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國大長公主不以爲然,問重華:“陛下,這老糊塗不敢這樣做,但他的確是夠糊塗。請陛下給這老東西一個機會,讓他將功贖罪如何?”
重華眼裡閃過一絲狡獪,面無表情地道:“那要看他怎麼做了。反正刺客一口咬定是他做的,想證明自己的清白,就得拿出行動來。”
皇帝陛下目前最渴望的,無非就是改變鍾唯唯姐弟倆人人喊打的局面,不讓鍾唯唯行動受限制,最好是還能住進宮裡來。
川離明白過來,皇帝陛下不見得就是相信了刺客的口供,要藉機拿捏他纔是真的。
但是想到當年那件事,他的心情還是無比沉重:“可是……”
護國大長公主厲聲打斷他的話:“沒什麼可是!有錯就要改,你年輕時尚且還有廉恥,怎麼老了反倒沒有廉恥了呢?”
猶如一盆冷水當頭淋下,川離打了個激靈,跪在重華面前沉聲道:“陛下,老臣有罪,甘願受罰。”
重華微眯了眼:“你有何罪?”
川離把心一橫,大聲道:“當年,秋澤一案,是老臣並另外楊達等人同審的,其中諸多疑點,只是不知爲何,真宗皇帝與楊達非得置其於死地不可。又有韋氏、呂氏干擾,老臣爲了不讓妻兒門生受到牽連,昧着良心做了後悔事。”
重華正色道:“你不是爲了迎合朕才說了假話?秋澤倘若真的叛國,朕雖愛重秋茗,卻也不至於如此糊塗。”
川離眼裡露出破釜沉舟般的神色,大聲道:“回陛下的話,老臣以項上人頭擔保,秋澤並沒有叛國,他只是得罪了楊達、呂氏,纔會見疑於陛下。”
楊達是當年真宗的寵臣,也算是叱吒風雲的人物,真宗死時,他自盡於真宗靈前,說是願意追隨真宗於地下。
川離提起楊達,也算是死無對證。
重華眸色森森:“朕不信你是這種人,其中究竟有什麼隱情?”
川離垂了眼,重重磕頭:“就是這樣的。所以老臣纔會在得知鍾唯唯就是秋澤之女時,百般阻撓,怕的就是一世英名毀於一旦。”
他頓了頓,低聲道:“韋太師父子,也是因爲知道這件舊事,所以纔會脅迫老臣,想讓老臣與他們共進退。”
也有道理。像川離這樣的老臣,對名聲比性命還要看重,當前緊要的是讓鍾唯唯出來,其他的事情可以慢慢追究。
重華就問川離:“若要翻案,便要你出來認罪,你可想好了?”
川離擡眼看向護國大長公主,眼神迷離,隱有期待。
護國大長公主微不可見地對着他點了點頭。
川離如釋重負,朗聲道:“老臣本是邊城微末布衣,若非神宗皇帝慧眼相識,哪裡會有今天的成就?榮華富貴本是皇家給予,今日還回去也就是了。”
重華迫不及待:“那……”
護國大長公主嗔怪地道:“今日天色已晚,就算是要自首,也要留個時間給人回家去安排一下才好。人在我那裡,你還怕會出事麼?”
重華看到川離白髮蒼蒼的樣子,想起他這些年來也算勞苦功高,便退了一步:“也好。”
大長公主顫巍巍地往外走,叫上川離:“你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川離行禮告退,追上大長公主的步伐,只聽重華在身後冷冷地道:“重審今日的行刺案,務必問出幕後真兇。”
大長公主和川離一前一後往外走,見川離總是小心翼翼落後她兩步遠的距離,不由嘆了口氣:“已經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還是這麼計較。”
川離畢恭畢敬:“公主殿下在老臣心目中,永遠高不可攀。”
大長公主停下來,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冷哼:“是麼?因爲本宮高不可攀,所以這些年來,你一直避着本宮?”
川離輕聲道:“您是高高在上的殿下,川離只是邊城來的布衣,好不容易官袍加身,您卻已是聖女宮的聖女,您是天上皎潔的月亮,老臣只是地下的污泥。”
“嘖……”大長公主挖苦道:“酸得掉牙!也罷,昔年的事咱不扯了,我來問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見利忘義的人。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就不後悔?”
川離沉默許久,道:“上車再說。”
二人互相扶持着上了車,馬車駛動,大長公主確認無人偷聽,便道:“說吧。”
川離道:“這件事,秋澤的確冤枉,但也不是完全冤枉,他碰了不該碰的人和事。我的確不是害怕真宗的威逼與楊達的脅迫,更不怕呂氏的小動作,我只是答應了神宗皇帝一件事,哪怕是死,也要終其一生去做好這件事。”
秋澤案時,大長公主並不在京中,因此許多事情都不太清楚,聞言不由十分驚愕:“什麼事?”
川離諱莫如深,看了一眼皇宮所在的方向。
“韋氏、呂氏實在是國之毒瘡,皇兄當年之所以會下這盤棋,正是爲了割瘡。”
大長公主明白過來,長嘆一聲:“我知道你忌憚什麼,但秋氏姐弟不是會被仇恨迷了心智的人,秋茗對陛下赤誠一片,她若爲後,比其他人好太多,等她坐穩後位,便是咱們剷除韋氏、呂氏的最佳時機。只是委屈你了。”
川離輕輕搖頭:“我不委屈,我說過,這條命是你的,只要你想,隨時可以拿走。”
大長公主把臉轉開:“素仙已經故去三十年了吧?”
提及亡妻,川離露出幾分懷念:“她是個好姑娘。”
那一年,護國大長公主離開酈國,建聖女宮,甘爲聖女,永不嫁人。神宗皇帝爲斷絕他的心思,強將素仙嫁給了他,婚後談不上情投意合,卻也過得溫馨平和。
素仙病故之後,他便再未娶妻。一晃眼,就是這麼多年過去了。
大長公主難得惆悵:“到了,你下去吧。”
川離顫巍巍下車,回頭問她:“我若身敗名裂,你會看不起我麼?”
大長公主很是認真地道:“我若身敗名裂,第一個來找的就是你。”
“我知道了!”川離哈哈大笑,仰頭長歌而去,八十多歲的人,竟然露出了幾分少年人特有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