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朝堂之上因東林黨主計京察,雙方仍在明爭暗鬥。
宣黨雖在京察之中因黨首湯賓尹被計而覆沒,然浙、齊、楚、昆四黨卻通過圍魏救趙,死咬遠在無錫的東林領袖顧憲成,成功逼使東林黨不敢欺人太甚。
雖經首輔葉向高、天官孫丕揚極力謀劃,今屆東林主持的京察依舊如同前兩次一般,陷入僵局。
四黨成功自救,勢力大盛,在內監李永貞的奔走呼號下,四黨定下盟約,東林黨只要敢露出半分重啓京察的苗頭,四黨便羣起而攻,絕不讓他們分化打擊。
暗中協助孫丕揚主持京察的東林元老趙南星、鄒元標實不甘心多年謀劃毀於一旦,故私自擅動屬東林的科道言官與四黨針鋒相對,不斷上書,結果朝政因而變得一團混水。在朝官員只知黨同伐異,無人有心思問政,發展到最後,雙方肆無忌憚,以致顛倒黑白。
“狗咬狗,一嘴毛。”
在儀徵渡口即將過江的魏公公如此看待京中之事。
京裡陳默剛剛傳來消息,本屆順天府鄉試,浙黨中人鄒之麟任房考官,因愛才破格錄取了一個姓童的考生爲舉人,結果被東林黨攻擊考場舞弊。原本只是單純愛才破格錄取的小事,儼然就成了一樁你死我活的大事。
東林黨人、禮部侍郎翁正春上書請求給鄒之麟降職處分,而齊黨首領亓詩教卻說翁正春偏袒主考官,故意拿鄒之麟作替罪羊。
翁正春不屑,堅持初議,結果四黨矛頭對準他,挖了他從前做考官時的不少黑材料,翁正春見勢不妙,嚇的自己請辭了。
東林黨這邊留不住翁正春,便舉原在東林書院任教的孫慎行出任禮部侍郎。孫上任後,仍按翁正春的法子要攻鄒之麟。
此事,就不可調和了。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魏公公在碼頭上寫了這麼一首詩,詩成之後命人快馬直遞李永貞。與詩同附則是一句口信:“國事艱難,人才難求。”
數日後,孫慎行的奏疏被皇帝留中了。
宮中傳出消息,多年不朝的天子竟然叫中官持銀十兩送給了鄒之麟。
錢財雖不多,但態度卻彰顯。
魏公公這頭,則是得到了鄒之麟給予的千兩“贈詩費”。
雖然魏公公認爲自己這首詩至少能得五千兩,鄒之麟用了自己的墨寶化解危機,就當重謝他老人家,區區千兩,也是摳門了。
付出和回報只有成正比,魏公公才能不斷創新,活躍思維,創造出更好的詩句來。
不然,光碼字沒收入,魏公公又如何能文思泉涌呢。
不過,考慮到鄒某人也算自己的“狐朋狗友”,魏公公也不好意思斤斤計較。
一直以來,他給自己於“奸黨”中的定位,就是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人。
好人,是不愛錢的。
做大事者,更不能愛錢。
說話間,魏公公滿意的看着船隊中間那幾艘船。
這船,很吃水啊。
魏廣微先一步回了南都,魏公公這邊過江之後卻不是奔南都而去,而是奔無錫。
他要會一會東林太君,並且到那東林書院走一走,看一看,最好是能畫個圈圈。
只是,顧憲成見不見他這個從北京來的內監,魏公公心裡是沒把握的。
魏廣微倒是打了包票,說一切由他安排。
想到其父魏允貞也是東林元老之一,其本人也是南京禮部侍郎,再不受東林黨內待見,可安排一二人等見見大君當是容易。
魏公公便也不去多想。
魏允成真是辦不成,他也不會怪對方。
因爲,在他看來,他見顧憲成,不是有求對方,而是給對方一個機會。
顧憲成真不肯見他,是對方的遺憾,也是東林黨的損失,他魏公公又有什麼可遺憾的。
再說那道君皇帝的畫,顧某人不給鑑,這世上難道就沒人了麼。
到了一定身份地位,他魏公公說真就真,說假就假。
……….
