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一聲輕咳,紅昭立即回身望去。
只見莫總管微微直起腰,身子卻並未離開靠椅。接過侍女遞來的茶水淺呷過一口後,方纔側目瞥了紅昭一眼,後者連忙躬身退去。
待此茶碗輕敲碗沿之際,莫總管尖細的聲音方緩緩響起:
“十三爺與這殘障啞奴如此主僕情深,着實令老奴心生羨慕。
不過……紅昭這丫頭雖話講的毛糙了些,但理兒,的確就是這個理兒……
在王府,規矩,便是規矩。”
後半句鏗鏘有力,隨話落音時,整個人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陡然直逼向範旭,竟一掃初時那股陰柔造作之氣。
氣氛頓時劍拔弩張,四下裡衆人皆屏息凝視,胸口心臟咚咚跳動。
主弱臣強,這是垂柳軒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
這不光因他是庶出之子,更是被生父逐出王府,棄養在外多年,出生便剋死生母的天煞。似範旭這樣的,在擁有司掌一府大權的莫總管面前,地位着實微不足道。
因此,企圖利用公子身份強壓下莫總管懲令的想法並不現實。
但……
此事關乎忠叔。
掙開初月攙扶,範旭再次向着莫總管躬身行了一禮。
隨後,迎着對方洞隱燭微的目光,他並未選擇避讓,以低沉的語氣,四目對視道:“莫總管,您是府中老人,府裡過去發生過的那些事,想必您應是知曉一二……我知方纔忠叔一時魯莽,不小心衝撞到了秋御醫,令您深覺王府顏面受損,但請您看在忠叔用心撫養我長大的份上,希望您能饒過他這一次,免了剛纔的懲戒。”
一味的逞強或意氣用事,只會使雙方的關係更加惡劣。一旦與莫總管之間的關係交惡,衆人未來的日子也將變得更加難過。
因此,他一段話講的極慢,每句話在出口前,更是會在心中默默反覆揣摩。
莫總管的神色開始變得有些耐人尋味,目光復雜玩味,但其中卻絕無包含任何憐憫之意:“區區一天殘老奴,熬得過三十杖是他命好,也好教他漲漲記性,若是熬不過……呵,十三爺您是貴人,何必要爲這種人向老奴求情?”
只是令莫總管沒想到,正當他期待着想範旭會如何作答時,後者卻突然轉向在旁靜默的秋御醫,並向其鄭重行了一禮,躬身幅度之大,幾近逾了禮法:“秋御醫,方纔事情發生太過倉促,一時未能顧及您……但此事緣出由我。說到底,忠叔他也只是因太過擔心我的病情,纔會貿然上前,誤衝撞到您。請您體諒他身體不便,便由我代他給您賠個是,望秋御醫您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這……殿下,這可萬萬使不得!”
