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驚疑一震,似兜頭一盆冷水砸下來,蒼老的身軀,從椅子上驚跳起來。
她盯着前方的鵝黃的牀幃,似看到一場滔天的陰謀。
天狼太后和親不成,又備下後招,顯然是蓄謀已久!
“血魔王好端端的,怎會病倒?他是血魔王,他是吸血鬼,除了翼龍神劍,還有什麼能傷得了他?在我靖周皇宮裡病倒,這……傳將出去還了得?那些血魔活了萬歲的親王,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來興師問罪。”
紅煞忙扶住她的手肘,“皇上已經讓御醫前去。御醫說,是受了什麼牽制所致,藥石無效,需得除掉那人方成。魍”
“能牽制血魔王的,還能有誰?”太后撐着鳳首柺杖,焦躁踱着步子,“鳳想容,她到底想做什麼?”
“恐怕,她是懼怕,血魔與靖周聯手。”
太后疲乏按住額角,“罷了,先不管鳳隱的死活,去弄清楚,陌影爲何要在那裡長跪不起!外面大冷的天,就算她是吸血鬼,也受不得如此寒涼。檎”
紅煞應聲出去之前,命嬤嬤宮女們小心伺候太后,方出去。
太后走到浴桶前,御醫們正往湯藥裡撒藥草。
百里玹夜皮膚蒼冷發灰,滿身的青筋根根清晰,映在褐色的湯藥裡,臉色愈加慘淡。
他側腰上,黑紋猙獰,似一隻巨大的烏賊,吸附在皮膚下,有數條根鬚分散,直往胸背蔓延開去,尾端尖銳,仍似在生長攀爬。
本是風華絕代的男子,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御醫們看在眼裡,亦是唏噓難過。
太后忍不住問身側捻着鬍子搖頭嘆息的男子,“王太醫,這湯藥有用麼?!”
王太醫忙俯首,“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殿下身體與力量特殊,他擁有天狼的精純之血,又有血族的精純之血,還遺傳了太后娘娘的嚴氏神奇之力,三種力量混合進化,形成一種更強大的力量。而這毒蠱詭異,只吸納殿下力量,越長越大,殿下的力量已近枯竭,它便開始吸納血液,臣等用盡法子,也未能找出有效的救治之法。看這蠱蟲生長的速度,恐怕殿下就將……”
太后不想再聽下去,眸光嚴峻,冷掃衆人,“哀家不能失去玹夜,我靖周也不能失去玹夜!哀家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必須將他救活。”
衆人齊聲道,“臣等遵命!”
半個時辰後,那毒蠱滋長才稍停,御醫們忙又加重驅除毒蠱的藥草用量。
紅煞從殿外進來,單膝跪在浴桶前,一身寒涼,驅散了浴桶裡散發的熱氣。
“太后娘娘,屬下查問過任然和任離,他們說,陌影公主已經見過了鳳想容,鳳隱是爲救公主被鳳想容所傷。”
太后見孫兒不醒已然心力交瘁,聽得此話,臉色愈加難看。“那丫頭不來救玹夜,去見鳳想容做什麼?盡是添亂!”
紅煞正要回答,守在浴桶邊緣的一位御醫驚喜嚷道,“醒了……殿下醒了!”
“陌影……”嘶啞的聲音,虛弱難辨。
浴桶裡的男子,睜開眼睛,已然拼盡全力。眼前一片模糊,燈影刺目,人影重重。
他努力地想辨清,心裡最放不下的女子,卻終是失望。
“陌影……”
“夜兒?是祖母!”太后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疼惜地淚落下來,“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總算是醒了。”
百里玹夜頹然低頭,正看到身上的毒蠱張狂貪婪,觸目驚心。
“皇祖母。陌影呢?”
“她……”
紅煞道,“陌影公主正跪在御書房門外,跪求賜婚。”
“賜婚?”他這個樣子,怎與她成婚?
太后亦是費解,現在最需要的是解藥,“她要和誰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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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二皇子百里遙。”
“和那個孽種?”太后勃然大怒,“那丫頭瘋了嗎?玹夜病成這個樣子,她不來看一眼便罷了,竟要和那個孽種成婚?玹夜對她情深意重,她怎能這樣做?”
