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自在些。”
她視線越過他如山丘似地肩頭,連他的神情都看不出喜怒。
“你這個樣子,會嚇壞路人。”
“從這裡到百花仙谷,重巒疊嶂,沒有路人。”他提過她手上的食盒,掂了掂分量,“你準備這點東西,還不夠塞牙縫的。”
她忙了一早上,上下準備了三層的東西,竟還嫌少?醢!
“早知道你是這個樣子,我哪用得着做糕點?直接牽一頭牛來更好些。”
她彆扭地跟在他身側,被他健碩的身軀映襯,嬌小若蝴蝶。
察覺到她嗔怒的眼神,他側首看她一眼,尖耳的毛茸茸的狼面上,綠眸邪魅幽幽,似暗藏着幾分笑意緹。
“百里玹夜,你是在笑?”
他避開她澄澈的眼睛,“沒有。”
她鬱悶地鼓着腮兒嗔怒斜瞪他一眼。
“中秋之日,力量充盈,血脈亢奮,很難變身回去。今日狼人和吸血鬼都易失控,你別回營地了,我安排了人保護兩個孩子。”
“好。”她先說到,“你若是一會兒失控,可別卯着糕點盤子啃。”
“有你這麼一堆鮮活的肉,我不啃盤子。”
她一拳搗在他臂膀上,卻反打得自己手疼。
他長臂一伸,不羈地撈住她的腰際輕盈一舉,讓她坐在肩頭上。
兩人就這樣一路談笑,繞過了溫泉池,穿過了野花盛開的林子,過了兩座山頭,抵達了百花盛開的山谷。
他沒有刻意加快速度,抵達時,太陽正驅趕了山霧,萬里湛藍的天,晴好地令人心醉,一呼一吸都是花香。
陌影坐在他肩頭以手遮擋在眼睛上方,眺望四周,入眼的花,似彩色的流水,密密匝匝的從峽谷盡頭蔓延而來。
縱向東西的兩面是懸崖峭壁,這個季節的北風入不得,加之地氣溼暖,暖如春夏,百花在此齊放,並不稀奇。
從他肩上跳下來,她便從食盒裡取出毯子撲在地上,舒服地跪在毯子上,大朵大朵的山花淹沒了頭頂,這一方寧靜的天地,只有她與他,格外舒服。
她把糕點擺開,鄭重地說“陛下請坐!”
他收斂羽翼,在她身邊坐下。
她便舒服地靠在他懷裡,拉着他的大掌按在自己的腹部……
他因這親密的姿勢,反而有點尷尬。
“嚴陌影,你在幹什麼?”
“其實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想告訴你,我懷孕了。你不必再讓兩位神醫費心,我解了你母親搭配的劇毒,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仇恨與遺憾。”
“一大早的約我出來,就是告訴我這件事嗎?”
“這是我們之間最重要的事,我當然要選在一個美好的地方告訴你,這一天,還有兩個孩子,還有這百花仙谷,值得我們幸福一輩子。”
他沉默,卻並沒有她想象地那麼歡喜。
“是一對兒雙胞胎,小皇子,你在東宮那邊建造的宮殿,又被填滿兩座。”
他按住她的腹部,良久沒有挪開手,綠眸暖如旭陽,凝視着她,疼惜憐寵,分明又有疏冷。
大掌只是輕輕地按着她的小腹,並沒有絲毫過分親密的舉動。
她疑惑地看着他,這樣的境況下,仍是無法讀懂他的神情,“玹夜,你不想吻我嗎?你不高興麼?”
他俯身在她頭上輕吻,隨手把她鬢邊的碎髮,爲她掖在耳後。
“你該多歇息。昨晚不該跳舞,平日那些危險的事,也都不要做了。”
“好。”她滿足地揚起脣角,半眯着鳳眸,貓兒般,因他一身灼燙的暖意,昏昏欲睡。“你身上好暖!”
他輕拍她的肩,隨手拿起她親手做的蛋糕咬了一口,卻甜倒了牙。“爲做這糕點,你打死了幾個賣糖的?”
“噗——就幾勺而已,你不是早就喜歡吃甜嗎?”
“我有說過嗎?”