“莫須有!”
南京城,修吾相公李三才恨恨的對前來迎他的高攀龍道。
這三字,道盡了他修吾相公心中的鬱苦。
自被貶之後,李三才便以岳飛自詡,每日在家中只罵朝中奸小禍國,矇蔽聖聽,致使他這忠臣含冤。
時日久了,李三才倒是悶出病來,索性乘船南下,來到了南都。
他雖是北人,但一生仕途多在南方,這南直隸於他而言,無疑第二家鄉。
雖被貶爲平民,修吾相公家財仍是當今天下之巨。沿途開銷,不曾有半點降格。
高攀龍乃是奉恩師之命,特意前來南都相迎這位黨內開山元老的。
“湯賓尹這條落水狗,老夫前年上疏曾痛快揭露他一番,卻被奸黨阻撓。今日叫立山公逐出朝廷,真當浮一大白!”
想到宣黨瓦解,李三才有些痛快,滿飲了一杯。放下酒杯,關切的問高攀龍:“書院近況如何?”
“雖奸黨屢次攻我書院,但恩師還有其他衆君子卻百折不撓,仍就維持!…只要我正人仍在,那奸小就休想滅我書院!”高攀龍一臉自豪。
李三才點了點頭,他知道高攀龍雖這麼說,但東林書院現在肯定要比過去冷清些。
畢竟,春江水暖鴨先知,京師朝堂鬥爭的不順和皇帝對奸黨的偏愛肯定會影響到江南士紳。尤其是自己的被貶,更會叫江南士紳對東林黨,對東林書院產生懷疑。
但在此情況下,書院一干人等卻無半分頹喪,僅這精神面貌便註定奸黨絕非敵手。
“修吾公,近日我寫了篇《朋黨說》,與北宋歐陽修的《朋黨論》僅差一字,卻立論不同…恩師特意讓我帶在身上,以便修吾公指教一二。”高攀龍從袖中摸出一篇文章來。
李三才和趙南星等人一直主張人以羣分,所以結黨不是壞事,而是好事。
他瀏覽了一番高的文章,見上面對歐陽先生所說“小人無朋”提出異議,強調了“小人也有朋”,朋即黨也,不過小人是以私利結黨,而君子是以同道結黨,無害而且有益。
讀後,李三才深感此文與自己想法不謀而合,不由稱讚高攀龍。
高攀龍自謙一番,坦誠道:“修吾公,恩師希望你不要灰心,若有可能仍當上疏朝廷言事。”
李三才雖被貶爲平民,但其是前任漕撫、戶部尚書,自能以原先官職言事。但這也是李三才詫異的地方,他不明白老友爲何要他這般做。
高攀龍道:“恩師希望修吾公能夠提醒陛下,浙齊楚黨心存報怨,與正人爲仇。”
“叔時他?”
李三才心存疑惑,老友託弟子對自己所言,怎麼看着像是要託付自己一般。
眉心一動,關切問道:“你老師身子如何?”
高攀龍猶豫了下,道:“恩師身體還好,修吾公有心了。”
“是麼。”
李三才半信半疑,高攀龍卻不肯多說,他也不便多問,尋思待在南都多呆兩日便去無錫。
高攀龍復說了一件事,他告訴李三才,南京禮部侍郎魏廣微想引一人見先生。
“何人?”