紅煞忙跪下,“太后娘娘,事情不是您想的那個樣子的。”
“那個忘恩負義的蠢丫頭,若非哀家當時把她帶離王府,她早就被王府裡那羣下人折磨致死。”
百里玹夜靠在浴桶上,黯然一嘆,有氣無力地搖頭,一呼一吸都吃力。
“皇祖母,是孫兒傷她在先。她心思剔透,早就看出,我們一直在利用她。孫兒已然油盡燈枯,她另覓良緣,也是人之常情。終究,是孫兒強求了她,她執意爲二哥慶賀生辰,是孫兒阻撓……一切都怪孫兒……”
他死了,她終於可以和她的莫錦年在一起,再也無人去打擾。
只是,她現在是血魔儲君,怎可能得償所願?
太后嗔怒搖頭,“玹夜……”
“皇祖母別擔心,孫兒會好起來的。”
御醫端來幾盅血,王太醫道,“殿下,這是老臣爲殿下調配的,加了幾味藥草,配合藥浴,可暫時剋制這蟲蠱,不過,殿下的力量卻無法讓它返還。”
“有勞太醫。”太后親自端起湯盅,親手喂到百里玹夜脣邊。
那血喝下之後,他卻劇痛無比,毒蠱似被突然喚醒了,生長比前一刻更兇猛。
“不好,鍼灸……快拿針來!”王太醫命令。
浴桶內,褐色的藥湯激烈動盪,被毒蠱折磨地近乾枯的身體,劇烈地顫抖,御醫們驚駭不已。
太后手上的湯盅落在地上,“夜兒,你這是怎麼了?夜兒……”
百里玹夜忙扣住她的手,“皇祖母,孫兒恐怕是不行了,求您,求您莫要爲難陌影和……”
他話沒說完,就暈厥。
太后疑惑於他的話,心裡突地一跳,於他來說,最重要的除了陌影,還有什麼?
她忙轉頭便命衆御醫,“無論如何,讓玹夜活過來!”
“遵命!”
夜深人靜,雪落無聲,萬籟俱寂,別有一番驚世之美。
大殿的燈熄滅,只有宮廊下還亮着一排宮燈。
雪花片片,猶如鵝毛,在燈光裡晶瑩閃爍,無人踩踏的長階,廣場,花木頂端,不過一個時辰便厚厚如雲。
跪在雪地裡的女子,因已四日未進食,身體難以支撐,本是絕美的容貌,出現不尋常的褶皺,雙膝已然被大雪深埋,刺疼地已然麻木。
她搖搖欲墜地擡頭,看向夜空,漆黑的一片,無半分光亮。
“老天爺,求你……在給他一點時間,也請保佑我……求得賜婚。”
一旁,一抹酒紅色的金紋袍服靠近,那清香,似竹香,淡雅迷人,足以令任何女子爲之傾心歡喜。
她搖頭苦笑,“頤兄,您這是何苦?我拿你當師當友當兄,從沒有如你待我那樣待你……這一次,還是要對你說抱歉,我終究是要負你。”
“我知道你是爲百里玹夜,不得已而爲之。”他蹲下來,從懷裡取出一個酒壺,打開蓋子,還冒着熱氣。“喝吧。”
甜暖的氣息,衝到鼻息,她疑惑看他含笑的雙眸,“爲什麼?”
“你這個樣子,只是讓親者痛,仇者快,除了我和父皇,母妃,賢兄,這裡沒有人在乎你的生死。”
她拿過酒壺,氣惱地仰頭,大口大口喝下,把酒壺還給他,褶皺斑駁的肌膚,瞬間恢復豐盈無暇,滿頭黑髮,亦是根根柔亮似充盈了豐沛的生命力。
她力量完全恢復,跪地端正了,雙膝卻反而痛得厲害。
她伸手探入雪中,按住膝蓋,痛得冷汗冒出來。
肩頭被一隻大手擁住,她只能靠在他懷裡,卻無法與他溫柔含笑的眸子對視。
眼淚落下來,她深吸一口氣,還是跪端正,毅然看向御書房。
他從袖中拿出手帕,給她擦掉眼淚,瞧着她倔強的模樣,無奈笑了笑,終是站起身來。
“世人都以爲,我們是冷血的怪物,可他們並不瞭解,血脈牽引的奇妙。我不知道你用什麼法子,斬斷了我們之間的親密牽引,你心裡有多痛,我還是能看得出。”
她承受不起他的好,“你不要插手這件事!”
“說吧,你要嫁給誰?”
“你無需知曉,這件事與你無關。”
“百里蘊?他圓滑狡詐,笑裡藏刀,不好掌控,恐怕鳳想容不會選他。”
酒紅色的絲絨金紋錦袍,在雪裡如雪,貴雅幽冷。
他篤定地猜測着,在她身側踱着步子。
“二皇子,百里遙,優柔寡斷,不善籌謀,於朝中也無力量可依附。
四皇子百里羿,是吸血鬼,他的轉變者一直無人能查明,此人用不得。
六皇子是被慕容珝轉變成的狼人,因爲安凝不傳信息,害死其母妃,他始終憎惡天狼。
所以,鳳想容選定的人,定然是二皇子百里遙。”
說完,他轉身便走。
陌影疑惑不解,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大聲問,“你要去做什麼?”
