
一張張笑顏尷尬僵住,擡起頭,視線掃過來人婀娜高挑的身段,就見那絕美傾城的面容,映在燈下,清淺一笑,讓整個豔紅的新房都黯然失色。
“都免禮!嬤嬤,給側妃掀開蓋頭吧!”
嬤嬤忙應聲,走向牀前。
坐在牀沿的女子,手握着玉如意,顫抖不止。
嬤嬤的手要觸到紅蓋頭時,她突然淒厲地開口,“不……不要!王爺不來,這東西我絕不掀開。”
陌影上前,憐憫一嘆,亦是無奈。叔父因虧欠紗依,一日也不曾宿在秦氏那邊,更遑論是這麗珠苑。
見衆人侷促無措,忐忑不安,她擺手,示意衆人退下。
“嬤嬤,去給側妃準備熱菜熱飯送過來。”
“是!”
門關上,室內獨剩兩人。
陌影環看了豔紅的新房,那紗簾之上滿是異域風情的圖案,已然足可見,南贏王府給了莎車國天大的面子。
她伸手把紅蓋頭掀起來,鳳冠下的易容面具上,妝容早已經花糊成一片,鬼魅般,慘不忍睹。
“熱嘉,你這個樣子,可不像一位郡主呀!”
說着,她擱下紅蓋頭,轉身拿來熱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妝容。
“從繞雲山回來,又是過年,又是婚禮,太多的應酬。父王病重,咳嗽不止,你也親眼看到了。他爲靖周拼殺,在戰場上落了內傷無數,秋冬極易復發……”
熱嘉還是啜泣,卻是字字句句都聽在耳中。
“紗依側妃精通醫術,父王離不開她,還請你諒解。父王這些年,始終不能碰觸任何女子,只是礙於顏面,此事不敢於外人說道。父王不過是一個受制於人的王爺,國與國之間的交易,也是不能忤逆的。”
熱嘉這才呼出一口悶氣,忙跪下來,“陌影公主不必憐憫奴婢,奴婢本就是個丫鬟罷了。”
陌影伸手把她扶起來,卻並非只因憐憫她。
如此一個血液濃腥的女子,貪念太重,她若留在府邸中,勢必要攪得雞犬不寧。
“過一段時間,莎車國國君勢必要派人來,查看你是否有孕。你若是沒有,恐怕他不會饒了你。所以,今晚我過來,是想給你一條活路。”
熱嘉這才聽出她的意思,“公主是要送我離開?”
陌影幫她取下頭上的鳳冠,輕撫她黑亮的髮髻,“你是熱嘉,不是麗娃,你沒有必要揹負麗娃的命運。”
“不!我不走!”熱嘉近乎咆哮地避開她的手,踉蹌退離牀邊,“我死也不走!”
“爲何?”
熱嘉咬牙挺直脊背,“從今往後,我就是南贏王府的主子,我好不容易熬到這一天,我有富貴榮華,我不要走。”
富貴榮華?!陌影垂眸看着手上金燦燦的鳳冠,無法理解這女子的心思。
好好的自由不要,非要屈就在此守活寡,大好的年華,何苦在這裡當小三?!
“你若不走,就必須當好這個側妃,不要叫人以爲,麗娃側妃是一個沒有教養的女子。還有,從今往後,你將以面上這張臉活下去,再也不能恢復自由之身。”
熱嘉顫聲強硬說道,“熱嘉都明白。”
陌影看出她對自己防備,不再靠近。自從她差點殺了百里蘊,所有人都在懼怕她,這倒也是好事,能省去不少麻煩。
“我言盡於此,你不領情,我不會再來,更不會戳穿你。不過,今晚過後,你若做任何傷害我家人的事,我不會放過你。明白嗎?”
“是。”
陌影走到她面前,輕拍她的肩,柔聲道,“那麼麗娃側妃,本宮告辭了,你好自爲之。”
說完,她走向門口。
“公主殿下……”熱嘉忙跟過去。
“你改變主意了?”
熱嘉猶豫再三,卻道,“郡主她不嫁入南贏王府,是因爲她還惦記着御熙王。她定然以給公主殿下十萬兩銀子的事,威脅御熙王。恐怕這會兒,已經成功進入王府。”
“我知道。”
“公主殿下如此聰穎,爲何還要答應與她交易?”
“我……缺錢。”
“公主就不怕,御熙王和郡主會……會在一起?”
會嗎?麗娃那樣一廂情願的暗戀,的確感人肺腑,如果百里玹夜真的動心,她也無計可施。
不管她做多少,那男人終是把她當成了殺母仇敵的女兒。
“隨他們吧。這世上,有太多事,是我們左右不了的。”
陌影穿過麗珠苑樹影叢密的花園,走出小院。
夜空裡,忽然下起雨,細密如牛毛,雨絲裡都是植物滋長的清新之氣。
她張開羽翼,避開巡邏的護衛,縱身而起,返回雨花閣。
一推門,紅煞和香茹忙跪下去,樓上,吉祥和如意正在準備她沐浴的物品。
那金黃的鳳椅上,一個秀雅的身軀站起身來,他一襲黑袍,拉下臉上的面罩,正是百里玹夜。
“大半夜的,你到處亂跑什麼?”
鳳想容不知藏身何處,四處尋不到蹤影,今晚南贏王府有不少賓客留宿,他最怕那老妖婆會混淆其中,趁機傷害她。
“你來做什麼?”
“我……”
是呀,他來做什麼?白天的爭吵,已然撕破臉皮,他不該來,卻又不放心。
若非紅煞說她只去麗珠瞧瞧就回來,他早就帶人衝出去。
“今兒晌午,父皇下令把答卷轉入禮部,三日後舉行對弈賽……”
“我的九族都在這宅邸內了,御熙王殿下若是想殺,就殺個痛快吧!”
陌影一眼不再看他,兀自提着裙襬上樓。心裡卻並非不知,他是緊張她的安危,說那無關緊要的話,不過是尋一個理由,來探望她——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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