李三才知道魏廣微,知其父是魏允貞。
高攀龍搖頭卻說不知,但言魏廣微說那人手中有兩幅宋徽宗趙佶的畫,一是《芙蓉錦雞圖》,一是《柳鴉圖》。
魏廣微見過那兩幅畫,看着極像是道君皇帝的真跡,卻不敢肯定,故意纔想引那人見先生,由先生辨個真假。
高攀龍話還沒說完,李三才就激動的站了起來,於高說可代老師準了魏廣微,要那人速去無錫。
高攀龍知道修吾公激動爲何,他知道這事也是興奮異常。
宋徽宗趙佶的書畫,那可真是舉世無雙。若是真跡,便不是他的,但看上一眼都是好的,受益非淺啊。
當下,高攀龍便去尋魏廣微準這事,李三才想着自己在南都這些天,該去的名勝也去了,該訪的好友也訪了,索性明天就去無錫,一來和老友住些日子,二來等着那兩幅畫來看個真假。
他是存了心思,若那兩幅畫是道君皇帝真跡,便無論如何也要從畫主手中買來。想他家財萬貫,只要出價高了,那畫主沒理由不賣。真是不賣,也有手段叫他賣。
他李三才如今就是平民,能量也滔天。
可是次日,顧憲成的女婿王永圖卻匆忙登門來了。
王永圖是奉岳父顧憲成之命,特地從無錫趕來,請李三才速至無錫見一次面作一深談,並有要事相托。
李三才不能不懷疑老友是不是身體有變,這才前腳讓弟子來迎自己,後腳就派女婿急請了。
“先生仍然是老病,常昏厥過去,前陣精神變好,但數日前突然再次昏厥,這一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妙。”提到岳父的病,王永圖一臉愁雲。
李三才沒有繼續多問,忙叫僕人收拾行裝,立即動身由王永圖陪伴乘船去無錫。王永圖那邊已經向高攀龍傳了信,對方着急之下先行騎馬回了無錫。
數日之後,李三才終是坐船趕到無錫。
到無錫時,已是夕陽黃昏,李三才上岸後直奔涇裡,愈是接近顧家老宅,他的心情就愈發沉重。
擡眼望去,東林先生的宅院前對膠山,後枕斗山,山勢彷彿一條龍自西而來;老宅左右兩面臨水,氣厚脈清,此時李三才突發奇想,這裡風水甚好,或許正應在東林先生身上,難怪他會做出那一番振興理學的事業?
到了顧家,自有僕役前來招待。
王永圖吩咐人將李三才的行李安頓下,便引李三才去見自己的岳父。
進去之後,才知岳父仍在昏睡,王永圖不知所措,李三才卻是鎮定,先是朝老友夫人朱氏行了禮。
高攀龍亦上前向李三才見禮。
“自永圖走後,憲成昏迷時候多,我和兒子女兒孫子輪流呼喚他,也叫不醒他,道甫兄看怎麼辦呢?”顧家與李家是通家之好,朱氏待李三才毫不見外。
“嫂嫂莫急。”
李三才示意朱氏寬心,彎下腰側耳聽了聽老友的心臟,爾後對朱氏說道:“眼下還無礙,只是心跳得弱一些。”
“這便好,這便好。”
朱氏稍寬一點心,忙讓高攀龍和女婿王永圖陪李三才先用飯。
這頓飯吃的自是氣氛沉悶,衆人皆擔心東林先生病情。
夜裡,李三才真正是一夜難眠,他很是擔心老友會就此撒手歸天。
第二天天亮,紅日高懸,已昏睡數日的顧憲成突然睜大眼睛,甦醒過來了。
得到消息後,李三才和高攀龍等人連忙趕去探望。
見着老友到來,顧憲成有些激動,他伸出雙手,一隻握着李三才,一隻握着女婿王永圖,眼睛則看着弟子高攀龍,艱難道:“我這一病,怕是要去見楊龜山先生了…我走之後,你們千萬別讓書院的大旗倒下去呀!”
