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安門外是天子腳下流動人口最多的地方。
國初,這裡是一片荒地,除了蘆葦蕩就是泥沼地。
時至今日,尤其是嘉靖年間擴建外城之後,左安門外倒是越來越熱鬧,漸漸的成了京師最大也最有名的“貧民窟”。
人多了,這房子就多。
從城牆上朝外看,那是各種私房相連,一片又一片,足足蔓延了二十來裡地。
建築多以平房爲主,難得幾棟二三層小樓。
前幾年順天府和五城兵馬司曾想清理這塊區域,因爲這些私房的搭建影響到了京師安全。
兵部認爲,若是有外賊入寇京師,這些城外的民房稍稍一拆,就能爲外賊提供源源不斷的攻城器械,嚴重威脅城牆守衛。
並且,這些民房都是私搭私建,大多是木質結構,極易引起火災。一旦燃起大火,必將波及城牆。
兵部不是杞人憂天,事實上正統年間的瓦剌入寇和嘉靖年間俺答入侵,當時北京城(現內城)外的居民住宅就被蒙古兵大量拆毀,用於建造攻城器械及烹煮食物。
雖然爾今蒙古人再也泛不起波瀾,對大明構不成威脅,但兵部的有識官員還是注意到了城外的潛在危險。
在兵部的推動下,朝廷終下令順天府和兵馬司負責清理左安門外。
可是,順天府和兵馬司倒是有心把這個治安很差的區域清理掉,奈何阻力太大。
阻力便是來自於那些房東。
能在天子腳下亂搭亂建,沒有一定的權勢背景,顯然是做不到的。
左安門外這成片私房,除了少部分當地人修建外,大多是京裡有錢人在這修的。除此之外,最熱衷在左安門外建房子的就是宮中太監們。
當然,有錢人和大內公公們在這裡蓋房子肯定不是爲了他們自己住,而是用來出售或出租的。
一間院子拆成十幾家,每年租金可是十分可觀的。
每到月底,左安門進出的馬車就會多起來,住的久的人都知道,那是城裡派來收租的。
這要是叫順天府和兵馬司拆了,那得砸了多少人飯碗,斷了多少人財路?
更不提,有很多房東是宮中的公公。
順天府和兵馬司真敢強拆,轉眼公公們就能到皇帝那哭訴,到時倒黴的還不是他們。
於是,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魏公公也覺這城外太亂,想當初他剛進京時,就覺這種城中村十分的不好,甚至於產生了將來借用二叔的權勢搞房地產開發,給大明朝的首都好好規劃下。
現在,事太遠,沒興趣。
要說對這左安門外,魏公公其實是有着無比親切感的,前世他就特別喜歡出入各種城郊結合部,從中尋找需要安慰的寂寞之心。
很多時候,廉價的纔是最高尚的。
因爲,大衆是貧窮的。
這世間,唯有爲人民服務,纔是人民羣衆津津樂道的好事。
咱家可不能帶有色眼鏡看待那些人。
魏公公的視線從那些拉客的“黃牛”和皮條客身上挪到了後面。
“公公,不遠了,您…您知道地…”
胡廣和沙千刀捂着豬頭,齜牙裂嘴的賠着笑。
“咱家知道什麼?”魏公公不愛聽這話,把眼一瞪。
“是,是,小的這就前面帶路,管保叫公公抓到那禍害精。”胡廣生就凶神惡相,說到“禍害精”三字更是咬牙切齒,看着真是替魏公公的遭遇痛心、氣憤。
沙千刀也是路見不平,一定要拔刀相助的模樣。
魏公公嗤鼻一笑,懶得聽這兩倒黴蛋廢話,他可是憋着一肚子勁要找那潘寡婦算賬呢。
那娘們壞的不是規矩,而是人心!
更是壞了他魏公公對於記憶深刻最美好的回憶。
原本,乃是一件極好的事。
偏生弄成那樣,他魏公公要不跟這娘們說道一番,也枉披了身上這身青袍。
不過,怎生卻有種衣錦還鄉,迫不及待想要顯擺的感覺呢。
這感覺,還挺美妙。
……..
