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錫一案原本陷入僵局,卻沒想到在最後關頭出現轉機,連官家都震驚不已。
劉錫所書賬本乃他在任三年以來所有度支明細,也就是不可公諸於衆的那份真賬本,上面記錄詳盡,連每一筆銀錢來往的經手人都記得清楚,只需與各署現存賬本覈對,便能明確看出來是哪裡出了紕漏。
官家的意思是不容姑息,儘管秦未對他的態度有些意外,但既然官家有令,廷尉署自當一查到底,最終矛頭所向不是旁人,正是司農齊政。
齊大人在任數年,所撈財器數目驚人,更有與他牽扯甚廣的一些下屬乃至地方官員被一股腦拔了出來,舉朝爲之震驚,司農署總覽財政,一旦貪腐就是大案,更何況他的勢力如此之深,貪財就罷了,還結黨營私,上位者如何能忍。
齊政依律當抄家斬首,本以爲齊家這次要完,沒想到官家並沒有波及到縣伯府,只嚴懲齊政一脈,不過齊政無子,就只他滿府的郎君遭了殃,看來官家到底對世家留了情。
齊政落網,頭一個坐不住的就是大司馬高安,一向鎮定自若的他,居然狠狠砸了一隻上等白瓷茶盞。
韓簫只道可惜,俯身一片片撿起來,“這隻盞隨了子成數年,砸了它喝茶都要失了味道。”
“我沒想到齊政居然這麼快就倒了。”高安的眼神中少見的生了殺機,“燕柯,我實在小看他了。”
也難怪大司馬會動肝火,齊政算是依附大司馬的一條暗線,兩人表面上無甚牽扯,但某些方面卻關聯至深。齊政有自己的勢力人脈,不論是斂財還是弄權,皆有善後之能,故而只要他不惹什麼麻煩,大司馬一向不會干涉,誰曾想他一栽就栽了徹底,他自己栽了就罷了,牽扯到大司馬就不好了。
韓簫把碎片擺在桌案上,用白布仔細包好,“據我所查,齊政的部分暗線至少一半在齊敏手裡,官家剛懲處了齊樑,恐怕暫時會給齊家留一份面子,至於齊政,死無對證便罷了,估計不會等太久的。”
“齊政的事一出來,你還愁秦未不會順杆爬嗎,齊敏那點城府,自己兒子都管不住,我是怕秦未緊咬住不放啊。”高安一掌拍在桌案上,疲憊的擰着眉心,“齊政送去各處的那些郎君,能處理的都給我處理了,省得他們上頭沒了主子亂說話。”
韓簫嘴角噙着笑,起身轉至高安身後,雙手搭在他雙額上,柔和的替他舒緩着繃緊的精神,“事情還沒有那樣糟,先別自亂了陣腳,那些郎君不足爲懼,恐怕各家都迫不及待劃清界限,自己便動手處理了,至於秦將軍嗎,單槍匹馬孤膽英雄,想成事不容易的,出征關隴的事不是八九不離十了嗎?“
當然有些話韓簫沒有多言,比如那些郎君總有一些是無法處理的,能不能留禍就得自求多福,總歸不是眼下要緊的事,無需說了徒增煩惱。
再比如,他剛剛收到的信兒,說的是被髮配遠走的徐康年病死途中,病死還是跑了尚無從知曉,就算是跑了,負責押解的人也會百般遮掩,從而推卸責任,便是想追也追不回來,就更不必現在與他說。
韓簫感到手下繃緊的神經漸漸鬆弛,嘴角的笑意越發深刻,都是些不足爲提的小人物罷了,只要秦未他翻不起浪來,便沒有誰能打敗這個男人。
……
葉長安被徐應桐約來俞記茶鋪,這會正不知所措。
徐應桐已經趴在几上哭了半個時辰,葉長安乾點什麼都成,唯獨不會安慰人,便只能等她自己緩過來。
徐應桐是聽說了徐康年病死途中的消息,不能在長公主府上哭,只能偷偷跑到外面傷心,家破父亡,是任何一個年紀的人都難以承受的,儘管他父親不是什麼好人。
“長安,你說這是爲什麼呢?”徐應桐猛的擡起頭,眼睛已經腫成了紅燈籠,“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爲什麼這些事會發生在我身上,我已經很努力去活着了,爲什麼噩耗還是不斷呢,難道非要徐家人都死光嗎?”
