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的寺廟近日香火十分旺盛,或多或少都與動亂有關,能跑的就跑,不能跑的就來求佛祖庇佑,圖個安心。而今日十五,御道西的永寧寺卻安靜的很,皆因是長公主進香之日,故而暫時避客。
不過侯在寺外的百姓卻只多不少,大都等着長公主進香結束,常來進香的人都知道長公主的習慣,不會久留,等她出來的時候或許還能有幸見長公主一面。
秦未此時混跡人羣,略做停留便往寺院旁門而去。他鮮少來寺院這種地方,在洛陽城數年,不過偶爾陪着陸夫人來一回,卻也從不靠近,他自覺殺戮太多,跟佛門寺院格格不入,故而也不來擾佛祖清淨,況佛祖不佑人以命數,陸夫人再虔誠,到頭來還是什麼也留不住。
自旁門進入,走的是寺院園林,此處幽靜至極,秦未有賴小沙彌指引,進入茶客區飲茶,不多時長公主進香結束,嫋嫋而來。
“白淵今日難得。”長公主笑意盈盈,“居然主動來見我。”
秦未坐於原處沒有起身,連個笑意也欠奉。長公主對此早已見怪不怪,他們二人相處的時候通常都是如此,一個熱情主動,一個冷漠無視,長公主自信可以讓全天下的男人爲之動容,卻不能動搖秦未分毫,不過,這不妨礙她瞭解他。
“讓我猜猜,白淵今日來找我,怕不是興師問罪來的吧?”長公主另要了一壺茶來,臉上絲毫沒有要被興師問罪的困擾。
“你留着樑建章這張牌,是到了該出手的時候了吧。”秦未開門見山。
“是爲他啊,就知道瞞不過你,那可是我送你的大禮,留着有大驚喜的,既然你心急,改日讓你見一見便是。”長公主刻意端詳了秦未幾眼,“你近來好像瘦了,不是因爲關隴一事鬧的吧,是我拖的久了些,不過我的誠意還不錯吧。”
她所謂的誠意,指的自然是整個關隴,關隴一地自來是一片相對獨立的勢力,並不隸屬哪一方,便是大司馬高安,亦難以真正掌控,最多是有利益上的糾葛,而除關隴以外的大部分西北軍,幾乎都是高安的勢力,當然可以說,自陸謙秦未之後,天下兵馬之地皆是高安囊中之物。
自北防鎮戍兵起亂開始,或多或少都有高安默認的意思,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他的策略,他若是有丁點要阻止的意思,關隴之亂也起不來。目的不言而喻,就是爲了遏制秦未跟官家來的,既然官家跟秦未想從士族下手,那由士族中人來鬧也理所當然。
高安不過就是順水推個舟而已。
本是一步必贏之局,若不是有趙呈稚站出來,官家要麼就得派秦未出徵,要麼就只能坐視關隴鬧翻,而秦未只要一出征,必難再歸,官家沒了仰仗,大魏朝就還在他高安掌控之中。
這麼着來看,秦未是得好好謝謝長公主。
“長公主之謀略,我自然望塵莫及。”
“你還是別恭維我的好,一點沒有走心的意思,再說了,哪裡比得上你對付齊家的手段。”長公主揶揄道,“說來那孩子倒是幫了你大忙,沒有她,齊家的事恐怕不能這麼快抖落出來,你可能還要費一番心思的。”
說起葉長安,秦未的臉皮終於鬆了鬆,他是多的是法子讓齊家遭殃,就是沒想到陰差陽錯的成在了她身上,一想到她因此惹了這麼大的麻煩,他就恨不得親手掐死齊樑。
“你啊就是太執着。”長公主注意到他臉上的些微變化,話纔開始往深了說,“齊敏當年站隊我皇兄,自然不會對陸將軍留情,不只他,隋家的兩兄弟,賀雲,啊還有沈太師,都是導致陸將軍枉死的劊子手,你除掉一個齊家,後面還有隋家賀家沈家,倒也不嫌麻煩,其實他們都是依附於人的小嘍囉,何必如此費心呢?”
