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字帥旗昂然矗立,一千精騎沉默列陣。
他們漠然地注視着前方的百姓,胯下的駿馬躁動地打着響鼻。
這些從西境戰場上歷經考驗活下來的百戰老卒,即便不動如山也能帶給敵人巨大的壓力,更何況是一羣餓着肚子手腳乏力的普通百姓?縱然有上萬人包圍着欽差行轅,但只要裴越一聲令下,背嵬營殺完這些人都不會出汗。
仿若沉寂的水面上蕩起漣漪,從北到南掠過整條長街,越來越多的百姓心中開始發憷。
他們以前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軍卒,但絕大多數人都聽說過裴越的事蹟。
以庶子之身指揮邊軍斬獲西吳十餘萬首級,這樣的傳奇很難不流傳世間,單憑這件事裴越就足以成爲很多人心中的殺神。
漣漪很快匯聚成水花,外圍的百姓自覺地退到兩邊讓開道路。
裴越策馬當先而行,帥旗緊隨其後。
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兩側的百姓身上,不知爲何他忽然想起那年初臨綠柳莊的情形。
那棵繁茂的柳樹下,幾十名莊戶小心翼翼又極其卑微地給他行禮,儘管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半大小子。那些莊戶和眼前的百姓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就像是這人世間一顆顆微不足道的塵埃,在泥濘裡掙扎奔波只是爲了活着。
裴越從來沒有想過要做救世主,只是這一路從北到南走來,所見之人間唯艱難二字。
一股躁鬱的情緒在他心頭沸騰。
若是換做平時,成京的百姓或許還想着瞧瞧那位中山侯的風姿,可是現在他們只敢低着頭,聽着節奏穩定的馬蹄聲在耳邊響起。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裴越的手腕和威名無需贅述,他的麾下自然也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這是陳新甲率領的成京衛完全無法比擬的事實。方纔還準備繼續在欽差行轅外聚集討要一個說法的百姓們,此刻乖巧地如同羊羔一般。
裴越沒有趁機宣講一些大道理,他徑直來到行轅大門前,坐在馬上朝韓公端拱手致意。
一等國侯乃是超品爵位,東府參政僅是從二品,裴越的舉動不算失禮。
裴越又同欽州刺史宋希孟見禮,依舊沒有下馬。
然後他調轉馬頭,看着周遭黑壓壓一片人頭,朗聲說道:“雖說我在京都有點微薄的名聲,可是在這千里之外的成京應該無人在意,所以我猜諸位今天弄出這麼大的陣仗,應該不是特意爲了迎接我,對吧?”
這句玩笑話並不好笑,雖然裴越的聲音中氣十足,長街兩頭的百姓都能聽見,可他們只是畏懼地看過去,沒有任何呼應聲響起。
裴越不以爲意,話鋒一轉道:“既然不是在迎接我,你們數千人圍着欽差行轅,莫非是要造反不成?”
人羣中登時出現一陣騷動。
當一些人想要離開的時候,卻發現到處都有裴越麾下的軍卒。背嵬營可謂是優中選優,從藏鋒衛老卒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尖子,大部分時候都不需要裴越耳提面命,他們明白該如何應對不同的場面。
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背嵬營當然不會結成戰陣,以鴛鴦陣十一人爲小隊,在裴越前行的同時便已經分散開來,徹底掌控住局勢。與之相比,陳新甲帶來的成京衛猶如一盤散沙,絕大多數人都集中在一起。
大門前,韓公端望着這一幕微微頷首。
宋希孟輕聲道:“不愧是中山侯,部屬之強悍非常罕見。”
韓公端應道:“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器重一個臣子。”
兩人心中頗多感慨,站在旁邊的陳新甲只覺得分外尷尬,同時又有一些懼意。在裴越出現之前,他也曾想過這位中山侯的手段,其實心中並不是特別畏懼,總覺得此人盛名難副,然而此時當面瞧着,他不禁有些後悔,或許不該爲了那筆銀子就給韓公端挖坑。
那邊廂裴越見無人應答,微微皺眉道:“本侯再問一遍,你們是不是要造反?”
這羣人終於有了反應,最開始出現在欽差行轅外的百姓中,有那等心思機靈的顫聲喊道:“裴侯爺,草民怎麼敢有那種大逆不道的想法,今天來這裡只是想求欽差大人開倉放糧。城內已經十來天沒有米店開門,很多人都快餓死了。”
裴越奇道:“十來天沒有買到糧食就會餓死?難道你們家中都沒有存糧?”
