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我不必重述八百次,我意思

在場的人,不見得完全沒有人不相信鐵手的話。

──儘管在眼前形勢吃緊之下,只怕沒有多少人對以勇於承認自己已殺了人,但以鐵手神捕在江湖上的信譽、武林中的地位,“一言堂”裡上下是沒有人不生疑置:到底是是不是鐵手殺了小紅?鐵手爲何要那樣做?他犯得着這樣作嗎?

就算絕對不相信鐵手是無辜的人,恐怕也不見得會不信猛禽爲鐵手的作證。

──因爲山東“神槍會”有不少子弟都活躍於武林,行走於江湖,自然聽到風聲傳言,他們大都深刻理解,劉猛禽所隸屬的朱月明派系,跟鐵手所份屬的諸葛正我之系就是壁壘分明、友少敵多的兩大陣營,按道理,“午夜鬼捕”劉猛禽沒有必要說好話。

──更沒有必要說假話。

可是,就算既不信鐵手也不信任猛禽的人,到現在也不得不信,也不得不有疑惑了:因爲襲邪已說了話。

作了澄清。

他更沒有必要維護鐵手。

──因爲他是“一言堂”的大將:“山君”孫疆身邊的紅人!

“山神”孫忠三做了一件事。

他起先只是一隻手指:

尾指。

他放鬆了尾指。

左手的尾指。

然後是右手。

右手的尾指。

之後是左手的無名指。

接下來是右手的無名指。

他一隻一隻的鬆開他的手指。

一隻一隻的放開。

──直至他完全放開了雙手,不再拿捏住鐵手的雙腿爲止。

鐵手也放手。

只是他更快。

他在孫忠三放開第一隻(尾)指開始,他已放手。

迅速放手。

雙手齊放。

──也完完全全地放開了他本來拿捏往孫忠三雙臂的要穴。

兩人都放了手。

一先一後。

一緩一速。

但都已放手。

拿着,手合攏成了拳。

放開,緊抓的拳成了張開的掌。

──無論如何,要抓住什麼,總比放開,放下來得花費力氣,緊張多了。

放得下便輕鬆。

而且自在。

──只不過,在人生裡,有幾件事是可以你說放下便放下的?放得下手卻放不了心,不見得放下便能自在;真正自在的,就算執著不放下,也一樣執著得開開心心。

其實管它執著放下,只求活得自在開心。

放開了手的鐵手,溫和的說:“承蒙相讓,銘感心中。”

孫忠三緩緩的收回了他的手,神情好像收回了他(心愛的)兵器一樣:“你的下盤的確不如你的手。”

鐵手承認:“那一向是我的破綻。”

孫忠三道:“只不過誰也無法突破你那一雙手,穿過你雄厚的內力,去攻襲你的破綻。”

鐵手一笑:“剛纔山神閣下就已輕易辦到這點。”

孫忠三肅容正色道:“但你也即時扣住了我的手──要是我要發力廢掉你的腿,我的手也一樣得給你廢了。”

鐵手道:“但還是你先制住我的腿。”

孫忠三道:“不過你的內力一定能後發而先至。”

鐵手笑道:“幸好還是山神放了我一手。”

孫忠三正色道,“我能先制住你,是因爲你身上確有幾處給灼傷了,所以轉動略見不靈……”

說到這裡,他忽然感觸起來,朗聲嘆道:“──一個人,爲了維護一個死去的小女孩之屍身,不致暴露得太難堪、難看,而不惜先爲她罩上遮掩衣物纔再搓滅自己燒的身上的火焰,以致負傷不輕……這樣一個人,又怎麼會去殺害另一個無辜可憐的弱女子呢?!”

大家默然。

只剩火笑。

──火舌燃燒於空氣時發生劈劈啪啪的星花與爆炸,是爲:火的笑聲。

火笑。

只有火與笑。

人不笑。

人都在聽。

──這些人都尊敬“山神”孫忠三,所以他一說話,誰都在聽。

專注的靜聆。

“我剛纔的出手,是旨在試探一下,這位鐵手名捕的爲人;”孫忠三以一種極爲震得住場也懾得住面子的語音道,”他剛纔每一次出手應敵,都有機會傷人,但他都留了手、沒下手,不但爲我們神槍會的人保了面子,也爲大家彼此都留了個餘地──包括剛纔他跟我交手,本大有機會制住我,但他還是沒發力、收了手,別忘了,他現在只一個人,跟我們這麼多人對敵,形勢極其險峻;到這危急關頭,他尚不肯傷人,亦不願脅持人質,試問又怎會是個喪心病狂的殺人兇手呢?!”

鐵手即道:“不是的。剛纔是閣下先留了力,不然,我的一雙腿早就廢了。”

孫忠三道:“你的手就扣在我臂上,我的手又如何能發力廢你的腿?”

鐵手忙道:“您別忘了,是你的手先抓住我的腿的。”

孫忠三哈哈笑道:“我沒忘,你就是讓我雙手搭住你的腿,你才能一舉抓住我雙手。”

鐵手仍堅持道:“我下盤有破綻,您一眼便看出來了,您若發力制住我雙腿我哪動彈得了?”

孫忠三也一點都不退讓:“別人就是以爲你下三路是弱點,但只要一發動攻擊,結果反而落在你上三路的強力反撲下,自討其毀、自取其辱。”

鐵手亦不讓步:“是您放了我一馬……”

孫忠三臉色一變,向場中朗朗滾滾的道,“你們大家也應該看出來了;鐵二捕頭在這幾次交手中,我方出動的人,一批比一批強,武功也一個比一個高,可是他對付每一批人,都手揮目送,鎮定從容,不因對手較弱而輕忽,不因敵人較強而惶恐,對付每一陣,都一樣從容不迫,都依樣的畢恭畢敬,不以對方位輕而冷傲,亦不以敵手位高而自抑,始終保留情面,一直不肯傷人。”

說到這裡,他也不讓鐵手答腔,只滾滾蕩蕩的向衆人說了下去:

“我出手是要再秤一秤鐵二名捕的斤兩,也是要試煉一下他的人品,而今雖然小紅之死,似與鐵手脫不了干係,可是,依我之見,鐵遊夏決不是殺小紅的元兇──”

他環目四顧,火舌哄的一聲,彷彿被他目光逼得吞了回去:

“而今劉猛禽說是他跟蹤鐵手來此,而襲邪又證實一直跟在午夜刑捕之後,這都證明了鐵手理應不是殺人兇手。”孫忠三以一種煎藥般的臉色和乾肉般的語音說道,“當然。這是‘一言堂’,不是我忠三說一句話就可以了事的,但我不必也不打算重述八百次我的意思。”

這之後,他一字一句如落地作金聲的說:“不管如何,我忠三代表‘神槍會’的‘正法堂’說一句話:我認爲鐵遊夏不會是殺小紅的兇手,我願以性命擔保:若真是他,我一定負責殺了他,以謝衆家弟兄;若不然,我亦以一死謝罪。”

他一個字一個字的作了下面總結:

“我覺得:要給鐵手一個澄清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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