“看來長公主又有妙計。”
長公主大笑,“我啊纔沒有那閒情,他們只要不擋我道,我才懶得搭理,不過既然你非要收拾,我助你一把也無妨,你別看這些家族現在人五人六的,除了吃喝享樂,哪裡還會幹別的,捏死他們怪沒意思。”
秦未飲了一口茶,表示默認。
“我啊還是喜歡長安城的沉穩,洛陽城這個地方太過浮躁。”長公主忽然感慨了一句,然後盯着秦未,似乎是在等他迴應,“將來有機會,我還是想要回長安城定居的,你覺得呢白淵?”
秦未不置可否,不論是長安城還是洛陽城,對他來說都沒差別,皆不如偏安常樂一隅來的心靜。
而同時他也清楚的確定了長公主的野心,重回長安城,伴隨的只怕又是另一場劫難。
長公主今日在永安寺逗留的時間格外長,秦未走後,她居然又去誦經片刻,直到等候的百姓脖子都要伸斷,她才姍姍而出,還興致大好的撩起車幔來,讓圍觀百姓激動不已。
她回到府中以後便在房中歇息,並招來彥卿跟前伺候,彥卿是她新晉的寵兒,近來幾乎日日過來伺候,有時陪着歇個晌兒,有時一起吃個飯,皆因彥卿生的乖巧,話也不多,放在跟前儘可以忽略,又隨時能解悶,受用的很。
彥卿便是改頭換了面的孫德才,乖巧話少是真,慫也是真。
他雖然是經過了齊家的包裝訓練,看上去可以跟洛陽城的公子以假亂真,但骨子裡的慫勁兒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剛剛告別了哭爹喊孃的日子,在長公主這等氣場之下,哪裡敢放半個屁。
不過既然長公主喜歡乖巧的,那彥卿大可以裝巧賣乖,日子混的倒也順遂,暫時沒有受到齊家的影響。
因爲宮中有男寵私通一事而發,引出了齊家豢養男寵的禍端,養來解悶也就罷了,居然存了那等大逆不道的心思,把男寵送到宮裡是想做甚,監視官家的一舉一動嗎,監視完了呢,乾脆犯上作亂嗎!
如此還不止,從江潮出身地一路查來,地方上配合齊家收集男寵的官員居然大有人在,有配合就有利益往來,有利益往來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結黨營私不過如此,你齊家到底存了什麼心思,不瞎的人誰看不出來。
於是齊家自此徹底翻船,齊樑還關在牢中沒撈出來,齊敏到底也沒能跑了,一家老小皆獲罪,官家不打算給一點情面。
如此一來,之前收用過齊家男寵的人,誰還想不開會留着他們,故而這兩日各家打發出來的男寵不計其數,或賣活如何,總之只想丟的遠遠的,好傢伙,還不知被他們探聽了多少事去呢!
所以按照常理來說,彥卿也在被打發的行列,他倒是聽到了些許風聲,正擔心着哪日被長公主嫌棄了,不過看起來長公主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
“彥卿,你過來。”長公主眯着眼,輕聲喚他。
彥卿輕手輕腳的站在離她三腳遠的距離,這是他多日伺候得出來的經驗,長公主很喜歡這個距離。
“彥卿,你以前的名字叫什麼?”長公主忽然問道。
彥卿身子一抖,本能的腦子沒轉過彎來,他已經心安理得的接受彥卿這個名字的時候,爲什麼要問他過去的名字,過去的日子跟現在差了十萬八千里,誰還會想以前呢?
然而轉念一想,他心裡打了個激靈,長公主可能要發落他了。
長公主忽然睜開眼盯着他,不期然的對上了彥卿驚慌失措的表情,“你被送到我這裡,也是來當臥底的吧,你可知道齊家已經倒了?”
彥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再也遮掩不住孫德才的內芯兒,怕的毫無形象,讓彥卿的外皮顯得十分滑稽。
“長,長公主饒命……我,我也是受害者啊,我絲毫沒有要對長公主不利的念頭,我保證我發誓,我要是說了謊話,明天出門就讓雷劈死……”
長公主有些失望的搖搖頭,臉上帶了一絲嫌棄,只是她仍舊伸出手捏着他的下巴,笑了笑,“哭什麼,我又沒說要怎麼着你,我問你,以後可還想跟着我?”
彥卿猛點頭,“願意,我自然是願意跟着長公主的,絕對沒有二心……”
“那我問你什麼,你可會撒謊?”
“不會不會,我一定都告訴您!”
“你是常樂縣出來的,跟葉長安是相熟吧?”