見他態度頗爲溫和,漸漸有人生出幾分膽氣,高聲回道:“侯爺,咱們這兒從三月底開始就沒有下過雨,田地裡的莊稼都枯死了,莊戶們自己都沒有糧食吃,哪裡還有糧賣進城裡?從四月底開始米價一直飛漲,好多人只能變賣家當換糧食,如今更是連米店都關了門……”
裴越輕輕一嘆,又問道:“所以說,你們今天圍着欽差行轅,只是想求得一些糧食?”
離他最近的那些百姓拼命地點頭,有些人眼中已然有了淚痕。
如果不是填不飽肚子,誰願意做這種風險極大的事兒?誰不知道衝撞欽差是抄家殺頭的大罪?
裴越沒有再問,他從馬上翻身而下,鄧載和幾名親兵緊隨在旁,他用雙手捧着裴越常用的鋼刀。
雖然裴越是朝韓公端和宋希孟走去,陳新甲卻沒來由地生出一股危機感。
只見裴越從容地登上石階,來到兩位重臣面前站定,目光冷峻地問道:“敢問參政大人,這些百姓只是吃不飽飯的可憐人,你爲何要下令射殺他們?”
他猛然擡手指着不遠處那百餘具屍首,勃然道:“這就是朝廷對待大梁子民的手段嗎?”
畢竟是戰場上殺敵無數的大將,宋希孟被這股霸道凌厲的氣勢逼得後退了一步。
韓公端沉聲道:“中山侯,本官從未下令射殺百姓。”
裴越怔了怔,疑惑地問道:“此地以參政大人爲首,除了你還有誰能下令?莫非是宋方伯?”
他轉頭望着宋希孟,後者搖頭道:“好教裴侯知曉,本官雖爲刺史卻無權調動本州廂軍。”
這時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響起:“稟裴侯,末將乃是成京衛指揮使陳新甲。當時這羣百姓在圍攻保護韓大人的禁軍,末將害怕釀成大錯,倉促趕來也不敢耽擱,只能下令放箭。末將絕非有意屠戮百姓,只是……”
陳新甲極其恭敬地說着,他萬萬沒有想到裴越會抓着這件事不放。
不就是幾十個平民而已,再者說了,自己又不是無緣無故殺人,若非他們衝擊欽差行轅,又怎會出現這樣的結果?
然而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寂然,因爲裴越漠然地望着他,擡手從鄧載手裡接過鋼刀。
裴越沉聲說道:“你能坐上指揮使的位置,再怎麼無能也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睜開你的眼睛看看,這些人都是什麼模樣,一個個餓得前胸貼後背,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你居然敢說他們能夠對付禁軍和你帶來的兵卒?”
他邁步朝前走着。
陳新甲大駭,尖聲道:“裴侯,末將問心無愧啊!”
這時韓公端忽然悠悠道:“陳指揮使,如果你問心無愧的話,前夜送進你府裡的五箱珍寶又作何解釋?”
陳新甲目瞪口呆, 眼見裴越已經來到自己跟前,那柄長刀拖在地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音,他強行掙扎着喊道:“裴侯,你只是京營副帥,依照朝廷軍制管不到我!”
裴越轉了轉脖子說道:“本侯離京之前,陛下特賜監管南軍諸將帥之權,難道你沒有接到這封聖旨?”
陳新甲還要爭辯,裴越健步上前,刀光似匹練一般捲起。
鮮血四濺。
陳新甲捂着脖子,眼中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他想不明白此人爲何敢殺自己,難道他就不想知道這欽州亂局的根源在哪?
成京衛的士卒登時大譁,誰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主將竟然突兀被殺,然而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便發現背嵬營的將士已經出現在身前,那一張張冷漠的面龐彷彿在提醒他們,若敢暴起鬧事只會有一個下場。
一如倒在地上一命嗚呼的陳新甲。
長街之上,百姓們雖然聽不見那些大人物的對話,可是他們能看見變故的詳細過程。
被成京衛射殺的百餘人並非孤身前來,今天來的很多都是一家幾口,他們的家人不敢去收殮親人的屍首,也不敢對那些兵卒叫喊,只能將悲痛藏在心中。
當那位下令放箭的武將被裴越一刀砍死,人羣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大仇得報的淒厲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