顧憲成說到這裡,急促地喘了幾口氣。
高攀龍和王永圖哽咽連連,都是說不出話來。
李三才則是屈身蹲在牀邊,安慰老友千萬保重,莫要多想。
顧憲成面含笑容的看着李三才,漸漸的,神智越發清醒,爾後,竟說餓了。
朱氏趕緊叫僕人端來銀耳粥供丈夫食用。
吃完之後,顧憲成精神面貌更好,竟是能坐起。
李三才和高攀龍他們都覺這似是不好預兆,皆是擔心東林先生是不是迴光返照。
郎中瞧過之後,卻說從脈象上來看,顧大先生的病情似有好轉。
衆人聽後,都是大喜。
事實也如郎中所說,之後數天顧憲成的身體真是一天比一天好,每日午後都能在院中走上一小圈了。
這幾日李三才一直陪伴老友,顧憲成將之前寫給在朝東林官員的一封信拿於他看。
李三才打開細看,見老友在信中所說,意思是當下時局紛紜前態萬狀,老友主張黨內諸君要懂得自保,遇事不能意氣,不必急於剪除異黨…
大體上,顧憲成的意思是東林的宗旨不變,黨內諸君依舊要同心同德,萬不能因他走後而衰敗。
“這是先前準備後事所寫,現在看來,倒是要放上一段日子了。”顧憲成笑了笑。
“何止是要放上一段日子,照我說,至少得放上二十年。”李三才佩服老友大局觀的同時,不由打趣道。
“二十年太久,再活三五年便可。”顧先成緊握李三才的手,語重心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明白。”
李三才重重點頭,二人又於院中回想當年往事,正說着,門房來報,說是院外來了個內監要見先生。
“內監?”
李三才和顧憲成都是錯愕,旋即都是色變:莫非皇帝來旨斥問了?
想到自己於通州老宅遭遇的中官察問情形,李三才不由悲憤。
顧憲成也是微微顫抖,但很快就恢復如初,神情鎮定,命人打開大門,迎那內監進來。又傳衆弟子火速趕來,於院中再設香案,準備接旨。
顧家大門很快洞開,門外的魏公公見了不由一陣激動:到底是東林太君,這涵養真是極好,極好。
大門迎客,那是待客的最高禮節啊。
步入院中,遠遠就見一幫人正在擺設桌案,魏公公更是滿意。
顧老大給他面子,他等會自也要給對方些面子才行。
又見一大幫子儒冠書生向他走來,爲首有幾個年紀頗大的,離着遠,看不清臉上神情。
魏公公也不知哪個是顧憲成,反正笑容滿面,遠遠就揚聲道:“東林大君名聞天下,今日咱家有幸能得大君垂見,真是三生有幸啊!”
剛說完,那羣人就到了眼面前。
有老有少,約摸十來個人,爲首的兩個看起來都六十開外了。
魏公公不確定哪個是顧憲成,便微笑不語,等着對方自我介紹,然後他再自我介紹。
果然,有一個老者上前一步,可是看他魏公公的眼神卻很不善。
再看其餘人,那神情分明個個都是義憤填膺那種。
魏公公愣了下:難不成乾哥哥老魏沒把事說明白?
正要開口化解下這危機,卻見那老者突然眉頭緊皺,然後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十分難過的樣子。
沒等魏公公弄明白怎麼回事呢,那老者突然就“撲通”倒地。再一瞧,這眨眼的功夫都沒呢,那老頭竟然就躺屍般一動不動了!
整個過程之快,可謂是電閃雷鳴間,直叫人救都救不得。
我操!
魏公公看傻了眼:這是唱哪出?!
這還沒回過神呢,就見眼面前一幫子人撲到那屍體,兩人抱着哭,邊哭邊喊:“先生,先生!”
魏公公嬌軀一震,本能的往後退了兩步,攤開雙手神情一臉無辜,那樣子真是欲哭無淚啊。
顧憲成,死了!
東林大君,死了!
死在他魏公公面前!
可是,自始至終,他魏公公可是一句話也不曾說過啊!
甚至於,他魏公公臉上親切的笑容還沒褪去呢!
這…這…
這是怎麼說的呢?
魏公公口乾舌燥,臉皮緊繃,大腦很不自主。
事情,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就好比終極大反派和他魏公公一招未過,就“啊”的一聲拔刀自刎,死前哈哈大笑“還有誰比我慘”般。
反差太大。
魏公公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