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是御史房可壯,其在都察院和左光斗交往過密,被贊爲“彈劾奸邪,不遺餘力”,據說黨內已經運作他出巡兩淮鹽政。待巡鹽歸來,便由吏部推薦爲河南布政使一職,也算是春風得意。
“還有這事?”
楊漣的好友、翰林院庶吉士繆昌期驚的都站了起來,“陽初,這件事爲何我等不曾聽聞?”
房可壯道:“事關重大,禮部那邊也是不敢信,所以要派人調查。”
“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熊明遇也是心驚,若是事情屬實,那魏閹簡直是比前朝王振、劉謹還要跋扈囂張了。
“當不會有假,那朝鮮使臣乃是乘漁船度海而來,路上險些溺死,又不敢暴露身份,一路化爲乞丐至京城,若非天大冤屈,一國使臣何至淪落如此?”房可壯一臉同情道。
繆昌期愣了下,疑惑道:“爲何要渡海而來?朝鮮與我國汛道相通,那使臣何必折騰至海上?”
“具體我也不清楚,禮部那邊透露的消息說,魏閹使爪牙阻隔了訊道,又於海上密佈羅網,根本不讓朝鮮舟船過境,我猜魏閹如此大費周章爲的便是不讓朝中知道那邊的事,引發朝廷震怒。”
房可壯猜的七八不離十,事情真相的確如此。
“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魏閹於藩屬做了這等大逆之事,禮部還要調查什麼,還不趕緊上奏天子!”
楊漣氣的鬍鬚都翹了起來,他素有“美髯公”之稱,長鬚很是好看。
房可壯知楊漣性子急,見狀苦笑一聲道:“大洪莫要急,此事畢竟事關重大,也太過駭人,禮部慎重些也是應該的,萬一那使臣所言不真,豈非叫魏閹反咬一口?”
一直不曾說話的左光斗哼了一聲:“我看這事八成是真的,諸位還記得當年安南舊事了麼?”
建文帝時,安南丞相胡漢蒼以權理安南國事的稱號向成祖上表,詭稱陳朝子孫絕滅,自稱是陳朝皇帝之甥,受到羣臣的推戴,請求受封安南國王。
成祖懷疑其真實性,遣使前往清化調查,但胡漢蒼召集安南羣臣聯名向成祖上書,最終成祖封胡漢蒼爲安南國王。詔書中並告誡胡漢蒼:“作善降祥,厥顯有道,事大恤下,往馨乃誠。”
然而不久之後,有一位名叫陳天平的安南人從哀牢進入明朝,自稱是陳藝宗的兒子,將胡季犛篡位一事告知了成祖。成祖派遣御史李錡前往安南調查此事。胡季犛害怕被發覺,派人追殺李錡,李錡成功逃回了明朝並將其全部告訴了成祖,引起了成祖的憤怒,從而派大軍遠征安南,後設安南布政使司管轄其國土地。
左光斗年齡在四十歲左右,與楊漣相仿,但不像楊漣那麼率直,舉止顯得沉穩得多。他顯然認爲這渡海而來的朝鮮使臣和那安南陳天平一樣,都是冒了九死一生的危險向朝廷告知真相。因此,事情不會有假。
“不錯,就是如此,我等應立即上書揭發此事,還朝鮮一個公道!”楊漣素來敬服左光斗,見其也認爲此事屬實,當下又是重重一拍桌子,恨不得馬上寫好奏疏送到通政司去。
房可壯卻道:“大洪,縱是此事爲真,也須禮部查清之後方能上書彈劾,現時上書不妥。”
“爲何不妥?現時上書可是諸公擊破三黨聯盟最好之機會,豈能錯過!”
話音剛落,汪文言就入屋上前朝楊漣等人鞠了一躬,正對他的牆上掛着一副對聯,上聯是“俸薄儉常在”,下聯是“官卑清自尊”。
屋內幾人有識得汪文言的,有不識的,瞧着他都是好奇,不知此人爲何說剛纔那話。
“你爲何這般說?”
楊漣打量了一眼汪文言,他於此人說不上熟悉,也談不上親切,只知此人是東宮王公公的私臣,這幾年一直替王公公私下和東林這邊聯絡。先前僕人拿此人貼子來,他未有多想,只以爲王公公那邊有什麼事。
“諸公可知,這是擊破三黨聯盟最好的機會!”
汪文言擲地有聲,心下則是竊喜,原先還想着如何說服這些東林新貴,現在倒是不須他再費什麼口舌。
“這人什麼來頭?”
不知汪文言底細的熊明遇低聲問身邊的左光斗,左光斗同他說後,起身看向汪文言,道:“聽人說你汪文言本事甚大,於京中事都是一肚子數,你且說說爲何如今是擊破三黨的好機會?”