須知範旭庶出身份雖在王府內低微不顯,但血脈上卻屬皇室貴族。
而秋御醫雖醫術精妙出神,練得一雙慧眼巧識百病,卻也不過身擔太醫院左院判一職,官居只正六品。
若私下裡,小孩子家如此拜上一拜倒也無妨,但此時當着一衆祁王府下人當面,若坦然接受範旭拜扣大禮,那秋御醫便是犯了藐視皇權之罪,嚴重者甚至可能遭受牢獄之災。
於是,被範旭這一拜嚇得幾近魂飛的秋御醫趕忙躲過叩拜,並連連回禮,心中因爲之前忠叔衝撞受到的那點不滿,更是被嚇得消散一空。
“十三爺,您這又是何必如此作踐自己。”
莫總管也萬萬沒想到範旭會突然行此一着,起身後幾乎是哭笑不得的起身命人將範旭強拉起。但稍待片刻後,正當他甩着袖子打算坐回靠椅時,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回身轉頭,將目光鎖向剛纔與範旭接觸過的三位丫鬟身上。
難道是她們……
感受着有若實質的目光打在身上,三位丫鬟頓時驚若寒蟬,各自深深低下頭,大氣不敢喘。
看着幾個小丫鬟被嚇得低頭瑟瑟發抖,莫總管也被自己的想法給逗得的兀自發笑,隨後輕嘆着搖搖頭,收回了目光。
想來也是,範旭自出生後的十一年來都這老奴同吃同住,小孩子家念舊,會耍些性子,不顧身份上前來求情,也屬人之常情。
民不告,官不究。
既然被衝撞到的‘苦主’都已經不再計較,莫總管就坡下驢,擺了擺手表示不再追究。畢竟這樣的結局,即在外人面前保全了範旭這位垂柳軒主人的面子,也並沒有墮祁王府的威名。
隨後,莫總管再次將話題的中心轉移至範旭所患的喘疾之症上。
秋御醫臉色剎那間再次變得有些難看,深深蹙起眉頭,不斷搖着腦袋口中唸叨,諸如:“喘症一時而來者,感外來之風邪也……”、“似喘非真喘,實氣不足也,蓋腎氣大虛,欲離其根……”等一些晦澀難懂的藥理,中間有時或又夾雜上幾句“外不治癬、內不治喘”之類的感嘆。
一干人聽得只打哈欠,莫總管幾次想出聲打斷,但一想到自己不諳醫道,終歸只好悻悻忍住。
眼見周圍人盡皆收聲,秋御醫情緒愈發高亢,一路說了近乎小半個時辰,到得口乾舌燥,這纔回身抄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在旁早已聽得不耐煩的莫總管此時趕忙發聲打斷:“若依秋御醫的看法,此病當如何祛除?”
秋御醫剛放下茶杯正要繼續開腔,聽到莫總管的問話,便頓首嘆了一口氣,顯出‘極其惋惜,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不過,片刻之後,卻也只能硬着頭皮說道:“殿下此疾,藥石無醫。”
莫總管正在品着香茗,等待秋御醫賜下‘良方’,忽聞此言,頓時嚇得手腕一抖,茶杯差點摔落在地。範旭也被秋御醫驚人之語嚇得一個趔趄,幸得身旁有初月及時攙扶住,才未露窘狀。
周圍包括垂柳軒幾位下人在內的十幾位下人僕役,盡皆面露驚色。唯有紅昭微微一愣後,面向範旭的笑容愈發幸災樂禍。
“莫總管切莫着急,且聽老夫將話講完……”
瞧見因自己一語鬧出的莫大誤會,秋御醫連忙將心裡那點賣弄的小心思收起:
“殿下之疾,非在藥石,而重調理。
須知喘症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何況殿下此時身子孱弱,若貿然用藥,非但難祛體內頑疾,更可能傷及本源。
若依老朽建議,不如先開一劑調理的方子,待過些時日,殿下的身子養的壯實一些,再行尋找根治之法。”
這便是在用拖字訣了。
範旭一聽便猜出了秋御醫心中所想,無非是他對自己的喘症無從下手,便想出了這般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法子。莫總管雖不諳醫道,但勝在心思靈巧,同樣也猜出了一二。
不過秋御醫既如此說了,那便也證明了範旭雖身患此疾,卻也與性命無憂。只是在旁的紅昭臉上表情顯得有些好不失望。
“那此事便有勞秋御醫了。”
着令紅昭將秋御醫帶離後,莫總管臉上凝重的神色明顯輕鬆了許多。
隨後,他將目光再次轉向範旭,連同垂柳軒的幾位僕役的身上,待看到縮在角落裡的忠叔時,目光閃動了幾下,似忽多了些什麼,但終歸只留下一聲冷冷的輕哼,便將目光轉開:
“紅昭這丫頭,辦事也太馬虎了些,怎麼只懂得尋些年輕丫頭來伺候……
趙媽、宋媽,你們二人留在這,等過些時日,調教好了這些個丫頭,再回去王爺身邊吧。”
言語間完全沒有顧及範旭這位垂柳軒主人的看法,徑自便做了決定。
********************
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垂柳軒多了兩位老嬤嬤,整個小院內氣氛都變得與往日不同。到得日頭放低,範旭着初月將房中書桌搬至院內亭軒,又讓人在亭子三面掛上遮陰的竹簾,有些無聊的望着被兩位老嬤嬤重點‘關照’的銀環。
“公子無須擔心,環兒妹妹雖性子有些倔強,但這本就是奴婢們該學的……應是無礙的。”
範旭視線轉離軒外,回首捧頜端詳初月。
“你在擔心?”