上下五千年,唯黃賭不變。
左安門外藏污納垢,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最多的兩樣東西就和黃賭有關。
賭場、賭檔和低廉的窯子,乃至更便宜的半掩門,是左安門一大特色。
前者,多少人辛辛苦苦掙來的錢一夜送進去,欲哭無淚。
後者,卻是滿足了數以萬計囊中羞澀的精壯漢子們,有效降低了京師強姦案的發生率。
這裡,是達官貴人眼中的貧賤之地,卻是無數人眼中的聖地。
就京畿一帶難得進趟京城的人而言,回去吹噓他在左安門外睡過一晚,可是難得的本錢,也是難得的談資。
產業興盛,自就造就了一大幫從業者和經營者。
有上游,有中游,有下游。
王乾孃算是這個產業的中游人士,她是土生土長的上元村人。
得益於離城門最近,上元村的房子很搶手,連帶着賭檔和窯子也多。
年輕的時候,王乾孃就看中了商機,做起了半掩門。
後來,覺得這樣太辛苦,錢是來的多,可身子也累,索性升級。
她將自家的小院租給了別的姑娘,而她則負責拉客。
這樣,既能得到房租,又能得到抽頭,還不用累,比之原先要輕快多了。
三十多年間,王乾孃的院子至少數十位姑娘借住在此,她們自力更生,靠勤奮與毅力努力掙錢,書寫着一個又一個美麗傳說。
很多姑娘在王乾孃家的小院重新審識了男人,從溫飽邁向小康,得到了新生。
潘寡婦是王乾孃小院的最後一位租客,也是工作最久的,足足三年了。
她也是本地人,丈夫去世後沒錢花,又好逸惡勞,便在王乾孃的指點下做了這個生意。因爲其面相不錯,生意在同行之中不算最好,也是不差的。
受同行間的風氣沾染,潘寡婦和王乾孃也學了不少壞。
她們特別喜歡坑蒙那些外鄉來的嫩雛,一旦宰到一個,就能得不少錢。不過,這外鄉的嫩雛一年到頭能叫她們碰上幾個,所以大半時間還是正經做生意的。
兩人合作一直很愉快,可這幾天王乾孃卻不痛快了,因爲潘寡婦竟然不做生意了。
沒生意就沒錢,沒錢就沒好日子。
潘寡婦不幹,王乾孃肯定要說她,連着兩三天都在院子裡說怪話。
潘寡婦聽得可煩了,索性掀起簾子衝王乾孃道:“丘全那沒鳥貨,弄得我都不下了地,怎的接生意?…你要有本事,自個接去,少在這裡指桑罵槐,我又不欠你的。”
說話時,步子扯大了,頓時有了痛感,不由眉頭輕顰,暗罵那丘雜貨下手真不知輕重。
罵完,又自哀自憐,好好的客人不接,偏要伺候那種人,也活該她吃痛。
可不接又不行,真是…有苦說不出。
王乾孃聽了這話不樂意了,把個手中的碗朝窗戶檐上一擺,就咧起來了:“這說的甚話?昨叫不欠我的?你吃的喝的不要錢啊,你住我這地不用交租啊?…你不幹活,難不成要老孃我養你不成!”
潘寡婦也不是怕事的人,也是起了一肚子氣勁,暗自使勁提了腹部,嗆了回去:“我是少你飯錢了,還是少你房錢了,要你說這多廢話!…老孃我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樂意,要你管這麼多…你再這樣,我就轉別人家去了。”到最後,竟是說了句狠話。
這話一說,王乾孃頓時泄氣,賠笑道:“昨說這氣話,我也就囉嗦幾句,沒啥壞心。”她倒是真有點怕,潘寡婦便是懶些,可樣貌真是不錯,來過的客人都說好弄,這要是轉到別人家去,她上哪去找這麼好的姐兒。而且,一時半會,也沒個人來接這房,空一天,她就虧一天呢。
“你氣我還氣呢,要不是你非讓我去陪,我能叫弄的下不了地麼!”潘寡婦越想越氣,“那貨怎麼辦的事,你心裡沒數?”
“丘公公弄的狠了,咱下回不接他便是。”
王乾孃有些理虧,這事說起來也是她的錯。丘全那傢伙在上元村這一帶,可是臭的很。是她爲了有人照應,才死活勸潘寡婦去伺候這閹人的。
潘寡婦沒好氣的哼了聲:“我不接,你接麼?”
“……”
王乾孃訕笑一聲,“這不人丘公公看不上我一老婆子麼,真看上婆子我,怎麼也要把人伺候好。”
潘寡婦聽了這話,不由冷笑一聲,譏諷道:“姜是越老越辣,你這塊老薑,人丘公公怎麼會看不上呢,你要願意,我現在就去跟丘公公說。”
“別,別…我說笑呢。”
王乾孃被說的沒了脾氣,怏怏的。她這身老骨頭可不比當年,真要叫丘全那鳥人拿五個爪子亂來,得折騰個半死。
“沒事少來煩我!”