“等着,我去給你弄賜婚聖旨。聽說,百里玹夜已經快不行了。”
“你爲什麼要幫我救他?”
他沒有迴應,只是擺了擺手。
一盞茶的時間,竟是比她跪了四日更有效。
鳳頤回來,把錦繡着雙龍戲珠的聖旨給她放在手上。
“父皇決定救他,我也希望救他。父皇是爲迤邐姑母還他一條命,我則是不希望你再和他有任何往來。”
她把聖旨按在懷裡,喜極而泣,“無論如何,多謝皇舅父與頤兄。”
百里珣不願受鳳想容擺佈,寧願賠上百里玹夜的性命,也不肯賜婚。虧得這副吸血鬼的皮囊,纔不至讓她冷死餓死。
她打開聖旨,上面是靖周與血魔的兩國璽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靖周與血魔,永世修好,特訂和親。血魔儲君鳳陌影,柔嘉端懿,正適婚齡,朕之次子遙,溫醇恭孝,深得朕心,特許訂兩人百年之盟,擇日成婚。欽此。”
鳳頤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我陪你去取解藥。”
她想站起身來,雙腿卻毫無反應,兩條腿早已經被凍僵,骨頭裡似有千萬根針在刺着。
“自作孽!”鳳頤冷斥一聲,忙把她抱起來。
深巷小院裡,積雪過膝,天光暗藍,已然近辰時。
鳳想容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響,從內室的棺牀內起身,眼前突然冷風呼嘯。
她冷笑兩聲,之間一彈,滿室的燈,鬼火般跳躍了火苗,突然亮起來。
陌影和鳳頤正立在棺牀一側,美麗地像是兩位冰冷的妖魔。
陌影擡手,遞上聖旨。
鳳想容伸手接過聖旨,打開來瞧了瞧,“聖旨拿到可不作數,還要成婚。”
陌影迅速從她手上搶過聖旨,紫檀彎刀抵在她的頸側。
“百里玹夜已經堅持不了多久,鳳想容,你若想事情能成,便先給解藥,若不想,我現在就毀掉聖旨殺了你,然後把天狼臣民,全部殺光。”
“也罷!哀家就給你們解藥。”鳳想容隱忍扣住棺牀邊沿,“畢竟,玹夜是哀家心尖上的人,哀家也委實不捨得他死。”
說着,她從袖中取出一把小刀,“去拿茶盅來。”
陌影忙拿了茶盅上前,鳳想容丟了一顆黑色藥丸進去,以小刀刺破手臂上的肌膚,滴了血進去,滿滿一盅把小藥丸淹沒。
“拿去吧。”
“我怎麼確定這是真的解藥?”
“別忘了,鳳隱的命還被哀家捏着呢!哀家會一直在這裡,等着你和百里遙成婚。此刻哀家退一步,是爲天狼安寧。”她把血盅遞上,“血魔也曾是哀家的家,哀家不希望與血魔兵戎相見。”
陌影接過血盅,看了眼鳳頤,見他點頭才道,“如你所願。”
永壽宮內,御醫們宣佈了御熙王還有半個時辰可活,惶惶跪下去,寢殿內外的宮人亦是齊齊跪下。
太后俯視牀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蒼老的手,顫抖着掀開他的衣領,看到那黑蟲已然侵入他的心口處。
百里玹夜伸手,氣若游絲,“皇祖母,陌影她還在那裡跪着?”
“哀家不知,那丫頭忤逆,不理也罷。”太后說完,又氣惱地嘆了口氣,“你若想見她,哀家這就派人傳她來。”
萬念俱灰的男子,眸光呆怔地望着鵝黃的帳頂,自嘲地虛弱苦笑。
她如此絕情,最後一眼都不肯來看他,就讓他這樣遺憾終死。
可惡,竟是她讓他這不畏死亡之人,對塵世眷戀不捨,如此窩囊。
“便就此……死生不復相見吧!” шωш● ttκǎ n● ¢ O
他話說完,閉上眼睛。
芙蓉殿的窗子,轟然一聲巨響,闖入的影子呼嘯而過,一雙宏大的慄紅色羽翼,擋開了簇擁牀前的所有人,連同太后,也被揮倒,幸虧紅煞及時扶住她,纔沒有跌倒。
衆人正要嚷護駕,見這吸血鬼竟是陌影郡主,皆是又跪下。
她一見牀榻上瀕死的男子,那婀娜高挑的身姿,似被抽了所有的力量,搖晃不穩,跌跌撞撞,捧着手上的茶盅,如捧着稀世珍寶,跪到牀前。
瀕死的男子睜開眼睛,便看到她絕美的笑顏。
“總算沒有白跪,可以救命的,快吃了吧!”