“沒……”
“是應該擔心的。”
範旭打斷初月的否定,信手捻起桌上放的一盞黑瓷茶杯,遞到嘴邊淺淺酌了一口。隨後,視線再次下落到院中人影之上:“我雖年少,但也知你心思……常言道,一入侯門深似海。
尤是其王府,諸般規矩森嚴苛刻,於你們而言,若想過得安穩,自然要尋得一處參天之木託庇。
只是……
呵呵,我自幼與忠叔遠居西山郊野,對府中所發生之事知之甚少,與府內貴人們亦無半分親近,如今更是……今日事你也盡覽於眼中,以你的聰慧想必也能猜出,我的存在,其實並不爲府中某些人所喜……”
“公子!”
範旭回首望去時,初月神態嚴肅認真,甚至隱隱透着一股不被認同的憤憒:“初月三歲便被賣入牙人之手,到得十歲,有幸進了這王府。之後便跟隨老嬤嬤們身邊,亦步亦趨學規矩、伺候她們浣衣庭掃。如此三年,方被分入東苑蘭翠閣,侍奉柳姨娘……”
與垂柳軒其他兩位侍女相比,初月是個心思相當靈活且懂事的姑娘,身上雖有些嫵媚之氣,卻無半點菸視媚行之像。
老實說,範旭絕沒有料到到初月竟會突然對他講出這樣一番話,更加不明白她所要表達的東西。只是既然講了,他自不願意貿然打斷,便微笑着豎耳聆聽,等待對方說完。
“說起來,柳姨娘其實也是個可憐人兒,只可惜命裡終歸無富貴,最後落了個那般下場……”絮絮叨叨的講述有些長,但範旭自始至終一直保持着認真傾聽的態度。
初月忽然戛然言止,悶悶長嘆了一口氣,舉目望向他時,眼中神情變得十分哀怨:
“便是如此、便是如此……
對跟您親近的忠叔如此,對我等這樣賣身爲奴的賤婢亦是如此。
明明只是喋喋不休的百舌碎聲,甚至連暗藏的那點小心思也早已被您給看穿,可爲何又不將奴婢當場羞辱一番,轟趕出去?
到今時,又在這說着這般推心置腹的體己話兒,
公子,您爲何總是要這般溫柔……
倘若真的是不喜,還煩請您狠狠心,趁早將奴婢從這垂柳軒中趕出去吧!”
“……”
跟心竅百通的姑娘交談就這點十分不好,往往話未出口便被猜中心意,之後便被對方憑藉‘女子特權’反將一軍。
範旭摸了摸鼻子,原本的隨口試探,到得如今意外演變成了逼宮。
只是面對這近乎‘表白’的話兒,也實在聽得有些讓人心焦。
略微沉默後,忽莞爾一笑:
“初月姐姐爲何這般去想?
倘若讓你離了這垂柳軒,那再到得夜晚天寒時,又去尋哪個來爲我暖牀?”
目光晶瑩透底,清澈無邪。
“嚶……”
緊蹙的眉頭剎那間舒展開來,初月俏臉上桃腮泛紅,紅暈之色‘唰’地一下爬滿整個臉頰。掩面輕啐時,一泓清泉流水似的雙眸顧盼之際,哀怨與羞怯纏綿,自有一番少女懷春之態,令人望而心動神搖,不敢直面。
範旭放下茶杯,轉首倚靠憑欄,背對少女目力閱及盡處時,脣邊忽而泛起一絲得意的弧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