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大營外面,藏鋒衛將士整齊列陣等候,沒有一個人開小差或者東張西望,這是裴越從臨清出發時定下的十條臨時軍規。
“爵爺,那……咱們接下來去哪?”
陳顯達迎上來,本來想問大營中發生的事情,不過在注意到裴越略顯嚴肅的臉色之後及時改口。
裴越淡淡道:“往西,我們去邊關軍寨看看。”
“遵令!”
四名哨官應聲,然後各自領隊護衛着裴越踏上西行的道路。
雖然他眼下不能插手邊軍防務,但是寧忠也沒有阻止他繼續西行的權力。古平大營距離大梁朝廷認定的邊境線還有一段距離,真正守着邊境的是九座互爲犄角的軍寨。這些軍寨實際上是用最堅固的磚石建造的兵城,它們依照地形散落在虎城之南、古平大營以西的方圓數百里區域內。
九座軍寨一方面前出阻擋削弱西吳騎兵的機動能力,另一方面則是要保護從古平大營北面到虎城之間的這條極爲重要的官道。
其實這些地形早已印刻在裴越的腦海中,但是他想親自實地看一看,這樣才能做到心中有數。
另一方面,他此刻非常失望。
裴越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大梁忠臣,至少不會像翰林院的那些官兒一樣開口必稱忠君二字。他原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穿越過來後也一直接受負面信息,當初還是裴寧的溫暖讓他逐漸適應這個陌生的世界。剿滅山賊也好,鼓搗蜂窩煤也罷,縱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真的想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也在爲自己考慮。
然而來到靈州以後的所見所聞,即便算不上心灰意冷,也讓他大跌眼鏡。
刺史府的官員且不必贅述,大抵是一羣被時間和銀子打磨掉心氣的蛀蟲,就連他十分看重的邊軍也墮落到這種程度。要知道距離裴貞奪回虎城也才十五年的時間。靈州迎來十五年的安定,卻也在不斷腐蝕着強悍的邊軍。
寧忠想替路姜出頭,這種事並不會影響裴越的情緒,因爲這是人之常情。
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此人對西吳騎兵的敷衍態度。
那是足足八百精銳鐵騎,換言之就是八百柄殺人如喝水一般簡單的霸刀。
他們的確無法攻城略地,甚至不能侵佔任何一座有防備的縣城,但是靈州的百姓難道全部縮在城裡生活?靈州好不容易復甦起來的商道又將如何?那些散落在城外的村落集鎮又怎樣抵禦這些騎兵?如此突然出現的越境敵人,足以在廣平府境內縱橫無敵,輕易就能達成他們以戰養戰的戰略目的。
這一刻裴越不禁想起京都外圍被山賊劫掠的十一個村莊,所有村民都被屠殺乾淨,還有綠柳莊中無辜慘死的四十七人。
他不禁默默攥緊了拳頭,同時又陷入深度的自我懷疑中。
這些事與我何干?
此行他的任務只是在靈州搞定蜂窩煤的製作與售賣,爲石炭寺建立起完整高效的售賣渠道。薛濤也好寧忠也罷,亦或是蠢蠢欲動的西吳軍隊,這些說實在的都和裴越無關。
主將的情緒極易影響整支軍隊的氛圍。
平時裴越雖然安靜,但他天然便有主心骨的氣質和讓人心靜的能力,所有人都會緊緊團結在他身邊。
此刻見裴越沉肅的臉色,就連最喜歡鬧騰的陳顯達都不敢開口。
“韋睿。”裴越的聲音有些低沉。
“卑下在。”韋睿拍馬加速,來到裴越身邊。
“你知不知道我爲什麼執意要去邊關軍寨?”
“爵爺擔心西吳大軍進犯,邊軍沒有做好足夠的準備,所以想親自去查看一番。
”
“你也認爲西吳一定會動兵?”
“見到武威侯之前,卑下只有五成把握,但是有九成把握。”
“爲何?”
“先定國公十五年前拿下虎城,此後大梁和西吳攻守之勢逆轉,我們的遊騎也可以前出高陽平原,打探西吳的消息。這在以前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因爲只要我們的遊騎斥候敢離開軍寨,一定會被虎城裡的西吳鐵騎截住退路。爵爺,虎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西吳朝廷難道認識不到這一點?”
“那他們爲何沒有攻打虎城?”
“他們做過嘗試。仁宣二年秋末,西吳集結七萬騎兵和十五萬步卒圍攻虎城,但是面對先定國公親自坐鎮的守城大軍,西吳人徒勞無功,丟下上萬具屍首敗退。卑下認爲,西吳人從那時候就明白強攻不可取,所以才改變策略,想要逐漸腐化整個靈州官員系統以及部分邊軍大將。”
裴越勒住繮繩,整支隊伍立刻停下。
他靜靜地望着韋睿,後者平靜地說道:“觀寧忠此人形狀,徒有兇狠外表,實則氣色虛浮外厲內荏,一營主帥尚且如此何況他人?爵爺,卑下不去猜測其他三座大營的具體情況,只看寧忠的虛實便知道古平大營已經糜爛到一定程度。”
裴越神色複雜,悠悠道:“才十五年啊。”
此時只有他們五人在隊伍最前方,韋睿直言不諱道:“陛下一味講究制衡之道,此舉在朝堂上影響不大,但在軍中卻是大錯特錯。就拿如今的四營主帥來說,武威侯寧忠是右軍機路敏的心腹,其他三座大營的主帥分別和王平章、李柄中、裴戎關係莫逆,這的確能保證邊軍不會擰成一條心,造成外強中乾的窘迫局面,但誰能保證每派勢力選中的人都具備足夠的能力?”
裴越忽然輕輕一笑,感慨道:“我一個子爵,你們四個哨官,居然在這裡議論皇帝的用人之道,傳出去不知會引來多少嘲笑。”
孟龍符認真地道:“爵爺,卑下大概明白你在困惑什麼。”
裴越好奇地看着他。
孟龍符斟酌字句道:“爵爺雖然從未將忠君報國掛在嘴邊, 但心裡始終裝着咱們大梁的百姓。在西吳人已經明顯準備動兵靈州卻恍若未覺的局勢下,你打算出手做些事情,卻又覺得這些事與自己無關,所以才一路踟躕。”
裴越並未否認,輕聲道:“與我何干?”
孟龍符鄭重地說道:“大丈夫行走世間,其實不必顧慮太多。”
裴越又問道:“如果西吳大軍犯境,難道我靠着你們四百餘人征戰殺敵?就算你們不怕死,我也不會讓你們無謂送死。”
傅弘之微笑道:“爵爺莫要忘了,若局勢真的糜爛至極,整個靈州只有兩個人具備名義上統御全局的資格。至少在京都派人來之前,事實便是如此。”
陳顯達撓撓頭道:“我猜一位是爵爺,另一位是留在滎陽城花天酒地的秦大人?”
傅弘之頷首道:“雖然陛下只是讓爵爺處置蜂窩煤相關事宜,可是爵爺確實是欽差,這裡面值得說道的地方有很多。”
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彷彿在談論一個很輕鬆愉快的話題。
韋睿最後說道:“爵爺,不妨邊走邊看,無論最後你如何抉擇,我都會聽命行事。”
裴越望着他們四人認真肅穆的面龐,心中的陰霾忽然一掃而空,那些猶豫和遲疑漸漸消失,曾經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的氣度回到他身上。
轉向望着西邊,他的眼神堅定無比。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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