太后恍惚了一下,忙命人把百里玹夜扶起來。
陌影擋開他們,一手托住百里玹夜的後頸,以後把茶盅喂到他脣邊。
她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強忍着,保持着微笑,沒有讓淚落下來。
把茶盅遞到他脣邊,不敢看他墨綠的眼睛,只怕他一眼便能洞悉一切,會拒絕這茶盅。
“喝下去就沒事了。”
他看到她裙袍上溼淋淋的,是融化的雪,那繡紋上都是清冷的冰粒子。
她長跪不起,竟是隻爲他換這一盅可救命的血?
“你這個女人……”
她把茶盅堵在他脣上,逼迫他吞下去。
眼見着他一點點喝完,她忙扯開他的睡袍,見他羸弱的身體一點點恢復如從前。
那章魚似的黑紋,似收起了觸鬚,緩緩在腰間縮小成一個黑色斑痕,倏然鑽出皮肉,凋落出來。
她忙拿出絲帕,忙把小蟲收進小瓶裡,咬牙切齒地握緊了。
他張口欲言,被她伸手按住脣瓣。
“玹夜,你所受的苦,我會讓那人十倍償還!”
說完,她撐着牀沿站起身來,這簡單的一個舉動,額上冷汗如豆。
他擔心地擡手,要握住她的手。
她卻轉過身去,不讓他看到自己隱忍劇痛時的狼狽。
“殿下需要精心調養,有勞御醫們多費心了,日後殿下吃穿住用皆需得小心查驗。”
她如來時一樣,話說完,就從窗口飛了出去,不見蹤影。
百里玹夜想抓住她,卻連她的袍子都未能觸及,心底懊惱,她的名字繞在脣邊,他張口卻哽咽地喚不出。
她在爲救他努力時,他卻猜疑她惦記着前生裡的情人,這樣的他,實不配她如此相待。
大雪融化,迎春花綻出新蕊。
天氣漸漸和暖,後宮裡開始準備春夏的衣袍。
血魔王朝與靖周的合盟之事,商定完畢,禮部也制定了全面甄選質子的賽事。
滿宮上下,都在議論着賽事內容,不知哪位皇子會如此倒黴。
一早,早膳結束,百里遙便帶着一羣隨侍到了使者寢宮,先是給鳳隱與虞貴妃請了安,他便入了陌影的寢殿。
陌影正坐在美人榻上,看任然從天狼北部差人送來一本小摺子,聽到外殿的腳步聲,她迅速將摺子丟在了美人榻旁的炭爐裡。
鳳眸幽幽,紅光閃爍,瞧着那跳躍的火苗,腦海中不禁又想到,百里玹夜那日在牀榻上形容枯槁的一幕,想到自己被天狼女醫以狼爪抓破腹部的一幕……
聽得那腳步聲入了內殿,她闔眼微靜片刻,轉瞬,面對着那俊美溫雅的未婚夫,她便自然而然,漾出溫婉的笑,頷首行禮。
百里遙一身藍綠繡紋的銀白錦袍,笑顏風清月朗,溫潤明媚。
見她精神不錯,他亦是客氣地欣然回她一禮。
環看殿內的六個火盆,他卻終是忍不住,又心疼地嘆了口氣。
“陌影,你那日長跪不起,也不與我說。宮人們亦是猜疑重重。若你早些告訴我,我便代你去跪,也免得你落下這種疑難之症。”
自那日久跪於大雪之中,她雙膝時常感覺冷涼,縱有內力護體,亦是難免刺痛。
因此天氣和暖之後,殿內仍是生了六個火爐,平日閉門不出,除了跟隨鳳頤練功,學習治國之道,便是看醫書。
使者寢宮內,來者無數,送禮慰問者亦是絡繹不絕,都被虞貴妃接待,並不允許他們入這邊的寢殿。
說起來,這座寢殿,除了鳳頤,便只允了百里遙入內。
陌影忙命宮女上茶,請他在窗前的茶几旁坐下。
“今日怎麼有空過來?你不去御書房議政麼?”
百里遙端詳着圓窗的窗臺上,擺放的一束梅花,想起這是自己前兩日送的,不禁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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