潘寡婦見王乾孃不吭聲,轉身就要回屋躺着,要不然身子真是難受。
王乾孃有些不甘心,在後面嘟囔一句:“我的好姐兒,你倒是給個實話,幾時能開張…你若不做生意,咱孃兒倆這日子真就沒法過了哎。”
“先歇着,哪天好了再說。”潘寡婦頭也不回。0
“那還得歇上幾天?”王乾孃跟着到門口。
“我哪知道,都說了,好了再說。”潘寡婦一臉不耐煩,想到什麼,忽的笑了起來,“那兩貨今日發了錢鐵定會過來,屆時我哄了來不就有錢了麼。你得了錢,先對付着過幾天,不要再來吵我。”
“曉得咧。”
王乾孃聽了這話也來了勁頭,對啊,今天可是宮中發例錢的日子。
那兩傢伙沒玩意,可也喜歡這調,潘姐兒手段好,不用磨,三言兩語怕就能哄來不少。
這一想,就興奮起來。
同時也頗是遺憾,暗道那兩貨自打進了宮,沒人幫着恐嚇,就少了許多錢咧。早知這樣,當初就攔着不讓他們去好了。
正遺憾着,外面就聽有人在喊:“王媽,把門開開,我們來了。”
“吆!”
王乾孃一臉笑意,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那兩貨來了。
“送錢的來了。”
潘寡婦一掃不耐煩,示意王乾孃去開門。
王乾孃到門口,剛把門栓下了,就見一個黑影朝自己撲了過來。
老婆子一嚇,慌忙往後退,可卻遲了。那黑影直接將她撲倒在地。
可疼死老婆子我咧!
王乾孃叫苦不迭,身上趴的不是胡廣那貨又是誰咧。
“要死嘍,昨這麼個心急咧,潘姐兒在那邊,你壓老婆子我做什麼。”王乾孃氣的直冒火。
身上那貨卻不理會她,好像很痛苦的撐起一隻手臂,扭頭看門外,滿臉堆笑:“魏公公,人全在呢。”
哎呀,這啥造型啊!
魏公公眼疼,一個五大三粗的太監趴在一個老婆子身上,上挺下趴,看着真辣眼睛。
真是餓虎撲食,飢不擇食…
魏公公,哪個魏公公咧?
王乾孃從胡廣的肩膀使勁探出頭來,一看,嘿,來了個穿青袍的小太監。
這小公公好年輕啊…
潘寡婦也在看,不過看了兩眼就咯噔一下:不對啊,這小子不是…
臉一下白了。
讓她發白的原因不是想到這小子是誰,而是那小子後面跟進來的一幫大漢。
“姐兒可識得咱家?”
魏公公饒有興趣的打量着潘寡婦,上回事出意外,可沒打量清楚。
這仔細看了,也是徐娘半老,別有風味那種。
“還愣着幹什麼,快見過魏公公!”
沙千刀直朝潘寡婦打眼色,他可是很喜歡這姐兒的,不想姐兒吃虧,因爲這魏公公擺明就是來報仇的。
“見…”
潘寡婦下意識的就要賠笑行禮,可瞬間卻明白什麼,臉一下拉了下來,哼了一聲:“不就是弄你兩錢麼,怎麼,回來找老孃我算賬來了?…告訴你,沒門,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唔?
錚錚鐵骨女漢子?
自古俠女出窯子?
魏公公身子一震:不可小窺天下人啊。
“姐兒說這話做什麼,忒沒的說頭。咱家好好的,要你命做什麼?”魏公公特別喜歡潘寡婦這種俠女加潑婦的風範。
“不要命你帶着人來做什麼,怎麼,當了太監就來欺負我潘小豔個平頭百姓不成!”
“這怎麼能叫欺負呢?”
魏公公想不通,明明是這賊婆娘欺騙他單純的心纔是。
“行了,也沒什麼說頭。你既來了,我潘小豔也不跑,你若有種就來弄老孃,老孃由着你弄,不過,就怕你沒這個本事。”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和潑辣勁,潘寡婦也不疼了,挑釁似的把腿分了分。
欺…欺人太甚!
士可忍絕對不可忍。
魏公公氣得身子發顫,大手一揮,小田就拎着個錢袋子上前往地上一倒。
嘩啦啦,都是銅板。
“莫說咱家欺負你。”魏公公嘿嘿一聲,賊溜溜的目光在潘寡婦身上不住打量,“咱家今天心情好,花錢請客,包你潘姐兒的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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