汪文言欠了欠身,對衆人道:“諸公,眼下齊楚浙等奸黨抱成團,動不動就指說朝中大臣是‘東林’,必驅逐爲快...我東林諸公雖不和他們計較,但時日一長,難免漲了宵小士氣,墮了我正人威風。故而,汪某一直在想當如何破這三黨聯盟,還朝堂一個乾淨,還世間一個明白。”
“你撿要緊的說。”
熊明遇從左光斗口中曉得汪文言不過是東宮王公公的私臣,並沒有官身,頗是有些看不上。
汪文言忙點了點頭,續道:“諸公,汪某反覆想過這件事,三黨之中以浙黨勢力最盛,而那浙黨與我東林的世仇,是沈一貫任首輔時結下的...浙黨一心要剷平我東林,而齊楚二黨同仇敵愾,爲報辛亥京察之仇,他們結成了同盟,使我東林處處受制,不得不隱忍退讓...”
汪文言侃侃而談,但說起東林必爲“我東林”,不經意間就將他和在座的東林新貴們聯繫在一起,頗是聰明。
楊漣、左光斗等人是認同汪文言的分析的,因爲這是事實。
見楊漣雙目炯炯,饒有興趣的等着自己下文,汪文言便繼續講道,這次他拋出了一個駭人的事實來,他道:“諸公,汪某斷定用不了多久,這朝堂恐怕就會再次成爲浙黨的了!”
“何以見得?”
房可壯並不認同汪文言的說法,這朝堂上雖然三黨抱成了團,但要說浙黨會一家獨大,還是叫人難以接受的。
其餘幾人也是色動。
汪文言道:“因一人。”
左光斗沉聲道:“何人?”
“便是那次輔方從哲...”
汪文言一幅廟算於胸的樣子,“方從哲是浙黨,其和沈一貫是一丘之貉,肯定想獨攬大權,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方從哲想要把控內閣,得先過了我恩師這一關。”繆昌期搖了搖頭,不以爲然的樣子。
汪文言卻道:“聽聞福清相公今年以來已向陛下連上數十道奏疏請求致仕,雖陛下未準,但依福清相公的脾氣,恐怕最後會學了那廟祝相公,到時,這方從哲可就是首輔了。”
“這...”
包括繆昌期在內,幾人都怔在那裡,是啊,陛下不準福清相公致仕,可誰敢保證福清相公不會一走了之呢。
“諸位,若這方從哲成了首輔,會如何待我東林?諸位想來應該能料見...因而汪某懇求諸公萬不能坐以待斃,必須先發制人斷了方從哲的首輔念頭纔好。”
“有理!”
楊漣、左光斗等人聽後不由點頭,他們到現在想不明白爲何首輔葉向高要把浙黨的方從哲引入內閣,今年以來又不斷請辭,這不是把狼引入了室,又拱手把孩子送到狼嘴邊麼。
繆昌期身爲葉向高的學生,對老師此舉也是一困子困惑。
“照你說,如何斷了方從哲的念頭?”左光斗已然起身。
“若要滅三黨,首當擊浙黨,而這浙黨眼下有個致命處,只要諸公盯着這浙黨的致命處,陛下震怒之下,方從哲休想主內閣。”汪文言道。
楊漣目光一動:“這致命處是?”
“便是方纔諸公所說的魏閹!”
汪文言朝楊漣一拱手,“汪某聽聞沈一貫曾給陛下上過一份密揭,此後東南便有浙閩二省未得朝廷允許出兵東番,而此事又是魏閹假海事之名一手促成,故而汪某料定浙黨必和魏閹合謀。而這魏閹,便是破浙黨的致命處,也是破三黨聯盟的導火索!”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頗是有些義憤道:“我朝開國兩百餘年來,可不曾有過內寺敢阻藩屬事,又私調親軍擅起兵釁,更和朝中大臣結交,此乃圖謀不軌,大逆之罪!”
“共之兄,你如何看?”
楊漣目光閃動,凝視着左光斗。
汪文言也是期待,他聽於右立說過,左光斗這人處事極其果斷,條奏爽切,每當朝中有事,都察院的東林黨人便會推舉左光斗出面奏事,或委託他親臨現場去了斷。此人是東林黨內除了楊漣之外的又一領袖人物,若汪文言能和楊、左二人同時成爲至交好友,將來便能借楊、左影響整個東林黨。
“汪兄說的不錯,那魏閹確是浙黨的致命處。哼,浙黨和閹寺勾結,敗壞國家法度,不軌之心昭然若揭!”
左光斗上前握住汪文言的手,讚道:“若非汪兄點醒,我等真要束手待斃了。”
“除奸黨,罷小人,乃我輩份內之事。”汪文言內心激動,卻不敢在臉上表現出來。
熊明遇也起身道:“如此一來,只要奏倒了那魏閹,便是奏倒了浙黨,陛下一怒之下定會牽怒方從哲,屆時,三黨便是除了一黨,餘下齊楚二黨不足爲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