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軍北大營。
校場上殺聲震天,士卒們按照要求一絲不苟地操練。
京軍的待遇自然不會差,僅比禁軍低一線,與京都守備師大致相當。不過內部仍然有區別,就拿北營來說,平南衛和泰安衛的將士無比眼熱藏鋒衛和武定衛的伙食,那可真是每天都能見到葷腥,隔幾日就是一頓大餐。
羨慕歸羨慕,另兩衛的將士卻沒有鬧起來,倒不是他們甘願忍受這樣的差距,只因這並非裴越刻意偏袒。實際上四衛的伙食標準和餉銀製度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區別,藏鋒衛和武定衛也沒有多拿一文錢。之所以他們會吃得這麼好,完全是因爲裴越自己銀子多到沒地花。
平南衛指揮使俞大智雖是開平帝夾帶中的人,卻也不敢因爲這點小事去告狀。且不說藏鋒衛和武定衛是裴越在戰場上一手帶出來的兵,單論自己掏銀子改善士卒伙食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他又能以什麼名義彈劾裴越呢?
收買人心圖謀不軌?
莫要忘記此前開平帝中毒昏迷,是裴越力保聖駕無虞,聯合廣平侯等人挫敗燕王劉讚的野心。朝廷對此已經有了公論,裴越加封一等國侯便是明證,俞大智當然不會自討沒趣。
“哎……”他輕輕嘆了一聲。
誰碰到這種事都會覺得無奈,俞大智只恨自己沒有賺銀子的能爲,生生被人踩了一頭還沒有辦法還擊。
“俞指揮因何嘆氣?”
泰安衛指揮使高英走到近前,滿臉微笑地問道。
俞大智扭頭看了他一眼,平靜地說道:“你那邊沒人鬧情緒?”
高英依靠自家和修國府的關係拿到這個指揮使的實權軍職,自身倒也不算廢柴,至少在練兵上沒有問題,在指揮和兵法上的造詣當然要等實戰來檢驗。
聽到俞大智的疑問,高英失笑道:“誰敢鬧?咱們北營的軍法之嚴苛相當罕見,寧國府的楊經歷那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上次藏鋒衛的一位遊擊觸犯軍規,連韋睿都不敢阻攔軍法處的人行刑。”
他頓了一頓,感慨道:“再者說了,裴帥這是拿自己的銀子改善底下將士的伙食,雖說親疏有別,可在其他方面極其公正。兵書也好,餉銀也罷,這些事情上從來沒有虧待過我們。”
俞大智想起自己平南衛中那位名叫傅弘之的副指揮使,忽然有些羨慕身旁這個無憂無慮的傢伙。
他幽深的目光望向校場東北角,那裡有幾個熟悉的身影並肩慢行,正是藏鋒衛和武定衛的幾位主將。
韋睿與秦賢居中,陳顯達、羅克敵、孟龍符和薛蒙等人分列左右。
秦賢望着校場上漫天塵土,微笑道:“老陳,這次被唐臨汾搶了先,你居然能夠沉住氣不鬧騰,倒也難得。”
經過燕王謀逆的那個動亂夜之後,陳顯達似乎成熟不少,不再像以前那般魯莽。他聞言不禁憨笑道:“秦大哥又在拿我說笑,都是給侯爺辦事,何必分什麼先後。”
一貫沉默寡言的孟龍符輕聲道:“秦大哥不要被這廝騙了,他知道侯爺這次只是南下迎親,唐臨汾帶着五千騎在大梁境內策應,
根本不會爆發軍功。倘若這次是要跟南邊真刀真槍地幹仗,你看他會不會這麼平靜,早就連狗腦子都打出來了。”
衆人鬨堂大笑。
陳顯達老臉漲紅,可是面對當年在南營一起摸爬滾打成長起來的孟龍符又沒法爭辯,只能一味搖頭否認。
歡笑過後,秦賢略顯擔憂地說道:“侯爺這次南下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韋睿篤定地說道:“秦兄何必擔心,有唐臨汾帶領五千鐵騎一路策應,背嵬營全程護衛,誰敢對侯爺動壞心?最重要的是,我不覺得這個世界上有人能算計到侯爺。”
其他人頻頻點頭。
秦賢自嘲地笑道:“是我多想了。”
羅克敵忽地開口問道:“秦大哥,侯爺過段日子就要南下,我們要不要湊個份子擺桌席面給侯爺踐行?”