是啊,一人犯錯殃及全家這種事,誰也說不明白,或者徐康年是罪有應得,但徐家其他人都是殃及池魚,不過人生總難預料,什麼樣的坎兒都得自己邁過去,這個道理葉長安在幾歲的時候就懂了。
父母親人永遠都會在你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離去,傷心也好無動於衷也罷,都是一個人的掙扎,她經歷過,也見過太多,故而很難心生波瀾,說白了人都是一樣的。
葉長安想說發配做苦役的人,大概都是死了比活着好過,徐大人即便不幸亡故,但餘生也免了遭罪,不過這話她猶豫再三沒有說出口,道理人人都懂,有時候不需要說的太明白。
“徐娘子,喝口茶緩緩再哭,會上火的。”
葉長安倒了杯茶放在她眼前,如此實誠的安慰法子讓徐應桐破涕而笑,她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拿袖子擦了擦鼻涕,“長安,我真挺羨慕你的,你跟我認識的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很真實也很肆意,跟那些作天作地的肆意不一樣,是打心裡豁達。”
這話要是從秦將軍的嘴裡說出來,應該就是現實跟沒心沒肺的意思,她都活成了一個人,現實點沒什麼不好,權當這都是讚美她的話收下了。
“唉,我不哭了,想想有什麼好哭的呢,他在做下那些不應該的事時,就應該想到有一天要承擔後果,我們全家都要承擔的。”
她能明白最好。
徐應桐這廂剛好了,賀添隨後就來給她添堵,俞記茶鋪已經成了徐應桐固定要來的地方,賀添有事沒事就會過來偶遇一下,這是聽說了徐康年的事,上趕着來安慰人。
葉長安心說他怎麼不早來,省的她笨嘴拙舌的在這裡難爲情,不過看賀添點模樣,好像他比徐應桐還難過幾分似的。
仔細看賀添的臉,今日好像沒有塗粉,白淨的臉上隱約有個紅印,像是捱過了巴掌,眼睛也微紅,跟徐應桐湊在一起,剛好一對紅眼兔子。
“徐娘子,徐伯父的事我聽說了,你千萬節哀,想想他去苦地遭罪,或者這樣纔是最好的安排,所以你別難過了,往後都有我呢。”
得,葉長安沒好意思說的話都讓賀添說了,沒意外的惹了徐應桐的白眼,“賀公子我求求你了還不行嗎,你就別再管我了,往後都有你的話我都聽了百八十回了,再往後我就七老八十了,你乾脆替我買口棺材算了。”
這話聽在賀添耳朵裡,應該就是嫌他承諾兌現太慢的意思,往日賀添都會無奈的耷拉下腦袋,然後暗自跟葉長安發誓,說一定會回去說服家裡人,今日難得沒有低頭耷拉腦,反倒充滿了鬥志一樣,“徐娘子!我已經跟家裡鬧翻了,從今天開始我會搬出來,我自己的事自己說了算,我說會娶你就一定會兌現承諾的!”
徐應桐:“……”
葉長安:“……”
賀添跟賀家鬧翻了!他是吃錯藥了嗎?
反正在賀家人眼裡,賀添自從遇上徐應桐之後都是一副吃錯了藥的樣子,賀添倒是沒有說謊,他今日早上又跟家裡人舊事重提,說要非徐應桐不娶,然後無有例外都又大吵一架。
賀添在氣頭上的時候還順帶作死的提了一句他爹當年上戰場的事,大概意思就是齊樑說的那般,又因爲齊家出事,賀添便質問賀家是不是也幹過什麼勾當,企圖苦口婆心勸說一番以免遭報應,最後卻捱了他爹一巴掌,以賀添出府斷絕關係而告終。
像賀添這種貴公子能幹出這種有血性的事來,委實很讓葉長安吃驚,雖然乾的有點缺心眼,也是奇事一樁就對了。
他跟賀家斷絕關係,一個人活得下去嗎,還要養徐娘子,想想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好歹人家徐娘子現在還是長公主的乾女兒,不定誰養活誰呢。
見她們不信,賀添急道:“是真的啊徐娘子,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內心的,我以後一定可以照顧好你,雖然我跟賀家鬧掰了,但是我有手有腳,我還可以參軍,我纔不跟他們同流合污!”
直到現在,賀添纔算是真正得了別人認真的審視,不管怎樣,他一個高高在上的貴公子能爲徐應桐做到這一步,都或多或少在徐應桐心裡留下些許印記,大約從現在開始,大家都不約而同的對賀添少了幾分輕視。
“賀添你腦子進水了嗎?”徐應桐沒好氣,“幹嘛非要跟家裡鬧掰了,一點都不成熟,你沒了賀家做儀仗能活下去嗎,你能過苦日子嗎?”
“呀,徐娘子是在關心我嗎?”賀添傻兮兮的笑,“沒關係啦,我有銀子的,另外懷朔王也給我一個院子暫住,生活不是問題的。”
徐應桐翻了翻白眼,“誰愛替你操心似的,愛死不死。”
賀添:“嘿嘿……”
葉長安搖搖頭,她就不操心這倆冤家的事了,只約了徐應桐改日一道去宮裡教蹴鞠,一來給徐應桐找些事做,二來給自己找個伴。
從俞記茶鋪出來,葉長安一路都在琢磨着如何跟於伯開口說要搬走的事,白得了他這麼久的照顧,什麼都沒留下就走了,說起來都覺得不好意思。
就這麼一邊糾結,一邊推開秦府的門,院子裡空無一人,不知道於伯是不是出門去了,葉長安每個屋子看了一眼,最後來到後院,望着那間一直落鎖的屋子,猶豫着走過去,卻發現今日沒有落鎖。
屋裡斷斷續續有人低語,聽聲音應該是於伯的,葉長安下意識就要走,心說於伯一定也有些不想與人知的事情,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然而將走未走的時候卻猛然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她不由頓住腳,不由自主的多聽了兩句。
“長安娘子現在很好,心眼好,人也開朗,跟將軍年輕的時候很像呢。”於伯自言自語,手裡捧着一個排位,用袖子撣着細灰,“將軍在天之靈可以明目了。”
這個將軍……應該不是秦將軍吧?
葉長安的心忽然就亂了起來,她憑着意識疾步往外走,不知道於伯爲什麼會提起她,她一個邊陲小城來的庶民,何至於就能叫陸將軍明目呢,她大概是聽錯了。
她想着快些離開秦府,當作自己沒有回來過,不然就太尷尬了,可是事情總是不能如意,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她跟秦未面對面撞上了。
“秦將軍回來了。”
“你去哪。”
兩人異口同聲,尷尬到想讓人往地縫裡鑽。
葉長安此時此刻不知道能說點什麼,後退一步與他錯開,低頭繼續走,“我出去一趟。”
然而她一隻腳剛邁出門檻,手就被秦未給抓住了,她頹然的想,爲什麼每次她不想面對的時候,秦將軍總要強制她面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