常樂縣……葉長安……孫德才斷了片的記憶終於被強行續接上,記起了他的前世今生,“是,我……葉長安曾經是我的未婚妻,她不是什麼好人,她就是個混混……”
長公主笑着打斷他,“不着急,你慢慢說就是,你來跟我說說秦將軍在常樂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
“秦將軍?啊,是薛六,他古怪的很,冬日都只穿單衣木屐,不怎麼跟人來往……”
“你說他叫……薛六?”
“是,是啊……”
長公主秀美微蹙,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竟有些失神起來。
……
葉長安在馮章的引領下來到太極殿,是官家要見她。
官家並非心血來潮,是她昨日跟馮章提了一句有關周芙的事,大概是看出她對周芙有看重之心,馮章便跟官家多了一句嘴,這纔有了今日召見一事。
整個事件裡,周芙跟江潮是最不值一提的一環,死活都無人問津,更別說他們還惹了官家忌諱,結局大概就是一句處理了就結束了。葉長安忽然冒出來給周芙賣好,這事就讓官家覺得挺新鮮。
葉長安進殿的時候,官家正在處理公務,聽聞她來,官家很給面子的擡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又讓他心裡生了些許熟悉的異樣。
“葉長安參見陛下。”
這是她頭一次給人行大禮,略顯生疏,藉着她跪地行禮的瞬間,官家回了回神,等她擡頭再看,方纔的那絲熟悉之感蕩然無存。
“葉教習,近來操練如何?”官家擱下筆,問道。
“回陛下,暫時還沒有什麼成果。”
官家呵呵笑,“你倒是實誠。”
官家聽多了錦上添花的吹噓,乍然聽到這麼直白乾脆的話,頗覺有意思,“既然沒有成果,如何你會對周娘子另眼相待呢?”
“回陛下,自然是其精神可頌,您給的這些娘子沒有一個有天賦的可造之才,故而我判定她們可不可造的唯一標準就是服從以及心堅。”
“哦?這麼說那個周芙很符合葉娘子的標準。”官家越發覺得有意思,“那孤再問你,假設給你一月的時間,你可能帶她們下場比賽?”
“如果陛下不求輸贏,那沒有問題。”
“不求輸贏何談比賽,那跟表演有甚區別?”
“我就是這個意思。”葉長安表情誠懇,“短時間內訓練出來的就等同繡花枕頭,可以看但不實用,假設是練兵上戰場,陛下您也不會對他們抱有希望不是。”
這個邏輯讓官家無言以對,他哈哈大笑,有掩飾尷尬的嫌疑,更有幾分欣賞的意思,“那孤如果要你練兵,你可堪重任?”
練兵?葉長安心裡嘀咕,這不是秦將軍該乾的事嗎,所以是在跟她開玩笑?
“陛下擡舉,我並不懂練兵之道。”
官家笑而不語,臉上又有幾分失神,片刻後才道:“既然葉教習看重,孤便賣你幾分面子,周芙就交給你了,不過孤並非沒有要求,一月後,孤要看到你的成果。”
她所謂的成果,那就是有下場比賽的能力,官家賣她的人情不便宜,實在是給她出了一大難題。
左右一衡量,葉長安頗爲爽快的應了,如此就等同跟官家立下保證,看起來這一個月是沒有好日子過了。
待她走後,官家望其背影捻鬚沉思,半晌後搖搖頭,否定了心裡的某個念頭,而後喚馮章進殿來,“傳孤的話,此次採選進洛陽城的人,除了入各貴戚世家的那部分以外,餘者男子送到子欺那裡,女子便送到葉教習處。”
馮章稱是。
“另外還有一事孤要令你去辦,你親自派人去涼州沿途暗查有關王沉當年的行蹤,莫要走漏風聲。”
馮章心中一怔,“臣明白。”
且說葉長安自太極殿出來,老遠就瞥見一個不怎麼想見到的人影,只可惜眼下藏無可藏,不去打個招呼說不過去。
“呀!這不是秦將軍嗎,好巧啊,在宮裡都能遇上,您是來找陛下有事的吧,那我就不耽誤您了,咱們改日再聊哈!”
葉長安試圖矇混過關,打過招呼就想溜,不料被秦未一把揪住,逮小雞仔似的拎住脖子。
秦未皮笑肉不笑,“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是,專程,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