秦賢沉吟片刻,搖頭道:“不必了,他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我們只需要好好操練士卒便是對他最好的回報。”
雖然他從來沒有在人前刻意顯擺過自己和裴越的關係,但是他對裴越的心思最瞭解,知道這裡纔是裴越真正的根基。
只要有這兩衛精銳在手,裴越就能一路坦途。
遠處,士卒們的操練終於結束,塵煙漸漸平息,天際殘陽似血。
……
西城,清水街,祥雲號總店。
內院一間寬敞的房間內,算盤的珠子聲連綿不絕,數十位精明強幹的賬房正在埋頭覈算。
王勇坐在主位上,左手握着一本賬冊,右手在紙上記錄一串串數字,這是裴越傳下來的新式記賬法,目前在整個祥雲號內已經普及。王勇身爲總掌櫃,裴越身邊僅次於鄧載的親隨,其實並不需要親力親爲,但他不想自己一竅不通被人矇騙,故而早早就學會了這套法子。
時間靜悄悄地流逝着,一名中年賬房走到旁邊,垂首說道:“總掌櫃,目前各處店內可調用的存糧數目已經算出來了。”
王勇聽完他說出來的數字之後,神情凝重地說道:“這還不夠,繼續派人去秦州和利州收糧。”
京都米價在戶部和祥雲號的配合運作之下歷來穩定,大賬房顯然不明白爲何突然要囤積這麼多糧食,但他知道東家的背景所以也不敢多問,只是略顯遲疑地說道:“總掌櫃,糧食肯定能收到,但問題是賬面上的銀子不多了,總得留一部分應急。要不先跟侯爺……”
王勇面色一沉,冷聲道:“這點小事值當去打擾侯爺?我現在派人去沁園那邊,他們近來收了很多現銀,且暫時也用不上,借過來足以支撐一段時間。你將商號賬面上的存銀全部撥下去,務必要在一個月之內收購足夠多的糧食。”
“是。”大賬房不敢多言,連忙應聲領命。
王勇派自己的貼身小廝離開祥雲號,徑直趕往長樂坊的沁園。
如今沁園由戚閔負責主事,楊虎和陳大年從旁協助。
暗室之中,聽完王勇小廝的彙報之後,戚閔看了一眼旁邊的陳大年和楊虎,頷首道:“沒有問題,我明天就讓人把銀子送過去。對了,我會派人去跟少爺稟報,你記得轉告王勇,這件事不要忘了。”
雖說都是裴越的產業,但是祥雲號和沁園是兩個相互獨立的系統,賬面上沒有任何相通。按照正常的流程,這種大筆銀子的挪動肯定要事先請示裴越,只不過因爲近幾日裴越不在京都,且事先給了他們自便之權,所以只需要詳細地稟報一番。
“是,小人記住了。”小廝匆匆離去。
陳大年想了想,對戚閔說道:“沁園開張已經一月有餘,你何時將咱們的賬冊送到後面去?”
戚閔微笑道:“還用你提醒?早在七日前我便讓人送過去了。”
楊虎性情沉穩不喜閒談,待這個小插曲過去之後便說道:“好了,咱們繼續討論如何在京都之內建立一套完整的密探體系。”
屋內燈光明亮,三人興致勃勃地議論着,只不過他們多少都有些好奇,沁園後面那套宅子裡究竟是什麼人?
沁園後方,一街之隔。
弄玉身着薄衫,端着一碗涼茶來到書房,看着伏案桌前眉頭蹙起的年輕女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說道:“姑娘,這種事又何必急在一時?”
陳希之望着面前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字,擡手揉了揉眼睛,接過瓷碗淺淺飲了兩口。
“姑娘,要不今兒先歇着罷?”弄玉關切地問道。
陳希之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如今寄人籬下,生死操於別人之手,哪有什麼心情高臥?早些做完纔是正理,以免給了別人發作的藉口。”
弄玉心中略有些驚訝,姑娘這是真的在轉變嗎?
她忽然有些開心,因爲這樣的生活雖然枯燥,可是勝在平安穩定,遠遠強於過往歲月裡的提心吊膽。
“那我陪着姑娘。”
弄玉臉上綻放開花兒一樣的笑容,乖巧地坐在陳希之旁邊。
陳希之沒有多言,繼續做着乏味的案牘工作。
夜色漸漸蒼茫,都中萬家燈火明亮。
長街拐角處的陰影中,有兩個矯健的身影一閃而逝。
“要不要進去查個清楚?”
“不必,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上面的指示再做決定。再者,這裡肯定守衛森嚴,咱們不能打草驚蛇。”
“也好,其實那次在古藺驛的機會多好,若是能夠……哪裡還會有後面那麼多麻煩。”
“呵……急什麼?”
兩人的聲音極輕,稍稍離遠一些便聽不清楚,片刻過後,他們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