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仁吉是靈州本地人氏,能夠坐穩別駕這個官位也與他背後的人脈有關。與薛濤共事二十年,他很清楚這位方伯的性情。
回首當年的崢嶸歲月,薛濤的確算得上一名幹吏,頗具名臣潛力。他從一個下等縣的縣令做起,敢於任事又不拘泥於陳規陋習,很快便在芸芸官僚之中脫穎而出,僅僅十二年的時間便升爲靈州刺史府長史,乃是大梁官場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也就是在那時,劉仁吉與其結識,幾番暢談之後被他胸中的志向折服。
後來薛濤便調回京都,入東府參政,劉仁吉以爲他能實現抱負,成爲執掌這個王朝權力的宰執。然而沒想到僅僅兩年之後,薛濤便離開京都回到靈州,擔任靈州刺史。雖然這是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可是大梁官場上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刺史者不可再任執政。
從此以後,薛濤的性情便愈發沉鬱陰冷,加上靈州的重要性,他漸漸養成唯我獨尊的心態。
今日城外鑼鼓喧天,薛濤身爲刺史卻閉門不出,自然是因爲那個裴越來到靈州後,幾次三番讓薛濤丟了臉面。
便在此時,薛濤的身影從內間出來。
劉仁吉鬆了一口氣,連忙上前說道:“方伯,裴欽差大概午後會至城外。”
薛濤問道:“你不是已經安排妥當了?”
劉仁吉勉強笑道:“下官只是做了些準備,但下午那般大的場面,還是得方伯親自出面主持才行啊。”
薛濤冷笑道:“主持什麼?”
劉仁吉一聽就知道這位刺史大人不願露面,畢竟西吳騎兵是裴越領軍剿滅的,跟薛濤沒有關係。而且在此前裴越判斷西吳會大軍犯境,薛濤卻認爲不會,兩份奏章同時送到御前,結果沒幾天邊關就傳來大戰開啓的消息,自然讓薛濤顏面掃地。
雖然看在他的身份上,京都沒有傳來申飭的聖旨,可開平帝還是八百里快馬送來一封密信。劉仁吉沒有看過那封密信,只知道接下來的幾天裡薛濤的臉色就沒有和緩過,整座刺史府都沉浸在無比恐怖的氣氛中。
眼下見他滿腹怒氣,劉仁吉只得繼續勸道:“方伯,如果您不肯出面,那麼這樁功勞可就全落在那小子的手裡。當然,方伯不會看上這點功勞,更不會自降身份與一個小輩爭鋒,可若是局勢任由裴越掌控,靈州人心將來若何?他這一路慢慢悠悠,滿天下宣揚自己的功勞,將自己打造成挽救靈州百姓的大英雄,更放出話來要在靈州募兵,
其人志向不小啊。”
薛濤微微皺眉,自從在京都的權力爭鬥失敗,自己被趕到靈州之後,他就將這裡視爲自家的花園,決不允許任何人染指,這其實是當朝左執政莫蒿禮的默許。
他之所以想要從石炭寺的手裡奪過蜂窩煤的專營之權,很大程度上便是因爲這種心理作祟。
劉仁吉見他遲疑,便趁熱打鐵說道:“方伯,那裴家子在靈州毫無根基,能仰仗的只是幾百軍卒。可若是讓他趁着這次剿滅吳軍騎兵的勢頭,在靈州進一步擴大影響,招募大量本地年輕人入軍,焉知他不會成爲一頭下山虎?”
薛濤終於動容,正色道:“你說的對,本官身爲靈州刺史,自然要去迎一迎這位斬將立功的欽差大人。”
劉仁吉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連忙去安排儀程。
午後,滎陽城外張燈結綵,大紅地毯從刺史府門前一直鋪到城外五里處。
紅毯的盡頭是一座涼亭,刺史薛濤和欽差正使秦旭並一衆官員在此等候,旁邊數百親兵緊密守衛。
道旁則是滎陽城中的達官貴人,普通百姓壓根靠不上前。
在遠處城牆根附近站着許多百姓,其中有一名身段頎長的年輕人,一身士子打扮,只是眼神格外銳利。他旁邊站着幾名虎背熊腰的男子,若有若無地將他圍在中間,和旁邊的百姓分隔開來。
他便是王黎陽。
陳希之和韋東奇落敗的消息傳來後,他便立刻讓手中的力量隱藏下來。
按照之前和陳希之的商議,在後者對付裴越的時候,他應該集中所有人手刺殺薛濤。只要薛濤一死,靈州全境在短時間內都會陷入混亂,即便朝廷立刻派人接手,也需要時間去了解和整備。這麼長的權力真空期,西吳人有很多手段可以繼續攪亂靈州境內局勢。
然而相較於裴越動輒領兵外出,薛濤卻十分惜命,刺史府守衛森嚴水潑不進,即便偶爾出門也會像今日這般隨身帶着數百親兵護衛。
王黎陽自然不知道,當邊關戰事開啓之後,薛濤便立刻加強身邊護衛,畢竟他在靈州爲官二十餘載,很清楚這裡有多少西吳的奸細。
“公子,來了。”
一名壯漢在旁邊低聲道。
王黎陽擡頭望去,只見人羣忽然躁動起來,很多人拼命地往前擠,想要近距離看看那位神勇無敵的年輕欽差。
他不禁雙手攥緊成拳,心中無比悲憤。
韋東奇的手下可是有三百名王氏子弟,那些人都是王黎陽的親人,如今都死在裴越的手裡,他怎能不恨?
隨着戰鼓聲轟然響起,藏鋒衛終於出現在滎陽城外。
裴越策馬行在最前,後面是五位哨官,至於葉七則不願在這種時刻拋頭露面,隱藏在裴越身後的隊伍裡。
劉仁吉代表薛濤上前迎接,一番客套寒暄之後,裴越下馬走向涼亭。
薛濤緩緩起身,不苟言笑道:“裴欽差此番立下大功,本官當上表朝廷,親自爲你請功。”
裴越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搖頭道:“薛大人,不過是剿滅八百西吳騎兵而已,這等小事就不必勞煩大人了,我自會向陛下奏明原委。”
薛濤面色泛紅,隱隱開始後悔今日不該來。
裴越淡淡道:“多謝大人親自出城迎接,裴越不勝感激。陛下命我爲藏鋒衛指揮使,我已經決定將臨時駐地設在臨清縣。之所以特地來趟滎陽,是有三件事想請大人幫忙。”
“何事?”
“其一, 藏鋒衛在此戰斬獲人頭千餘,我準備在滎陽城外築京觀,以安靈州百姓之心,以震西吳蠻人之氣,以慰陣亡將士在天之靈。”
薛濤望着裴越平靜又堅定的神色,緩緩點頭。
裴越繼續說道:“其二,此戰俘虜和西吳人勾結的賊人二百餘,我欲在滎陽公開他們的罪行,並且明正典刑,殺之!”
薛濤默然不語。
他身後的一衆官員大驚失色,暗自感嘆這位年輕欽差好狠的心志!
秦旭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裴越,忽然有種自己已經老邁的感覺。
裴越不等薛濤迴應,繼續斬釘截鐵地說道:“其三,陛下命我在靈州募兵,我已經將消息散出去。如今大戰在即,我沒有太多時間和當地州府扯皮,還請薛此時發一道明令,讓各州府配合行事,不得阻撓那些想要加入藏鋒衛的年輕俊才!”
他緊緊盯着薛濤的雙眼,緩緩問道:“薛大人,您不會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