她狐疑坐正,這纔想起辨別他的心跳和呼吸。
“你……不是百里玹夜!你是……”
她話沒說完,就被封住了背後的幾處穴道,震驚圓睜的鳳眸,惱怒地掙扎兩下,終是閉上。
毛茸茸地大掌,筋骨寸寸縮短,變成白皙修長的手,落在她的臉上。
“我沒想到,你會真的把血魔的儲君之位給我。”
“被利用了這麼多年,我早就受夠了被牽制,所以,你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他扶着她,在毯子上躺好,幫她調整了舒服的姿勢,隨手摘了幾朵花,編成花環,給她戴在髮髻上。
“影兒,你知道嗎?昨晚親見百里玹夜看你的眼神,並聽聞那些臣子議論他爲你做的事,我才明白,什麼是愛。作爲你的兄長,我竟只知害你,是我的錯。昨晚,我也是第一次見驚宸和暖兒,他們雖然不認我這個舅舅,我還是忍不住喜歡他們,他們倔強生氣的樣子,很像你。若是我們也那般,自幼一起長大,或許,會很快樂。”
她已然聽不到他寂寥的自言自語。
“別怕!我只是來和你道別的。暗無天日地在地宮裡過了幾百年,我真的累了,想出去走走。既然有了身孕,就好好養着吧,我相信,百里玹夜定會對你好的。”溢滿香氣的風,百花仙谷裡爛漫的花,搖曳款擺,似能聽懂他幾百年的孤寂。
“我知道你不喜歡打仗。這輩子沒有什麼能爲你做的,藉着今日中秋團圓節,我願爲我唯一的妹妹破例一次,把那羣兵馬帶走,也當做是送給四個小娃兒的見面禮了。”
百里玹夜議政結束,又依了嚴懷景的要求,爲他和末藥賜婚。
聖旨遞出去,他看出岳父神情複雜,眼底仍有清苦之色,張口欲言,卻又不知該如何勸解,勸他接納鳳迤邐,不對,勸他放棄末藥神醫,也不對。
嚴懷景看出他的掙扎,內斂垂眸,避開他的視線。
事隔二十多年,重新握住賜婚聖旨,恍若隔世,新娘,卻不再是他熱切期盼迎娶的女子。
這聖旨,更似他對自己下了一道絕然的命令。
這婚事對末藥不公平,但是,他需要這個女子,安撫周遭的人心。
他既已無法接納鳳迤邐,若強硬地挽回她,再同牀共枕,也心有隔閡。
戰場上,他從沒有輸過。
昨日于山頂,他輕而易舉靠近呼延協,他竟無所察覺,若真的打起來,他篤定自己能勝,但是,殺了呼延協,迤邐定會難過永生。
所以,有時果決地認輸,比強硬的爭強鬥勝更好百倍。
嶽婿二人靜坐片刻,百里玹夜道,“若您改變主意,我可以勸陌影。其實她刀子嘴豆腐心,並非不能接納自己的親生母親,是因爲您,她才恨她……”
上輩子,那女子便不曾得父母雙全,今生今世,他想幫她得以圓滿。
然而,境況如此,他已然無法左右。
“玹夜,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和末藥的婚禮就定在明日,我已經命金狐去安排。婚禮結束之後,我們打算雲遊天下。你若不介意,我想帶驚宸到處走走看看,讓他多長些見識。”
百里玹夜只得點頭,“好。您親自教導驚宸,是那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送了嚴懷景出去,皇宮總管鄧慎言,又送來御膳營帳的菜品禮單讓他過目。
今日的中秋午宴,是家宴團圓,皇后第一次與皇上一起吃團圓宴,自當慎重。
百里玹夜看過之後,對鄧慎言的周到行事讚賞幾句,示意他即刻去安排。
在查明那些皇親的確是被任然任離所救之後,他便以陌影的鳳印懿旨昭告天下,宣告他們無罪,並命月魔中人,把所有被關押的皇親送返本家。
想必,今日此時,他們都已經與家人團聚了。
大祭司又把晚上的拜月祈福儀式,寫成了摺子呈遞上來。
百里玹夜在龍椅上一眼掃過,注意到溫泉谷纔想起,昨晚,陌影好像約了他……
“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巳時。”大祭司見他凝眉站起身來,忙俯首道,“陛下,若要更改的話,時間還來得及,不過溫泉和百花仙谷那邊,是最美麗的,拜月祈福儀式定在那邊,最合適不過了。”
他話剛說完,欒毅又驚喜地闖進來。
“陛下,呼延千逝撤兵了,那千萬大軍,朝西去了,呼延協和鳳迤邐還在東邊鎮子上的茶樓裡面喝茶,對此事毫不知情。”
百里玹夜微怔,“他可是死活都要與朕打一架的,怎會突然撤兵?吃錯藥了?”
“在撤兵之前,他去了百花仙谷,因暗中有不少狼人守着,所以無人知道他去那邊做什麼。”欒毅說着,忍不住笑道,“臣猜測,他可能是在那邊睡了一覺,夢到了花仙,突然轉了性。”
“在附近最高的山頂上舉行拜月儀式。”百里玹夜闔了手上的摺子塞給大祭司,便忙奔出去,“欒毅調集人手尋找皇后的下落。”
欒毅的笑還沒有收住,便擔心地跟出去,“陛下,皇后娘娘怎麼了?”
“還不清楚,別聲張。”
“是。”
營地裡仍是熱鬧如常,尊貴地皇帝陛下從大營裡出來,就召集了丞相與幾位親王似要去打獵……
欒毅的元帥帳內,桃香挺着孕肚靠在軟榻上的方枕上,慵懶蜷着腿,接過丫鬟剝開的蜜橘,慢慢吃着。
茶几那邊,茶香四溢,百里香與欒昊嘀嘀咕咕地說悄悄話,不時咯咯地笑。
桃香凝眉瞪了眼兒子,暗示他不準胡言亂語。
小傢伙邀功似地,當即把百里香給他的一盒精緻的金雕小士兵放在茶几上。
“孃親,看,驚宸皇子都沒有這麼好玩的東西呢!兩隊不同顏色,正如兩國*軍隊過招。”
桃香瞧着那禮物,心裡越發地驚悚。
“長公主殿下,多虧皇后娘娘昨日寬容,念及您有身孕,纔沒有追究那事兒,但凡她認真一點,對陛下多言一句,恐怕您……”
百里香俏顏頓時拉下來,“昨兒我不過是跌了一跤,怎惹得你如此感慨?!”
跌一跤倒是好,就怕這一跌,會跌起來沒完沒了的。
桃香伸手喚兒子到身邊,把那盒金雕小兵重又還給百里香。
“臣妾不似長公主這般,天生皇女,桃香婢女出身,若非今日是元帥夫人,長公主也不會如此一再接近吧!”
“桃香,你母憑子貴,實不該妄自菲薄。”
桃香見兒子又要伸小手去抓那些小兵,強硬握住他的小手,話仍是對百里香說的。
“桃香因從前刁難過皇后娘娘,就算不妄自菲薄,也該步步小心。長公主有鄭烽大將軍,還有初心小姐那麼好的養女,縱然心裡有萬分的怒氣,也該看開些纔是。”
百里香頓覺索然,“罷了,我走還不成麼,竟勞動你羅嗦這些!”
“既然長公主殿下要走,日後就莫再來了,也請不要把我家昊兒拖下水。我家夫君是與陛下患難與共的兄弟,更是他最倚重的臣子,皇后娘娘不追究桃香從前的錯,陛下當初又從血魔救回我一家三口,這大恩大德……”
“得,得,得……你還沒完了?!”百里香不耐煩地擺手,“瞧你嚇得這慫樣兒,好好養你的胎吧。”
桃香忙捂着大肚子起身,忙頷首行禮,“恭送長公主!”
百里香出了營帳,朝着門簾呸了一聲。
“一個丫鬟,也敢教訓本公主,真當自己飛上枝頭了?!”
桃香從帳內聽到那話,氣悶地強硬握住了雙拳,冷眸看向漲紅了臉兒的兒子……
“昊兒,剛纔你對那女人說了什麼?”
欒昊無辜地骨碌着大眼睛,遲疑片刻才道,“她讓我借與爹的牽引,探聽爹的動靜。”
“你爹是掌控兵馬的大元帥,行蹤隱秘,涉及都是軍政大事,豈能對外人透露?”
桃香恨鐵不成鋼,擡手便要打……
欒昊豈會坐等着捱揍,繞着桌子便逃。
“小混蛋,你給我站住!你闖了大禍!”
她手託着腹部,這便追過去,丫鬟們忙出言相勸,提醒她莫要動了胎氣。
桃香不是不知,夫君對她並無什麼感情可言。
昨兒因爲百里香鬧了一出,夫君一回來便警告她不準生事。
他假扮成嚴如皓時,她憑藉着幾分手段,才抓牢了他,若是知道兒子做出這種事,只怕他又會怪罪她教子無方。
欒昊被追得害怕,見孃親真的生氣,忙招認道,“我什麼都沒說,不過說了呼延千逝撤兵的事,還有,他撤兵之前,去過百花仙谷,然後……皇上派爹爹去調兵找皇后娘娘,爹爹就猜測說,皇后娘娘不見了。”
“你這樣胡言亂語,遲早會害死你爹!”
桃香氣急,卻不敢再亂跑。爲這搗蛋鬼,害死腹中這個,得不償失。
一旁的丫鬟忙道,“夫人,聽說,皇后娘娘那裡有斷絕牽引的藥。皇上爲免小皇子和小公主牽扯於爭權奪勢,給他們服用了此藥。皇上有什麼疼痛,兩個小皇嗣都感覺不到,如此,不會影響課業,也不會被有心人利用。”
桃香轉頭,若有所思地看兒子,見他小手又伸向茶几上的金雕小兵,便嚴苛地在桌面上拍了一下。
砰一聲巨響,震懾得欒昊再不敢要那東西。
桃香白了他一眼,對丫鬟說道,“你去找繡衿姑娘要一粒吧,就說,香長公主總是問昊兒話,如此防備,也是爲皇后娘娘好。”
“是。”
桃香在丫鬟出去之前,又叫住她,“扶着我,我親自去。”
桃香當過丫鬟的,素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帳簾一掀開,她就眼尖地看到,百里香正與揹着藥簍採藥回來的洛櫻在說話。
距離隔得太遠,洛櫻防備,時常在周身佈下結界,所以她只隱約捕捉到百里香的幾句話。
“你還不知道嗎?皇上剛剛給南贏王和末藥神醫賜婚……”
“聽說皇后娘娘在百花仙谷失蹤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若抓到皇后,威脅南贏王和皇上,只怕得了天下都不是難事,更何況是賜婚?!”
“百花仙谷偌大一片地界,花叢高過了腰間,且峽谷冗長綿延百里,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你們吸血鬼最清楚,皇后娘娘一身香氣,與百花香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